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良
孔子的學生樊遲有一次問孔子什么是“仁”,孔子回答道:“愛人。”又問什么是“智”,孔子回答說:“知人。”a這里的“知人”,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善于識別人物”的意思。“仁者愛人,智者知人”,是孔子的名言。“善于識別人物”當然不是智慧的全部,但孔子抓住了關鍵。一個領導者如果不善識人,賢愚不分,善惡不辨,那肯定做不成大事,甚至會壞了大事。所以在識人用人上的糊涂,是領導者最大的糊涂。
我們常說“知人善任”,只有先“知人”,然后才談得上“善任”。作為有用人權的領導者,能不能識才,結果是迥然不同的。
據《史記·范睢列傳》,范睢原是魏國人,在魏國的中大夫須賈手下做事。有一次他跟著須賈出使齊國,齊襄王看出范睢是個人才,派人賜給他十斤黃金,還有牛肉和酒,范睢不敢收。須賈知道此事后大怒,因為在他看來,范睢并不是什么人才,齊襄王之所以賜給他厚禮,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范睢向齊國出賣了情報。回國后,須賈即按照自己的判斷向國相魏齊作了匯報。魏齊大怒,命人把范睢打得斷了肋骨掉了牙齒,奄奄一息,然后用席子卷起來,扔在廁所里。喝醉酒的賓客都對著范睢小便,故意糟蹋侮辱他。夜深之后,喝得酩酊大醉的魏齊以為范睢真的死了,同意看守把他丟出去,范睢這才得以逃生。恰在這時,秦國派使者王稽到了魏國,改名換姓的范睢設法見到了王稽。王稽并不認識范睢,也沒有聽說過范睢這個人。所以,王稽能不能識才,這時便成了范睢能不能轉危為安、遇難呈祥的關鍵。史書上是這樣說的:“語未竟,王稽知范睢賢。”兩人交談,話還沒說完,王稽已經知道范睢是個了不起的賢能之人了,值得自己冒一定風險把他帶回秦國去。結果,范睢見了秦昭王,先當客卿,后任丞相,使秦國變得更為強大。
同樣一個范睢,須賈、魏齊對他視之如草芥,棄之如糞土;而王稽與他話未說完,便知其賢。范睢在魏,備受凌辱,性命難保;而在秦,卻成了秦王的座上賓,并憑借自己的才能當上了國相。很顯然,像須賈、魏齊這類人是有眼不識金鑲玉,而王稽、秦昭王這樣的人卻是慧眼識珠。由此可見,用人者能不能識才,直接關系到能不能得到真正的優秀人才,從而也就直接關系到事業的興衰成敗。
其次,識才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只有識才,才能發現人才,給優秀人才一個展示才華,為國家、社會、百姓作出貢獻的機會。漢代文人鄒陽有一次游說梁孝王劉武,一口氣列舉了七位有影響的歷史人物:伊尹、姜太公、管仲、百里奚、寧戚、司馬喜、范睢。著重說明他們在未被發現重用之前,曾分別是奴隸、賤民、囚徒、車夫、仆役等被人瞧不起的人,有的還受盡侮辱。鄒陽最后總結說:“這七位賢士,倘若不遇上圣明的君主,幾乎就等于乞丐一類,就像綿軟的葛麻一樣枯死于曠野而無人問津。”a
說到這里,我們馬上會聯想到伯樂與千里馬的故事。王充在《論衡》里說:“從前曾有人讓千里馬去拉重載的鹽車,只見這匹馬低垂著頭,累得大汗淋漓,寸步難行。伯樂看到后,馬上讓卸掉車,由騎手王良駕馭,于是馬就空身飛馳起來,因而有了千里馬的美名。”a有感于此事,韓愈寫了一篇《馬說》,其中有句名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按說,是先有千里馬,相馬者伯樂才能發現千里馬。而韓愈卻反過來說,世上因為有了伯樂,才有了千里馬。仔細想來,這話更為深刻:如果沒人發現,千里馬只能混跡于群馬之中,了此一生。韓愈又繼續說:“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話更是一半是論說,一半是慨嘆,突顯了識才的重要和識才者的寶貴!
