從協商民主的視角分析理性寬容妥協的價值

◎侯亦黃　黃　列

從協商民主的視角分析理性寬容妥協的價值

◎侯亦黃黃列

理性是進行協商的基本要求，寬容是能夠協商的前提條件，妥協是成就協商的重要條件。它們與公正、自由、平等一樣，是協商民主不可或缺的重要內涵。因此只有準確、全面、深刻地理解理性、寬容、妥協的基本要義和價值，才能掌握協商民主的本質，進而推動協商民主廣泛、多層、制度化發展。

一、理性是協商民主必須遵循的基本要求

協商民主，廣義言之，就是通過平等自由的政治主體間的充分協商達成理性的共識、進行科學的決策。這種民主模式堅持按照事物的是非曲直進行理性判斷，而不是以投票箱或多數人統治來獲得其政治合法性這樣，通過導入協商要素去提高民主生活的質量并改善政治參與的性質和形式，追求政治的真與善。

從協商民主的本質內涵中我們不難發現，理性既是外在于協商的一個標準（協商不是情緒化、民粹化的），又是協商的內在程序和規則（如理性對話、理性交流等）。在協商民主語境里的理性是指經過審慎思考充分協商、公開辯論的精致合理的偏好。具體地說，它應該符合三個條件：第一，它是務實的，符合事理的，而不是教條的、無知的；第二它是注重長遠的、根本的，而不是短視的、表面的；第三，它是注重全局的、關注他人的，而不是片面的、只顧自私的。西方協商民主的理論家克勞斯·奧菲（Claus Offe）和奧瑞什·普羅伊斯（Ulrich Preuss）對理性的概念進行了認真分析并提出了這些條件，應該說這三個條件或標準是頗有道理的。

協商民主論者認為，承認價值多元并不代表人類就不存在最低限度的原則共識，如果沒有底線意義上的基本共識，人類就只能停留在叢林時代，也無法進行哪怕是最必要、最基本的合作，人類社會的社會性又從何談起？事實上只有在這種底線共識的基礎上，價值正當的普遍性、普適性才能確立，人類才會有是非對錯的基本判斷能力，才不會陷入道德相對主義或道德虛無主義。這種底線共識被約翰·羅爾斯稱之為“公共理性”，羅爾斯指出：公共理性的內核是政治的正義觀念。

哈貝馬斯對理性問題作了另一種分析，提出了溝通理性的理論。他認為人類理性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即把理性看成是認識、改造世界的工具；二是對人類社會的認知，即把理性當成協調社會行為的手段。協商民主的理性概念應更多地被視為社會協調的手段，它與證明自己行為正當性是分不開的。協商民主理論家約翰·德雷澤克（John Dryzek）對民主政治中的工具理性提出了批評，認為把操縱和改造世界的工具理性應用到政治體制中，會使專業精英集中權力，甚至把他人當成實現目的的工具，這就阻礙了政府研究中形成一種復雜的整體方法，這種方法是建立在對政治的非工具性、社會取向的基礎上的。德雷澤克認為，當代自由主義民主只能通過強化辯論、推理的理性能力才能克服其種種弊端。哈貝馬斯的溝通理性是針對傳統的目的理性而言的，他想喚起人們重視人的“關系存在”。正如當代著名哲學家趙汀陽所說：“目前我們所理解的理性只是個人理性……我們需要進一步開發理性概念，發展關系理性以促成合作行為。”

人類理性不僅僅追求效率、真相，而且還信守道德、價值。知識與倫理的一體化是理性的重要特征，也就是說理性既追求真的，更追求好的。但是，理性對“真善美愛”的追求也使人們更難取得一致的立場或偏好，比如理性對話即使讓人們認識到事情的真偽、美丑、親疏，也可能因價值觀的差異而無法改變原有善惡立場，正所謂“知識的一致不能推論出價值的一致”。

我們對理性的作用之所以不過分樂觀，還因為理性標準從來就不是顯而易見、一目了然無可置疑的。比如，人們無法充分證明，和平的收益必定優于戰爭的通吃，風險規避必定優于鋌而走險，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時眼前利益必定好于長遠利益，有時人們連什么是得什么是失、什么是理性選擇什么不是理性選擇都很難搞清楚。大體上說，經濟理性問題與政治理性問題相比，其復雜性相對小一些，因此對經濟利益的理性對話效果要好些，對政治利益的理性對話就不一樣了，即使暫且擱置爭議達成某些均衡，也無非是非合作博弈意義上的納什均衡，很少是人們期待的合作雙贏。

