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紅:“鏡”下診療

上內鏡檢查已經有200多年的歷史,從最初的硬式內鏡至纖維內鏡、電子內鏡,到如今運用得比較多的膠囊內鏡,內鏡的管徑越來越細,介質越來越軟,旨在減少患者檢查時的痛苦。近20年,內鏡的診斷又經歷了飛速發(fā)展,拿放大內鏡來說,80-100倍的放大量級能夠提高早期癌的發(fā)現診斷率。
對于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yī)院內鏡中心主任、普外科主任醫(yī)師周平紅而言,如今內鏡不僅僅是一項檢查診斷工具,還能充當另外一把外科手術刀。以往,一旦發(fā)現早期癌,患者面臨的就是開膛破肚,進行大手術,如今,胃腸道早期癌,內鏡下發(fā)現的病變,大部分都能進行內鏡下的微創(chuàng)治療。作為內鏡微創(chuàng)手術領域的權威,周平紅就是運用這把特殊的手術刀為無數患者解除了病痛。
2012年春節(jié)前夕,一位98歲高齡的老先生在子女的陪伴下來到中山醫(yī)院內鏡中心,他們是慕名前來找周平紅的。
那段時間,老先生吃東西總要吐,那幾天連喝水都困難,由于茶飯難進,人一下子消瘦憔悴了很多。其實,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老先生時不時就有嘔吐、反胃癥狀,由于他是上海市老年長跑隊隊員,平時堅持體育鍛煉,身體底子尚佳,因此這些“小胃病”都被他“扛”過去了。據他回憶,自己的“胃病”已經有30年了,直到就診前幾天,吐得特別厲害,實在撐不住了才過來的。
周平紅運用內鏡進行一番探查后,終于找到了老先生多年進食后嘔吐的原因:賁門失弛緩征。賁門是食管連接胃部頂端的“要道”,由于機體受到病毒感染等諸多原因,使得賁門的環(huán)狀肌出現痙攣,從而逐漸失去弛緩的“彈性”。患者在進食后,食物容易被痙攣收緊的賁門環(huán)狀肌堵在食管里,無法進入胃部。隨著進食量的增加,食管無法承受壓力便把食物返出,于是便出現了嘔吐的癥狀。
賁門失弛緩征雖說不是常見疾病,但近年來有逐漸增多的趨勢,它對患者來說是極為痛苦的。隨著病情的發(fā)展,進食后會嘔吐的癥狀會愈發(fā)嚴重,有時食物會從鼻孔中噴出,最終滴食難進,使機體營養(yǎng)狀況每況愈下,被醫(yī)學界稱為“不是癌癥的癌癥”。
周平紅介紹說,對于賁門失弛緩癥的治療,在以前多用口服解痙藥物,雖能暫時控制病情,但一年后的復發(fā)率超過70%。手術是根除此病的最有效途徑,不過,傳統(tǒng)手術需要開胸,切口長達20-30厘米,對患者的創(chuàng)傷非常大。
而“經口內鏡下肌切開術”(英文簡稱“POEM”),同樣可根治賁門失弛緩征,還實現了“無切口、微創(chuàng)傷”的突破。POEM手術是周平紅的“絕活”,他運用內鏡技術在患者食管壁上,用特制的食管針刀切開一個直徑兩三厘米的圓形切口,然后把內鏡鉆食管黏膜下,朝著賁門環(huán)狀肌病變的方向打通一條“隧道”,在“隧道”盡頭找到痙攣的環(huán)形肌,將環(huán)形肌切開的一剎那,賁門便松弛了下來。然后,用小夾子將食管切口固定,手術便大功告成,一般耗時只需30分鐘,創(chuàng)面不見一滴血。患者第二天可以照常飲食,第三天即出院回家了。
如今,中山醫(yī)院內鏡中心成為全國各地賁門失弛緩征患者的匯聚之地,遠至俄羅斯的患者也前來就診。患者年齡最大的103歲,最小只有11個月。中山醫(yī)院內鏡中心團隊,在每個手術日都要完成3-5臺POEM手術。全世界5000例POEM手術,周平紅團隊做了一半,由于技術在國際上領先,該術式甚至被提議命名為“POEM ZHOU”。
