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列
1
“如果在一個地方呆得太久,會情不自禁對那里產生特殊的感情,明明在心里叮囑自己,只是一塊暫時棲息的土地,注定不會在此扎營。但每次下火車看見這里的日落,黃昏的云彩熙熙攘攘,我竟會沐浴在歸鄉的情結里。”
畢業典禮的那天晚上,我問秦朗:“你為什么也突然決定留下來?”
他這么說給我聽。
那時他并肩與我站在海河邊上,外灘的燈火零星,夜風也開始變涼,風揚起他襯衣衣角,像優雅的詩,詩一樣的男生總結道:“學姐,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歸處。這能不能成為我留下來發展的理由?”
我避開他悄悄靠過來的手,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秦朗,我希望你為自己做選擇。”
秦朗緊咬住下唇,表情被海河幽暗的波光泄露出晦澀的隱忍。我轉身不再看他,背對著那道黑影揮了揮手,就此告別。
人生是一場無謂的追逐游戲,也許我們都難逃其中。明明上一秒才教育學弟要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下一秒我卻因為蕭勤的選擇,臨時改了方向,決定在這個城市安營扎寨。我抓緊蕭勤的手,撒著嬌說:“我要與你攜手在這里開辟一片美好天地。”
但只有自己知道,對于天津我總帶著股外鄉人的韌勁,需要努力克服一些東西才能適應。而大學4年的磨合,我始終喜歡不起來這個地方。
冬天的時候,津城整日大風呼嘯,吹得人睜不開眼,空氣干冷,即使發絲飛起來粘在口紅上狼狽不堪,我也不愿意摘下手套撥開。而在我成長的家鄉,從不會有這樣的天氣,冷絕又不留余地。
土生土長的蕭勤也是這樣。
我們手牽手熬過一個冬天,原以為就此能安于時光一起變老,卻在春寒料峭的3月決裂。我站在他的單位門口苦等了一個下午,看他擁著一個打扮精致的女生上了出租車。
忍住被冷風吹下來的眼淚,我給他發去短信:“真的要分道揚鑣了嗎?”
許久,蕭勤回復我:“何玖,你該有你的人生。”
風太大,眼淚斜斜往外飛,視線只能一片模糊。恍惚中熟悉的身影向我跑來,來人大力擁我在懷,用單薄的外套裹緊我。
是許久未見的秦朗。他從溫暖的南方來,懷里還帶有桃花的香氣。他就這樣久久立在路邊,聽我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2
畢業后的這一年,蕭勤在大企業忙碌奮進,我獨自一人在外灘開起了咖啡館,慵懶散漫地經營。小店背對著繁華街道,小小的門面有寬敞的露天座椅,臨海視野開闊,所以有許多看海拍照的年輕人光顧,倒不至于生活慘淡。
那天我歇了業,風塵仆仆的秦朗拉著我去了一家全天營業的早點鋪子,他像個地道的津城人點餐,用大餅卷著超大號的油條,就著豆漿吃得十分暢快,“從下飛機到洽談,忙得都沒來得及吃口飯。”
說著在我面前擱下一碗豆腐腦,豆腐細膩湯色褐亮,撒著切得細碎的香菜,騰騰冒著白氣。
秦朗一把扯掉我的手套,催促我:“特別暖身子,趁熱吃。”

蕭勤的背影氤氳在這霧氣里,最終消散。我淚眼婆娑地喝了一口咸湯,咧了咧嘴:“好咸。”
大學4年,一直不太習慣天津的飲食習慣,所以總是光顧固定的粵式菜館和茶餐廳,在食堂也只吃固定的套餐。
秦朗拿過我手里的勺,說:“笨,在天津4年還不會吃豆腐腦。”他攪拌均勻后舀來一口喂給我,“來,張嘴。”