當然，理性的作用仍然非常巨大，它至少能夠充分擺明各自的觀點和解決問題的各種可能方案，讓人們認識到彼此的關切和分歧的深淺，進而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意氣用事的沖突最重要的是理性使協商民主最大限度地兼容了更多的普遍價值，人們在理性辯論中將其他民主形式中盲目的、糊涂的、危險的因素減少到最低程度。可見，協商民主主義者通過導入理性要素提升人們的協商能力，能否準確把握理性的核心價值直接影響到我們如何推進協商民主模式健康發展。

二、寬容是協商民主得以進行的重要前提

只要我們承認分歧是社會生活的常態，多元是當今世界的特性，那么我們就不能不重視寬容的價值所在。協商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分歧，人類就不需要協商。如果沒有對他人及其偏好的寬容和尊重，協商便不復存在，那么矛盾、沖突乃至暴力、殺戮就難以避免。可見把寬容應用到民主政治之中，它就可能發展成為一種政治之善，此時此刻寬容不僅是一種美德，而且成為一種與公正、自由、平等同質的政治價值。

根據日常生活中我們對寬容的理解，寬容暗含了三個內容，一是對寬容對象不認同或持否定態度，二是有權力或能力制止，三是寬容主體沒有使用這種權力或能力而是選擇了忍耐和包容（不作為），充分體現了其道德優越性。

為了更好地理解民主政治語境中的寬容的本質內涵，我們不妨先把它與縱容、冷漠、懦弱、恩賜、偽善等幾個容易混淆的概念區分開來。寬容與縱容容易分辨，寬容是有原則的、有底線的，而縱容則是無原則的，也沒有清晰的底線。冷漠表面上看與寬容有相通之處，就是都對自身不認可的言行不作為，寬容者之所以不作為，是因為他（她）或他（她）們認為對方的言行沒危及自己的底線，是尊重或認同他人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并覺得自己有保持克制的法律責任；而冷漠者不作為完全是消極的，他（她）或他（她）們對自己反對的不抗爭，甚至對自己贊同的也不支持，完全是不介入、不參與，與世不爭、心灰意冷。懦弱的反義是強悍、強勢，它與寬容相通的地方是對自己否定的言行持否定態度但均保持克制，不同的是，寬容者并不缺少權力和能力，也不是無底線的克制，一旦對方突破底線，他（她）或他（她）們就會停止克制，強力地反制；而懦弱者之所以克制是因為膽怯或無能，所以只能永遠克制、茍且偷生。恩賜與寬容的相通之處是都給予反對者選擇的自由，但恩賜是強者對弱者的同情，或自以為具有寬大的胸懷，恩賜者往往帶有一種傲慢施舍的意味，他（她）或他（她）們并不認為對方的選擇有合理的價值，也不認同對方有自由的權利，更不認為自己有法律義務要“保護”他人的自由，當寬容從“允許”他人自由轉變為“保護”這些自由時，寬容與恩賜的差別就顯而易見了。當寬容用于一些功利目的時也許它就改變了自身的性質，變成偽善了；民主政治語境中的寬容是有法律規則的，它不是寬容者能隨心所欲地想寬容就寬容、想反制就反制的，因此如果寬容離開了制度的軌道，帶有一些陰謀算計，那就不再是規則化的寬容而是或多或少帶有虛偽的成份了。不過大多數寬容者并不是純粹的陰謀家，他們除了部分功利算計外，還有相當的道德考量，如果屬于這種情況我們不能完全認為這種寬容是虛偽的了。

因為寬容主體在理性覺悟和能力上有差異在寬容目標上各不相同，因此他們作出的寬容的態度或層次是不盡相同的：有的可能是不得已的消極接受，有的是出于道德自律而原則承認，有的是積極地對他人開放、尊重，還有的是最高層次的對差異的熱情贊賞和理性肯定總之，寬容的層次越高，越容易進行民主協商達成共識的可能性更大，社會就更穩定，各種不同的文化就越容易和睦相處。反過來協商民主制度越健全，協商民主發展得越完善，也越能改變寬容主體的態度，乃至提高他們的理性覺悟和理性能力，這樣協商和寬容良性互動人類社會的政治文明越發光彩奪目。