其實,POEM的手術方法來源于另一項內鏡手術——內鏡黏膜下剝離術(ESD),這項國際尖端技術也是由周平紅首先引進并在國內推廣的。殊不知,在ESD手術誕生之初,卻遭受了重重質疑,而在此之前,中國在內鏡外科微創(chuàng)切除領域幾乎是一片空白。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作為中山醫(yī)院普外科一名普通醫(yī)生,周平紅開始接觸內鏡診療技術。他回憶說,當時業(yè)內普遍認為,能做開腹手術的是大醫(yī)生,做內鏡的是小醫(yī)生。但他不在乎這些,只要能掌握一門技術就好。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時內鏡外科在日本等國家已經得到較大發(fā)展,手術經人體自然腔道實施,不會在體表留下疤痕,且在體內創(chuàng)傷很小。這些巨大優(yōu)勢深深吸引著他,讓他有了走出去看一看的沖動。
2000年,周平紅爭取到了機會,首次赴日學習超聲內鏡技術。學成歸來后,他感覺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苦于國內內鏡外科起步晚,還沒有適宜的手術器材,于是他便自己動手做了一把內鏡針刀應對。在此后的五六年間,他利用空閑時間,看各種日本、歐美等國家內鏡醫(yī)生的手術錄像。2006年,周平紅找到了突破口:胃腸道早期腫瘤的內鏡黏膜下剝離術。
當時,日本的內鏡手術以黏膜表面的腫瘤剝離為主,而對于長在胃腸道夾層中的黏膜下腫瘤一直束手無策,因為這是內鏡手術的“禁區(qū)”:剝離黏膜下腫瘤需要內鏡及器械鉆到黏膜下面,在薄弱的黏膜組織中操作,如此很容易導致組織穿孔,從而會引起并發(fā)癥和感染。以至于2007年,在中國首次舉辦的中日ESD高峰論壇上,當周平紅一提出ESD術式時,便遭到了國內醫(yī)生的一片反對。他向《內鏡外科》《消化內鏡》等國際權威期刊投稿也均被一一退回,原因還是認為此種手術風險太大。
但是,周平紅并未因此退縮,因為他在實踐操作中找到了腔道壁穿孔的應對方法:“對于穿孔,我的態(tài)度是 不怕穿,穿不怕 。經過多年時間,我發(fā)現黏膜下內鏡剝離有一套專門手術方法可以避免穿孔。更重要的是,即便發(fā)生了穿孔,作為一名外科醫(yī)生,我也不怕,可以隨時在內鏡下進行修補。”
隨著手術成功病例的不斷積累,一年之后,周平紅又獨創(chuàng)了“內鏡黏膜下挖除術”(ESE)和“內鏡全層切除術”(EFR),敢于“挖穿”胃腸壁組織,全層切除腫瘤,再用3-5只金屬夾將“洞口”補上。此手術可將深達全層胃壁、狀如雞蛋大小的平滑肌瘤“一鍋端”,成為清除胃深部腫瘤的利器。
周平紅指出,隨著醫(yī)學技術的發(fā)展,許多腫瘤以往需要開刀進行根治,而現在越來越多的早期腫瘤,包括早期大腸癌都可以通過內鏡微創(chuàng)切除的手術方式進行治療。
“以往在中國,對太大的消化道腫瘤無法通過內鏡微創(chuàng)整塊切除,只能一片一片切,這就可能導致每片之間產生微小的遺漏,以致腫瘤復發(fā)。在中山醫(yī)院率先開展內鏡黏膜剝離術的最新微創(chuàng)技術后,對于消化道早期腫瘤,無論病灶大小都可進行內鏡下整塊、完整切除,術后復發(fā)率低,而切除以后可完整地對標本進行病理化驗,預估患者可能會出現的轉移情況。”周平紅表示。
不僅如此,對于消化道腫瘤,如今還有更先進的縫合系統(tǒng),像“縫紉機”般對創(chuàng)面進行連續(xù)縫合,讓內鏡微創(chuàng)手術達到類似于傳統(tǒng)外科手術的縫合效果,比以往更安全、可靠。
在周平紅回顧自己成長的過程中,總結出兩點:一是腦子不笨;二是不甘平庸,敢嘗試。
他是在江蘇泰興農村長大的。中學讀了7年,中考考數學那門時,借了親戚一塊手表,當時沒見過手表,考試中一調,就把時間調錯了。再重新讀,就考全年級第一了。1986年高考,東半縣第二名。
