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法漢標點符號的篇章分析
——以《局外人》法、漢語本中的逗號為例

●北京城市學院 胡慶 ●北京語言大學 王秀麗

一、引言

自20世紀60年代起,語言學的研究便不再止于句法研究進而拓展到了篇章的分析,標點符號在篇章中畫龍點睛,對于篇章信息的理解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細觀法、漢兩種語言的標點符號體系,無論是分類還是作用都不盡相同,這些使用的差異都受到了篇章組織規律的制約,因此,我們有必要對法、漢兩種語言標點符號的使用差異及其原因進行分析。

為了證實我們的假設,我們在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局外人》中收集了一些句子。該小說法語版的作者是加繆(Albert Camus),漢語版,我們則選取了郭宏安先生譯本構成了本文的語料。標點符號體系復雜,本文只研究漢、法兩種語言中基本標點的使用情況,主要是逗號和句號的使用情況。通過對《局外人》漢、法兩個文本中逗號、句號使用情況的統計,我們得出了以下數據,反映出了漢、法兩種語言在標點符號使用上的數量差異。

標點符號 法語 漢語句號 2220 2138逗號 1789 2925總數 4009 5063

根據數據統計,我們發現了三個趨勢:

1.漢語比法語使用了更多的標點符號(多1054處)。

2.法語中,句號比逗號使用得更多(多431處),也就是說,法語中的句間停頓比句內停頓更多。

3.漢語中,句號比逗號使用得更少(少787處),也就是說,漢語中有更多的分句,所以,在漢語中使用了更多的逗號。

從以上的數據出發,本文將重點討論法譯漢時增加的逗號從何而來以及何種篇章因素帶來了逗號的增加。本文旨在證實標點符號也是一種重要的篇章銜接手段,漢、法標點符號的使用差異,實則是由于兩種語言篇章銜接方式的不同所造成的。

二、語篇銜接

篇章分析的首要觀點就是承認語篇并不是由毫無關聯的句子構建而成的,組篇的句子之間受到一些銜接手段的制約。研究篇章銜接手段對于我們理解篇章的信息以及文本的生成至關重要。說到法語的篇章研究,我們不得不提到法國著名的篇章語言學家米歇爾·夏洛爾(M.CHAROLLES)以及他的篇章銜接理論。

在米歇爾·夏洛爾看來,篇章的銜接是由篇章中各個層級組成部分的銜接共同實現的。因此,米歇爾·夏洛爾曾提出了語篇中不同層級組成單位的銜接方式(王秀麗,2006:113):

從圖示看來,語篇的銜接分為三個層次:1.篇章的銜接;2.句法的整合;3.詞匯的融合。這三個層級的銜接方式不但影響了語篇的構建,而且影響了語篇中標點符號的使用。下面我們就來研究為何漢語中使用了更多數量的逗號及其語篇原因。

三、漢語中逗號增加的篇章原因

從影響逗號增加的篇章因素來看,我們可以將其歸為4類:法語中的句號轉換為漢語中的逗號(56%);法語連詞et轉換為漢語中的逗號(29%);其他連接詞轉換為逗號(7%);關系詞que轉換為漢語中的逗號(8%)。下面,我們將一一討論這四種情況。

3.1 法語句號轉化為漢語逗號

法語中的句號之所以可以轉化成逗號,是由于句號上游和下游的句子之間存在著某種程度的共指關系。這種共指關系可能是主語間的共指,賓語間的共指或者是主語與賓語間的共指。語料中有56%的句子屬這一類型,這些句子大多表現為主語間的共指。

例1:J'ai bu.J'ai eu alors envie de fumer.(p.12)我喝了咖啡,想抽煙。(p.6)

例2:Le directeur m'a encore parlé.Mais je ne l'écoutais presque plus.(p.9) 院長還在跟我說,可是我幾乎不聽了。(p.4)

主語間雖然存在著共指關系,能指成分的詞形也可能不同,但他們的所指總是相同的。法文中,共指的主語表現為重復(répétition)或是忠實的代詞回指(anaphore pronominale fidèle);其中一些句子還使用了第二種銜接方式:連接詞(connecteur)。連接詞的使用則決定了漢語中對該類句子的處理方式:如果下游的句子中沒有連接詞,那么句中的主語通常會被省略,省略主語后,連接兩個句子的不再是句號而是逗號(例1);如果下游的句中有連接詞,下游的句子則會重提主語和連接詞,兩句不再使用句號分隔而是使用逗號相連,這時主語的重復便必不可少,因為重提的主語能夠避免文本的歧義,使信息的傳遞更加明確、順利(例2)。

3.2 連詞et轉換為漢語逗號

語料中除了句號轉化為逗號,語料中29%的句子中增加的逗號是由連接詞et轉化而來,由于文本的同質性特點,法語中連詞et轉化為漢語逗號的句子基本都是屬于同一句型結構:

SN1+SV1+(+SPrép1/SAdv1)et(SN1+)SV2(+SPrép2/SAdv2)

(注:SN為名詞意群;SV為動詞意群;SPrép為介詞意群;SAdv為副詞意群)

這類句子表現出以下幾個特點:

1.SN1可能是回指代詞、自指代詞(auto-déictique)或由定冠詞限定的名詞意群。

2.SV1和SV2在時態上保持配合。

3.SP和SAdv的使用可自由選擇。

漢語中對上述結構的解決方式如下:

SN1+SV1+(+SPrép1/SAdv1),(SN1+)SV2(+SPrép2/SAdv2)

例3:Je prendrai l'autobusàdeux heures et j'arriverai dans l'après-midi.(p.7)我乘兩點鐘的公共汽車,下午到,(p.3)

