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斯坦貝克
我每想起這件事心中總有一種愉快、滿足之感。說來也怪,連最小的細節至今仍歷歷在目。我曾多次追憶這件事,而每次都能在記憶中的朦朧處想起一個新細節,這時,那種美妙溫馨的快感就油然而生。
那是凌晨時分,東邊的山巒仍是一片藍黑色,但山背后卻已晨曦微露,一抹淡淡的紅色渲染著山巒的邊緣處。當這縷紅色的光往高空移升時,它的色澤越變越冷、越淡、越暗,當它接近西邊天際時,就逐漸和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了。
天很冷,雖然算不得刺骨嚴寒但也凍得我拱背縮肩,拖曳著雙足,把兩手搓熱后插進褲兜里。我置身其中的這座山谷,泥土現在呈現拂曉時特有的灰紫色。我沿著一條鄉間土路往前走,突然看見前方有一座顏色比泥土略淡的帳篷,帳篷旁,橘紅色的火苗在一只生銹的小鐵爐的縫隙中閃爍。短而粗的“煙筒”噴出一股灰色的濃煙,煙柱向上直直升起,過了好一會兒才在空中飄散。
我看見火爐旁有位青年婦女,不,是位姑娘。她身穿一件褪色的布衣裙,外面罩著一件背心。我走近后才發現她那只彎曲著的胳膊正摟抱著一個嬰兒,嬰兒的頭暖暖和和地包在背心里面,小嘴正在吮奶,這位母親不停地轉來轉去,一會兒掀開長銹的爐蓋以加強通風,一會兒拉開烤箱上的門,而那個嬰兒一直在吮奶。嬰兒既不影響她干活,也沒影響她轉動時輕捷優美的姿態,因為她每個動作都準確而嫻熟。從鐵爐縫隙中透露出的橘紅色的火苗把跳動著的黑影投映在帳篷上。
我走近時,一股煎咸肉和烤面包的香味撲面而來,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令人感到愉快和溫暖的氣味。這時,東邊的天空已亮起來,我走近火爐,伸出手去烤火,一觸到暖氣,全身立刻震顫一下。突然帳篷的門簾向上一掀,走出個青年,后面跟著一位長者。他倆都穿著嶄新的粗藍布褲和釘著閃亮的銅鈕扣的粗藍布外套。兩人長得十分相像,都是瘦長臉。
年輕的蓄著黑短髭,年長的蓄著花白短髭,兩人的頭部和臉部都是水淋淋的,頭發上滿是水,短髭上掛著水珠,面頰上閃著水光。他們二人默默地站在一起望著逐漸亮起來的東方,他們一同打了個哈欠,一同看著山邊的亮處。他們一回身看見了我。
“早?!蹦觊L的那位說。他臉上表情既不太親熱也不太冷淡。
“早,先生?!蔽艺f。
“早?!鼻嗄暾f。
他們臉上的水漬還沒完全干,兩人一同來到火爐邊烤手。
姑娘不停手地干活,她把臉避開人,聚精會神地干手里的活。她那梳得平平整整的長發扎成一束垂在背后,干活時,發束隨著她的動作甩來甩去。她把幾只馬口鐵水杯、幾只鐵盤和幾份刀叉放在一只大包裝箱上,然后從油鍋里撈出煎好的咸肉片,放在一只平底大鐵盤上,卷曲起來“沙沙”作響的咸肉片看上去又松又脆。她打開生銹的鐵烤箱,取出一只正方形的盤子,盤子上面擺滿用發酵粉發得松松的大面包。
熱面包香氣撲鼻,兩位男人深深地吸了口氣,年輕人低聲說:“耶穌基督!”
年長的人回頭對我說:“你吃過早飯嗎?”
“沒有?!?/p>
“那就跟我們一起吃吧?!?/p>
這就是邀請了,我同他們一塊走到包裝箱旁,圍著箱子蹲在地上。青年問道:“你也去摘棉花嗎?”
“不。”
“我們已經摘了十二天了?!?/p>
姑娘從火爐那邊說:“還領到了新衣服呢?!?/p>
兩個男人低頭瞧著新衣褲,一同笑了。
姑娘擺上那盤咸肉,大個的黑面包,一碗咸肉汁和一壺咖啡,然后自己也蹲在紙箱旁。嬰兒的頭部暖暖和和地包在背心里面,還在吮奶,我聽見小嘴吮奶時的“咂咂”聲。
我們都在自己的盤子上放滿面包和咸肉,在面包上澆上肉汁,在咖啡杯里放了糖。那位長者把嘴填得滿滿的,細細咀嚼了很久才咽下去。于是他說:“全能的上帝,真好吃!”接著他又把嘴填滿。
年輕人說:“我們吃了十二天好的了?!?/p>
這時,每個人都在狼吞虎咽,都把再次放在自己盤上的面包和咸肉又—下子吃得精光,一直吃得每個人都肚里飽飽的、身上暖暖的。熱咖啡把咽喉燙得火辣,但我們把剩在杯底的咖啡連同渣子一塊兒潑在地上后又把杯子斟滿。
陽光現在有了色彩,但這種發紅的亮光反而使天空顯得更寒冷。那兩個男人面對東方,晨曦把他們的臉照得閃閃發亮。我抬頭望了一會兒,看見老者的眼球上映著一座山巒的影子和正爬越過那座山峰的亮光。
兩位男人把杯里的咖啡渣倒在地上,一同站起身。年長的人說:“該走了?!?/p>
年輕的人轉向我:“你要是愿意摘棉花,我們可以幫個忙?!?/p>
“不啦,我還得趕路。謝謝你們的早飯?!?/p>
長者擺了擺手?!安挥弥x,你來我們很高興?!彼麄儌z一同走了。東方的天際這時正燃起一片火紅的朝霞,我獨自順著那條鄉間土路繼續向前走去。
事情就是這些,它之所以令人感到愉快是顯而易見的,但它本身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美,因此,我每次回憶時總有一股暖流襲上心頭。
(選自《斯坦貝克作品精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