1992年大學畢業(yè)分到中山醫(yī)院普外科,那時不是天天開刀,有時上午開刀,下午就睡覺。“浪費”了兩年,想,這樣下去不對了,就要求去內鏡科做內鏡,多掌握一門技術。
2006年,他再赴日本學習消化道早癌微創(chuàng)切除新技術,回來不顧反對就開始嘗試;那時日本的奧林巴斯器械國內還沒有,他就自制,找工人用老虎鉗把針刀的刀頭彎成鐮刀狀。
他還創(chuàng)造性地開展了一系列微創(chuàng)治療新方法,其中包括在國內率先開展的胃腸道早癌和癌前病變序貫篩查,以及內鏡黏膜下剝離術治療。一大批原來需要外科手術治療的疾病,現在可以通過內鏡進行微創(chuàng)手術治療。周平紅主持的“內鏡黏膜下剝離術和黏膜下挖除術治療消化道早期癌和黏膜下腫瘤”項目獲2010年上海市醫(yī)學科技獎一等獎。周平紅現在的英語已經相當流利,但他說“人不是無緣無故走到今天的”。
2008年,他去美國紐約長老會醫(yī)院學習腹腔鏡技術,那是給克林頓放心臟支架的醫(yī)院。醫(yī)院里每周有早會,他自告奮勇在晨會上講自己在國內做的內鏡手術。那時英語有多差?有個醫(yī)生提問,在內鏡下切除,產生的煙霧怎么辦?他想說“用吸引器吸引”,但當時連“suction(吸引)”這個單詞都說不出來。
2009年,他被邀請去臺灣講課,成為受邀在臺灣大學附屬醫(yī)院大會演講的大陸第一人。當時臺下有韓國、日本的醫(yī)生,所以要用英語,但周平紅講到一半講不下去了,就說:“用國語講可以嗎?我講得很吃力,你們是不是聽得也很累?”下面就鼓掌,表示同意。
周平紅自2009年第一次跨出大陸手術,幾乎是飛速躋身世界舞臺。2011年起他頻繁出席國際會議,意大利、韓國等地只選擇請他做手術演示和大會演講,因為這樣才更有影響力。
“中國醫(yī)生走出去,一開始都是沒有人帶的……每次遇到機會,一定要抓住,而且要出彩,之后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他這樣鼓勵他的后輩。
這些年,他也親歷歐美醫(yī)生對中國醫(yī)生的逐漸改觀。
前幾年,他到德國去做手術,一個18歲小姑娘被發(fā)現胃部有一腫塊。他原本想為她做內鏡下全層切除,但術中德國醫(yī)生連連說“stop”,擔心穿孔,不讓他做。無奈,只能配合德國外科醫(yī)生行剖腹手術,把小姑娘的胃切掉三分之二。
切下來后,他將標本剖開看,發(fā)現瘤長得很深,認為是“異位胰腺”,并列舉了5個理由。但站在身后的幾國醫(yī)生都不相信,堅持認為是間質瘤。
回國路上,他垂頭喪氣——“一個內鏡手術變成了外科手術”。但幾天后就收到了大會主席的郵件——“祝賀您!”還寫道:“周教授,您是全世界為數不多能夠診斷異位胰腺的人”。周平紅回復:“不,中山醫(yī)院內鏡中心的任何醫(yī)生都能診斷。”他還是有點遺憾,小姑娘的胃切掉三分之二,容易營養(yǎng)不良。
如今,因獲得認可,周平紅已經有美國、歐洲、澳大利亞的臨時醫(yī)生執(zhí)照,已經去過非洲、南非、巴西、委內瑞拉、巴拿馬,在希臘、埃及也有工作室。
某年春節(jié)前,他應邀赴英國樸次茅斯做手術。英國的公立醫(yī)院排隊嚴重,原定下午2點的手術,病人在當天上午還沒被收住院,因為“沒有床位”。負責邀請的主任在接他去醫(yī)院的一路上都在拼命打電話和住院部“吵架”,告訴他們是如何不容易才能邀請到這位來自中國的專家,終于讓病人住院,手術得以如期進行。
而這個在全世界做手術的醫(yī)生,跑遍了包括西藏在內的全國所有省級大醫(yī)院,他甚至做了個很“狂”的總結:“哪個醫(yī)院不叫我去,說明他們的內鏡切除技術還沒有很好地開展起來。”
面對榮譽和褒獎,周平紅指出:“ESD、POEM絕不是我個人用來炫技的,我們不斷辦培訓班、到各國做示范手術的目的,就是為了推廣這些技術,讓更多醫(yī)生能夠掌握,造福更多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