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 山
老舍與胡風:“面子上的朋友”
□ 唐山
胡風原名張光人,湖北人,小老舍3歲,是著名的文學理論家、詩人。
胡風的文壇地位源于魯迅。1935年,革命作家為建立抗戰統一戰線,提出“國防文學”等口號,而胡風提出的口號是“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圍繞“兩個口號”,左翼作家激烈爭論,其實質是周揚、胡風兩派作家積怨的一次大爆發,魯迅堅決站在胡風一邊,不惜為此疏遠茅盾等人。胡風從此被視為是魯迅的學生和魯迅精神的繼承者。
在此之前,胡風與老舍已有不睦。
據學者吳永平在《胡風對老舍的階段性評價》中稱,早在1932年12月,胡風便在《文學月報》上發表了題為《粉飾,歪曲,鐵一般的事實》的長文,將《現代》雜志第1卷上發表小說的14位作家(張天翼、巴金、沈從文、施蟄存、郁達夫等)全部打成“第三種人”,說“他們的認識大大地受了他們主觀的限制”,而老舍的《貓城記》亦在該刊發表,只是連載未完,胡風未予評價。
對胡風的批評,巴金、蘇汶均撰文反駁,老舍沒有回應。
吳永平認為,1934年老舍在小說《抓藥》中塑造了一名叫“青燕”的批評家即暗指胡風,說他“只放意識不正確的炮”,并借農民二頭的嘴罵道:“揍你個狗東西!”
1937年11月,老舍逃至漢口,此時周恩來與王明正領導中共南方局,想成立一個文藝界的全國性民間群眾組織,即后來的“文協”(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簡稱)。可由誰擔綱,成了難題。
周恩來說,如果讓郭沫若、茅盾來負責,張道藩那些人肯定不來,甚至沒法“坐在一張桌子旁來開會”。周曾提議胡風,但王明反對,說胡風屬于“魯迅派”,是反對“國防文學”的。后馮玉祥建議說:不如讓老舍來當,他人緣好,無黨無派,又能吃苦。
胡風參加了“文協”第一屆總務部主任的競選,得票僅排第18位,老舍則排名第1,老舍此后連續7年任此職,胡風則任常委、研究部主任,二人配合較多。
茅盾說:“如果沒有老舍先生的任勞任怨,這一件大事——抗戰的文藝家的大團結,恐怕不能那樣順利迅速地完成。”胡風也說:“舉老舍這個有文壇地位、有正義感的作家當總務股主任,這是符合眾望的。”但在私下,胡風卻不是這么說的。
1938年7月18日,胡風在私信中說:“前天聽說老舍都被任為政治部設計委員,這當然是郭沫若馮乃超之流招兵買馬的大計劃里面的一次。”
所謂“政治部設計委員”,是軍委會為延攬名人而設的“掛名拿錢”美差,月送車馬費200元,郁達夫、陽翰笙均在列,但老舍“決不拿政府的錢”,不肯加入。據吳永平考證,倒是胡風因剛被“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月薪百余元)辭退,很想當“設計委員”而不成,便把怨氣撒到郭沫若、老舍頭上。
胡風對老舍的創作一直不太欣賞。
1944年,重慶召開“老舍創作二十年紀念會”,胡風稱老舍是“大眾生活的親切的同情者和大眾語言的豐富的擁有者”,似在褒揚,卻有保留。在文章中,胡風稱老舍抗戰前的創作是“舊風流”,并對老舍抗戰中的創作提出批評:“‘救急’的工作并不能和藝術創作的工作截然分離。”

老舍(1899-1966)
抗戰爆發后,老舍主張“救急”,他說:“假若寫大鼓書詞有用,好,就寫大鼓書詞。藝術么?自己的文名么?都在其次。抗戰第一。”
對這種重實用不重藝術的傾向,胡風認為是“落進了當時一些理論家所犯的誤解”,所謂理論家,指的是郭沫若,郭同意“普及”為主,讓胡風“氣得發抖”,稱之為“愚民政策”。