我呆呆地順從,嫩豆腐配著鹵湯鮮香滑嫩,有些燙,像秦朗藏著熱度的溫柔,一下子滑進胃里,溫暖整個心房。這種讓人驚艷的食物,隨意繁盛在這個城市的角落,沉默地待人發覺。
我問:“你怎么在那兒?”還碰見我如此尷尬的場面。
秦朗動作一頓,簡要說明:“我陪同領導出差來洽談業務,沒想到是蕭學長做的接待。”
雖然聲稱要與蕭勤一同奮斗,卻在不知不覺中與他相隔已遠,就像明明是看著同一片天空,所注視的星星卻完全不同。蕭勤始終很明確自己想要什么。
夜幕正式拉下來的時候,秦朗送我到店鋪門口,他臨欄望著海河的水,表情有些看不清楚,他的聲音十分沉靜:“學姐,時隔一年再回到這里,我的感覺都還沒有變。”
大風用力卷動門簾發出巨響,我默不作聲,假裝沒有聽見,轉身囑咐他早點回酒店。

他向我告別,說:“學姐,我會再來看你。”
剛要拒絕,他狡黠一笑,“主要是想回味大學時吃過的美食。”
3
秦朗是我大學的學弟,晚我一屆,卻提前一年修完學業。
初見是迎接新生入學的那天,我帶路,手舞足蹈地向他介紹學院風情。他拖著行李箱沉默地走在我身后,如果沒有轱轆轉動聲,我甚至以為他沒跟上來。
那時的他還沒有現在這般高大穩健,像個細瘦的竹竿,戴著黑框眼鏡看不清表情,一副孤傲的模樣。分別的時候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說:“如果遇到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學生會的部室就在c2棟。”
他點點頭,向我道謝。
我說:“但是美食推薦什么的,就不要找我了。這方面,我也需要幫助。”
只是沒想到這樣不起眼的人,僅一個學期便在我們經院小有名氣了,他參加高校聯合組織的自主創業項目,獲得了很好的名次。頒獎典禮上我是司儀,端著獎狀向他走去時,才認出來。
那時他已經輪廓分明,眼神深邃,給人的感覺也不再是乏味的沉默。他低調地跟我打招呼,臉上帶著狡黠的笑:“學姐,很高興我們又見面了。”
他時不時以報答入學時我的熱情禮待為由,請我吃天津的各種美食,有些尚可接受,有些直讓我大喊受罪。印象最深刻的是吃蝦醬,鮮蝦搗碎后用海鹽腌制3個月以上,發酵成帶有奇特氣味的糊狀物,舀一勺和四五個雞蛋一起炒,配著生大蔥,擺成一盤菜。
我聞著味道已經直翻白眼,他夾給我一塊雞蛋遞過來:“學姐,這個是地道美食,不容錯過。”
我不停擺手拒絕,不小心打翻了茶水,慌忙站起身擦拭裙擺時,與路過的蕭勤撞了滿懷。蕭勤指了指蝦醬雞蛋,忍著笑說:“這個一般得搭配著餅和蔬菜,不像你們這樣吃。”
秦朗和我一起尷尬起來。
那天,蕭勤為我們點了一份春餅和配菜,仔細向兩個外地人示范這道菜的吃法。我依然吃得艱辛,他細心為我倒了茶水,說:“漱漱口,不用勉強自己。”
我看著專心吃菜的秦朗,不由得對蕭勤心生感激。
我和蕭勤由此相識。
4
秦朗時不時出差來天津,忙完公事一定會來我的咖啡館坐坐,也不多說話,臨窗看著外面的水波,咖啡差不多涼下來的時候,他就離開。
他給我帶來家鄉的特產。我告訴他,在這里一樣可以買到,他堅持即使是同一種東西,口味還是會有所不同。
這讓我逐漸開始期待他的到來。
我很清楚自己不喜歡秦朗,只是渴望著他施予我的溫柔。就像掙扎在海水里的淡水魚,困守海洋,忍不住思念能自由呼吸的池塘。