可見，寬容需要社會上大多數人達成寬容規則并認同這些規則時，普遍的寬容才能實現而寬容的規則實際上就是協商民主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寬容的客體來看，被寬容者表面上是他人，實則是他人的言行。在寬容客體中關鍵是區分什么樣的言行應該寬容，什么樣的言行不能寬容，或者說寬容的限度、邊界在哪里？這是制定寬容規則的最重要的內容。現代社會中，寬容的邊界就是法律的規定，即法律禁止的不可寬容，其次能證明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也不可寬容。當然寬容的限度遠不是這么簡單，比如把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區分開來，一般而言私人領域的都當列入寬容之列（當然法律禁止的除外）。因為寬容是一種相互性的美德，所以對寬容本身構成威脅的言行就不應該被寬容。總之，寬容的度怎么樣把握，就如在高壓和縱容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這樣的難題還需要后人去繼續探索解答。

三、妥協是協商民主成功實現的重要條件

寬容者堅守自己的價值偏好，并尊重他人的價值偏好，不要求與自己價值觀念不同的人改變自身的價值理念。而妥協者則不同，他（她）或他（她）們認同公共理性價值，并改變自己不同于公共理性的價值偏好，這就是寬容與妥協的主要區別。妥協并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退卻、綏靖、投降等，現代政治生活中的妥協是一種正面的道德品質，它的核心含義就是讓步。讓步是有原則的，讓步的目的是尋求共識，這種共識能夠消除沖突、互利共贏。換句話說妥協不只是功利主義的得失算計，它更有道德價值的考量。如果說寬容是協商的前提條件，那么妥協就是協商的重要條件。協商民主就是通過對話、辯論、審議等把各自偏好轉化為支持公共審議和檢驗的政治立場，這就必然使一部分人改變原有的偏好，轉而支持符合公共理性的集體意志。從這個意義上說，妥協的過程就是協商的過程，沒有妥協，不可能協商出一致的結果。科恩曾經說過：“民主國家的公民須樂于以妥協方法解決他們的分歧，民主的所有條件中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沒有妥協就沒有民主。”涉及協商民主的妥協不僅具有一定的手段合理性，而且具有某種程度的價值正當性。

人類如果缺少了妥協，那么這個世界必然充滿著紛爭、沖突甚至暴力橫行。因為永不妥協的人往往是個道德絕對主義者，他們堅信自己的倫理價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們的目標是絕對第一位的，反對他們的人或與他們不同的人要么是墮落了要么是劣等人。歷史上出現過的法西斯主義、麥卡錫主義、宗教原教旨主義、極端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恐怖主義等，其實質都是不同程度的永不妥協主義。之所以出現這種類型的狂熱分子，就是因為理性缺失，沒有理性就不可能有寬容、妥協，那么人類就只能倒退到野獸爭斗的叢林時代。

時至今日，我們對為何需要妥協已經非常清楚了。因為價值多元已經成為當今社會的客觀現實，而且分歧的存在具有相當的合理性而人類的理性能力極其有限，大數據時代信息的無限性、多變性使人們不僅不可能完全掌握這些信息，也不可能制定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決策方案，于是人類學會了在無法最優時選擇滿意，在無法滿意時避免最糟，這其實就是妥協當然，有時候妥協還帶有博弈算計的成分，這也是現實生活中常見的事實。當各方通過妥協達成合作所產生的利益、超過各方進行斗爭所得到的結果時，妥協就會發生。不過“合作剩余”也要公平分配，否則已經達成的妥協也會失去，新的沖突仍將繼續，而且這種沖突要再次達成妥協難度更大，這就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的怪圈。所以，妥協需要制度來保障，特別是協商民主過程中的妥協，必須依靠民主制度來保障。事實上，任何公共制度既是妥協達成的條件，又是妥協的結果。

這些制度的具體內容，要根據實際情況具體研究制定，不過有一些原則是共同的，也是必須堅守的。首先妥協必須以公共理性為底線共識，妥協既不能無原則，也不能固執己見永不妥協。其次，妥協要以法律為準則，什么該妥協什么不該妥協都要有法律依據，這樣才能避免產生不公正的妥協。此外，妥協是真實意愿的表達，完全是出于自愿的，即自由合意的原則。這些原則是妥協制度的重要因素。

當然，不管如何完善妥協的精神氣質和價值原則，妥協都是不得不接受不盡完美的事實我們在遺憾的同時，必須清醒地認識到，這就是政治的本質。妥協可能讓我們無法追求最大的善，但也許能盡量避免最大的惡，民主何嘗不是如此？！

（侯亦黃，蘇州大學社會學院學生；黃列，民革中央理論研究與學習委員會委員/責編盧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