其三,識才之所以重要,還因為識才能激發人才的忠誠和奮進,極大地調動人才的積極性。對于人才來說,能否遇上識才者,對于一生的發展至關重要。能遇上懂得自己價值的人是一種難得的機遇,很多優秀人才可能一輩子懷才不遇,抱憾而終。所以,很多人把受到賞識和重用看作是用人者對自己的恩德,并為報答“知遇之恩”而竭心盡力,甚至死亦心甘,此所謂“士為知己者死”。
宋代大文豪蘇軾任翰林學士時,有一次在皇宮中值班,被召入便殿答話。宣仁太后問蘇軾:“你前年擔任什么官職?”蘇軾說:“臣當時任常州團練副使。”太后又問:“你現在擔任什么官職?”蘇軾答:“臣現在擔任翰林學士。”太后復問:“你為什么這么快就升到這個官職?”蘇軾回答:“我遇到了太皇太后和皇帝陛下。”太后道:“不是這樣的。”蘇軾問:“莫非是大臣們推薦的?”太后說:“也不是。”蘇軾驚慌地說:“臣雖做事不夠穩當,但也不敢從其他不正當途徑獲得提拔。”太后說:“這是先帝(宋神宗)的意思。先帝每次讀你的文章,必然感嘆地說:‘奇才,奇才!但還沒有來得及提拔你,就去世了。”蘇軾聽到這里,忍不住痛哭失聲,太后和哲宗皇帝也哭了,在場的侍從們都感動得流下淚來。a蘇東坡之所以痛哭失聲,是感動于宋神宗的知遇之恩;在場的人之所以受感動,是因為大家對知遇之恩有共識和共鳴。不言而喻,這種感動會極大地激發蘇東坡對宋王朝的忠心,也會激勵他在通往最高文學殿堂的道路上不斷攀登。
識才如此重要,那么領導者怎樣才能做到慧眼識才呢?元代做過宰相的張養浩曾說:“為宰相不難,一心正、兩眼明足矣。”b當宰相的只要做到心正眼明就行,識別人才更是如此。做君主的,以及做各級領導的,要想做到慧眼識才也不難,一是自己要正,包括人品正,觀點正,作風正;二是眼睛要明,就是要有一定的識才經驗和能力,不能“有眼不識泰山”“有眼不識金鑲玉”或者被蒙蔽。
清康熙四十年(1701)五月,康熙皇帝對大學士等人有一段訓話:“自古以來,帝王使用人才管理國家都靠大臣們舉薦賢能”,“如果被舉薦的人做官后都表現很好,那說明舉薦的大臣是實心為國、公正無私的賢臣;如果被舉薦的人做官后有的好有的壞,那說明舉薦的大臣雖然一心為國,但識別人才的能力不夠;如果被舉薦的人做官后都是貪污受賄、徇私枉法之徒,那舉薦的大臣就是嚴重玷污了做官為臣之道。”a康熙皇帝認為,舉薦賢能是每一個大臣的重要職責;從所舉的人是好是壞,就可看出舉薦者是不是心正,是不是眼明;其中,心不正的人為害最大,他們所舉之人皆不可用。
據陳登原《國史舊聞》,清代光緒朝發生過這樣一件有趣的事:有個叫玉銘的木材商人,隸屬內務府管轄,憑借跑關系走后門承包皇家工程,還貪污盜竊,因而擁有巨資。貪心之人總不知足,錢多了又想做官,玉銘于是捐了個道員的銜,在吏部等待選用,同時托李蓮英的關系,拿出三十萬兩銀子作為助修頤和園的經費。慈禧太后大喜,立即告訴光緒,讓他任命玉銘做四川鹽茶道(掌管鹽茶專營的道員,是一個肥缺)。光緒看了玉銘的履歷,召見玉銘問話,發現他竟是一個完全不懂政事的文盲。光緒問:“你生意挺好的,怎么忽然要棄商當官呢?”玉銘回答:“聽說四川鹽茶道的收益要比木材廠好數倍呢!”光緒憤怒地把他轟了出去。像這樣一個只知賺錢的文盲商人,慈禧怎么看不出來,卻安排他擔任鹽茶道的重要職務呢?原因不是別的,是這人捐出的助修頤和園的巨資起了作用。慈禧一心想住園子,誰捐錢修園子誰就是好人,誰就可以做官。所以,慈禧是心不正。
心正并不能代替眼明。不是說,只要一心為國選才,就一定能夠選到賢才。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有一個需要學習和積累識才辦法和經驗的過程;除此之外,也確實存在一個悟性問題,有人在看人的關鍵方面領會得快,掌握得準,確有慧心慧眼;有人眼拙,還堅持自己的看法,聽不進不同意見。這兩方面的表現,歷史上都不乏其人。
戰國時,趙國大將趙奢的兒子趙括,從小熟讀兵書,只要一談到怎樣用兵,便引經據典,說得頭頭是道,連趙奢也難不住他。然而趙奢不認可自己的兒子,說他一旦真的領兵打仗,一定是敗軍之將。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軍攻打趙國。這時趙奢已經去世,趙國大將廉頗率兵拒敵,采取固守的辦法和秦軍相持了四個多月。于是,秦王采用宰相范睢的離間計,派人到趙國去散布謠言,說秦國最怕的就是讓趙括當將軍。趙王聽信謠言,便要派趙括去代替廉頗領兵。藺相如對趙王說:“您根據趙括的名聲而用他帶兵,就好像把琴上調音的柱子粘住再彈琴,是彈不出好聽的聲音來的。趙括只會背誦他父親的兵書,但不會在戰場上靈活運用啊!”趙王根本聽不進藺相如的忠告。趙括的母親也趕忙跑來對趙王說,趙括在清廉自持、愛護兵士等方面,遠不及他父親,請求不要任命兒子為帥。趙王對此毫不在意。趙母又說,如果大王一定要用趙括的話,趙括如果出了問題,不能讓我老婆子連帶獲罪。趙王當即答應了趙母的要求,對趙母的話卻很不以為然。趙括到了前線后,改變了廉頗的戰法,結果一敗涂地,趙軍士兵被秦軍活埋了四十萬,趙括自己也丟了性命,趙國從此一蹶不振。趙王起用趙括的心是真誠的,他就是急于找到一個能馬上打敗秦軍的統帥。但是他眼不明,不會識才。最要命的是他聽不進不同意見,對于藺相如的勸阻、趙母的警示,趙王皆置若罔聞,固執己見。像趙王這樣的領導,從古至今并不鮮見,這樣的人永遠都是眼不明,等待他們的只能是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