胡風不喜歡老舍,可能是受魯迅影響。1934年6月18日,魯迅在致臺靜農的信中說:“如此下去,(林語堂)恐將與老舍半農,歸于一丘。”
魯迅讀過老舍的第一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原稿,是語言學家羅常培轉交的,據羅說:“魯迅先生的批評是地方色彩頗濃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老舍初期創作有“鬧劇”傾向,他自己也曾檢討是為幽默而幽默,自然難入魯迅法眼,對于魯迅的看法,胡風應該很熟悉,或因此對老舍有了成見。
其實,1936年5月,魯迅在接受美國記者斯諾采訪時,明確說沈從文、郁達夫、老舍是中國當時“最優秀的短篇小說家”。
逼老舍炮轟胡風的,是胡風自己。
1954年7月,胡風上“三十萬言書”,對當時的文藝政策提出多方面的批評,麻煩的是,胡風未經老舍同意,便引用了老舍的觀點,儼然老舍也是同道,事后證明,該文中被引言的人后來均遭嚴格審查。
據吳永平研究,關鍵時刻,毛澤東替老舍說了話,在《關于胡風集團的第三批材料》的按語中,毛澤東說“原來他們對魯迅、聞一多、郭沫若、茅盾、巴金、黃藥眠、曹禺、老舍這許多革命者和民主人士都是一概加以輕蔑、謾罵和反對的”。

胡風(1902-1985)
在此情勢下,老舍不能不撰文斥罵胡風。
對胡風失勢,郭沫若早有預判,1952年7月胡風調入北京時,曾去郭沫若家拜訪,郭建議說:“這是理論問題,一時搞不清楚,我看你還是要求到西藏去吧。”如果胡風聽懂了郭沫若的弦外之音,后來的情況也許好得多。
老舍與郭沫若是在胡風定案后才公開發表意見,雖語言激烈,卻無實質內容。胡風的夫人梅志說:“當時寫的什么,胡風也沒有當回事。我們并不在意老舍當時對我們的批判。”
1966年2月,胡風出獄,分別給徐冰、喬冠華、陳家康、老舍、徐平羽寫了告別信,在給老舍的信中,胡風寫道:“回憶到相濡以沫的涸轍之日,微末的悲觀竟未全消。當此后會無期之際,不寄奉片言略表多年來對我關懷的感謝,尤其是對我規勸的歉意,實不易慨然向茫茫前途揮袂而去也。”
幾個月后,老舍自沉太平湖。
1951年元旦,胡風為老舍的名劇《方珍珠》首演去老舍家祝賀,并與主要演員聚餐,可當月12日,胡風給夫人去信卻稱,他和老舍只是“面子上的朋友”。
魯迅曾說“胡風鯁直,易于招怨”“胡風也自有他的缺點,神經質,繁瑣,以及在理論上的有些拘泥,文字的不肯大眾化”。
胡風自認為是魯迅的接班人,認為新文學的發展必須警惕傳統封建主義的毒素,努力吸收外來形式,對于不接受這套理論的作家,胡風表現得過于犀利,在胡風的批評清單上,郭沫若、何其芳、艾思奇、胡繩、巴人、周揚均在其中,胡風還說茅盾是“抬頭的市儈”。
茅盾說“胡風口袋里有一批作家”。這些作家也偏輕狂,如阿垅曾寫道:“姚雪垠,簡單得很,一條毒蛇,一只騷狐,加一只癩皮狗罷了,拖著尾巴,發出騷味,露了牙齒罷了。”在胡風的同人雜志上,先后“整肅”過朱光潛、沈從文、茅盾、碧野、楊晦、沙汀、臧克家、袁水拍、陳白塵……胡風與論敵的相通處,未必比相異處少。
胡風在得知老舍去世的消息后,曾寫詩悼念,中有“敢忘國亂家難隱,不怕唇亡齒定寒。勇破堅冰深一尺,羞眠白日上三干”句。
1984年,胡風撰文《紀念老舍同志誕辰八十五周年》,稱:“他(指老舍)的創作經歷當然也不是單純的,但他的和人民共命運、為勞動人民的解放傾注了自己的心血的追求精神,值得我們誠懇地學習。”
褒揚了老舍的精神,可對老舍的創作,仍持保留態度。
(摘自《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