5月初最后一場冷雨來臨的時候,氣溫驟降,秦朗見雨停了,心血來潮地提議去四處逛逛。店里沒有客人,我便斷電拉下卷門,耐心十足地陪著他在清冷的街道游蕩。
我們乘坐九號線地鐵,候車站臺里的風很大,帶著濕潤的水汽打在臉上。秦朗從口袋里拿出一條深藍色真絲方巾遞給我,它帶有一股淡淡的煙草香。

換乘三號線后我們在建國道下車,路過意式風情街,在繁華的歐式建筑群腳下,我看著涌動的人潮不知所措。秦朗在馬路對面,從包里拿出相機,拍下了站在街道口被風吹得凌亂的我。
我們又坐人力車去了古文化街。也許是富足懶散的生活基調,即使新年過去很久,這里的氣氛還殘留著歲末的余溫,紅色的剪紙和神態逼真的泥人,都是喜慶的感覺。我拿著一個彎腰作揖的泥人不放手,秦朗給我一個無可奈何的笑臉,轉身去結賬。
天色漸晚的時候我請他吃飯,許多名字也沒聽過的海鮮菜看得我愁眉不展。他拿過去,點了清炒荷蘭豆、八珍豆腐和酸辣湯。
席間,我問他:“什么時候動身返程?”
他說:“一會兒,9點半的飛機。”
我看了看表,還有3個小時。“下次你再出差過來,這里怕是已經熱起來了。”
秦朗抬眼看我,說:“我以后就不來了。”
我一驚,有些不知所措。
“公司出了調令,我得去協助發展成都那邊的分公司。”他往我碗里夾來一個蝦仁,“沒有兩三年估計回不來。”
我訕訕吃下,笑著說:“這也算高升啊,祝賀你。”
他也笑,說:“謝謝。”
5
我錯過最后的一班地鐵,執意送他去機場。
夜里的機場空曠而喧鬧,秦朗沉默地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面,我變成了當初他來到陌生城市求學的模樣,沉默地跟在后面。
到了閘口,他終于轉身看我,接過我手里的西裝外套,說:“學姐,這么些年,我從沒在你面前直呼過你的名字。”
我問:“為什么?”
“說了你別笑。”秦朗有些羞澀地摸了摸鼻尖。
我不負責任地保證:“嗯,我不笑。”

“新生報到那天我對你印象很深,可是不敢問你的名字。打聽了學生會才知道你叫何玖,我夢里念過許多遍……”秦朗有些尷尬,“也許是發音太像喝酒,室友聽見了,非拉著我去了卻心愿,結果醉得不省人事。”
我哈哈笑出聲,他摸了摸我的頭頂,說:“能這么笑,就說明你已經不需要我擔心。”
大廳響起航班訊息,離別已近,我輕輕攬過秦朗的肩,給他最恰當的擁抱,說:“謝謝你,陪我走出失戀的……”
他打斷我:“我謝你才對,陪我重游舊地,讓我能確認自己的情緒。……何玖,我早已經走出了你給我的失戀。”
翌日天晴,5月的陽光帶著些許暴烈的脾氣,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我早于平日起床,下樓做營業準備。
秦朗坐過的桌上還擱著喝了一半的咖啡。瞬間的恍惚襲來,仿佛他還在這里,只是去了洗手間,一會兒還會回來。
直到被鐘表的整點報時提醒,我才回過神,利索地收拾桌面,卻意外發現杯墊的反面寫著一行字,是秦朗的筆跡——
既然我們的失戀已經結束,是不是可以開始新的路途?
嘴角忍不住地上揚,我拿過手機記下底端寫著的電話號碼,心跳略微有些加速。窗外的海面也有些波瀾,海浪輕輕拍打石階,有水花濺到岸上來。
時間尚早,我決定放棄一成不變的面包牛奶,去秦朗提過的鋪子吃早點。他說那家的煎餅果子很地道,一定要加兩個雞蛋才美味。
如果說喜歡某一個地方,是從某種食物開始的,那么也許,我已經在心底與這座城市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