在例3中,漢語中逗號后面小句中主語的處理方式的為零形式(省略或零回指)。但是,這種零形式的處理方法不是絕對的,在某些條件下我們還需重提主語:1)當第一小句中的直接賓語過長或是引入了一個新的主題(thème)時,我們便有必要重復第二小句中的主語來激活讀者的記憶;2)當第二小句中的主語SN1部分地表征了第一小句中的主語SN1時,我們也要重提第二小句中的主語。

3.3 其他連接詞轉換為漢語逗號

除了連詞et以外,語料中一小部分的句子(7%)中的逗號是由其他的連詞轉化而來的。語料中轉化為逗號的其他連接詞(connecteur)有:時間連詞quand以及時間狀語和地點狀語連接詞。

3.3.1 由時間連詞quand引起的逗號增加

例4:Ilétait commode quand mamanétait là.(p.24)媽媽在的時候,這套房子還挺合適。(p.12)

即:(法語)主句 +quand+ 從句 → (漢語)……的時候(從句)+,+主句

法語中由連詞quand引導的主從復合句要在時態上配合協調,由quand引導的從句限制了主句發生的時間范圍。在漢語中,quand被翻譯為“……的時候”。起限定作用的從句填補了省略號位置的信息內容,限定主句時間發生的時間范圍,這一結構置于主句之前,以逗號與主句相隔。漢語中的句子不但改變了標點符號而且倒置了主、從句的位置。但這種句法上的倒置不是必要的,我們也在語料中找到了一處不必倒置的情況:

例5:Nous sommes montés et j'allais le quitter quand il m'a dit...(p.31)我們上了樓,正要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 (p.16)

但是無論主句與從句倒置與否,在漢語中,quand通常會處理為“……的時候”,以此同時,帶來了逗號的增加。

3.3.2 由狀語引起的逗號增加

這里所說的話語范圍導入詞可以是時間副詞結構(les adverbiaux temporels)、空間副詞結構(les adverbiaux spatiaux)或是話題副詞結構(les adverbiaux argumentatifs)等。

例6:J'ai bien travaillétoute la semaine.(p.38)這一星期,我工作得很好。(p.19)

例7:Il m'a demandépeu après?si j'avais le trac?.(p.84)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是不是感到害怕”。(p.44)

例8:Finalement j'avais espéréqu'une maison de retraite donneraitàla vieille femme le confort que mes moyens ne me permettaient pas de lui procurer.(p.103-104)最后,為了讓她享受到我力所不及的舒適,這才把老太太送進養老院的。(p.55)

法語中,句中的狀語成分可以是介詞意群、名詞意群(例6)或是簡單的副詞(例7與例8)。狀語的位置也有幾種可能性:位于句首(例8),位于謂語后(例7)或者位于句末(例6)。不同位置的狀語,其功能也不盡相同:“位于句末的狀語補充了文本的信息”;“位于謂語之前的狀語只屬于謂語,并且限定了謂語動詞發生的范圍,讀者借助這一范圍重新分配交流中的信息分布”(Charolles&Vigier,2003)。漢語中,副詞結構習慣性地置于句首,置于句首的副詞作為話語范圍導入詞限定了整個句子的范圍,法譯漢時狀語的位移總是伴隨著逗號的出現。

3.4 連詞que和關系詞que轉化為逗號

最后,我們將要討論帶來逗號增加的從屬連詞和關系代詞que,這一類型的句子占語料例句的8%。

3.4.1 由連詞que引起的逗號增加

例9:J'ai compris que c'était M.Ferez.(p.18)我明白了,他就是貝萊茲先生。(p.9)

例9中連詞que引導了補語從句,從句作為名詞性意群,在句中起直接賓語的作用。que指代下游的整個從句,構成了代詞性的概念后指(cataphore pronominale résomptive),能指que指向了一個在語篇下游的所指。在漢語中,后指的標記詞que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逗號,逗號上、下游的兩個小句也不再是從屬關系,而是并列關系(這一假設還有待更多的例子證實)。

3.4.2 由關系詞que引起的逗號增加

例10:Finalement j'avais espéréqu'une maison de retraite donneraitàla vieille femme le confort que mes moyens ne me permettaient pas de lui procurer.(p.103-104)最后,為了讓她享受到我力所不及的舒適,這才把老太太送進養老院的。(p.55)

例9中關系詞que引導了一個形容詞性從句,修飾了主句中的直接賓語。關系詞que在漢語中則被逗號取而代之,小句間的順序也發生了改變。兩個小句不再是從屬關系,而變成了因果關系,這兩個因果關系的小句由“為了”引導。

四、結語

本文展示法譯漢時標點符號的改變趨勢:逗號的增加。通過對語料的研究,我們發現,標點符號的改變不是表面的書寫現象,而是與語篇的構建相關聯。本文參照篇章語言學的理論,分類討論了幾種漢語中逗號增加的語篇原因。

研究表明,標點符號改變的深層原因是兩種語言中使用了不同的篇章銜接方式。法語中,篇章的銜接通過銜接標記詞來實現(回指與連接詞),而漢語中的標記詞較少,因而出現了許多的省略現象,我們也稱之為零回指。不同的銜接方式中標點符號的使用方式也不盡相同,零回指與分離結構都是導致逗號增加的主要原因。可以說,除了詞、句、篇之外,標點符號也是篇章銜接的重要手段,可以廣泛用于語言學習、語言教學、翻譯教學以及語言的自動處理中。

☉參考文獻☉

加繆,2013,《局外人》[M],郭宏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

王秀麗,2006,《法語語言學教程》[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CAMUS,A.,1971,L'étranger,Paris:Gallimard.

CHAROLLES M.&D.Vigier,2003,?Les adverbiaux en position préverbale:portée cadrative et organisation des discours?,Bruxelles:Travaux de linguistique,N°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