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過去

曉寒

（一）

“我為你感到悲哀。”小冷面無表情地對這個手持針筒的男人說。

張博士挑起眉頭。

“我為你感到悲哀，張臭蟲。”小冷搖搖頭，嘴角勾起一絲嘲笑。

聽到“臭蟲”兩個字，張博士仿若被挑斷了一根神經。他握著針管的手有些顫抖，原本高高在上的面容扭曲起來，憤怒如火焰一般從他的臉上升起：“不許你說這個詞！”

“為什么？因為這是你多年前的綽號嗎？”小冷換了一個舒服點的坐姿，喝了口一直未動的茶。

此時，真正的危險離她不到二十厘米。那針管對著她，要將她變成一個怪物，任由張博士操控，成為一臺殺人機器。

她一直提醒自己，張博士的強大只是幻影，如果她能以最淡然的態度面對他的攻擊，以戲謔的態度反擊他的痛點，反而還有求生的可能。但這樣做也非常危險，畢竟張博士的憤怒隨時可能讓他發狂。他原本就是個瘋子，不在乎多瘋一點。

“在我們偵探事務所剛成立的時候，你就盯上了我，但你沒有直接找我，因為你想讓我看到，其他克隆人會有什么命運。程雅芝，還有在白水湖遇難的那些女孩，都是你讓我看的‘鏡子。你用這么長的時間試探我，培養我的恐懼，我當然不能辜負你。事實上，我不得不努力去調查我的對手。然后，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小冷笑了起來。

“有趣？”張博士幾乎是咬牙切齒。

“我去了已經廢棄的育林中學，那里如今被夷為平地，想找到點蛛絲馬跡不是太容易。”小冷吃了一口蛋糕，才想起早上沒有吃飯。平時小暖總是啰嗦地要她吃早飯，她一開始還不耐煩，時間一久，現在沒吃早飯，還真有點不習慣。

越是這種生死攸關的節點，她越會想起一些細小的片段。如果克隆人被設定的時候，不具有人類的記憶功能就好了。情感是萬惡之源，多數人造災難的發生都因為人類記性太好。記得苦難和屈辱，所以懂得復仇；記得不愛與恨，所以才會廝殺。

“聽說學校是被克隆人恐怖分子炸毀的，炸毀學校的克隆人很快被警方逮捕，也非常爽快地承認了罪行。社會新聞的報道，則多以‘這是克隆人向人類社會的宣戰來解釋這件事。警察們大概也這樣認為，所以未深入調查。”小冷直直地望著張博士，“然而他們不知道，這些所謂的克隆人恐怖分子，全都來自0789。”

“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他們是我的人？”

“被逮捕的第二天，這些參與轟炸的克隆人集體自殺。除了一個克隆人，她越獄了。這個克隆人，就是你千方百計追殺的程雅芝。”

“她早就該死了。”張博士惡狠狠地說。

“任務一完成，就集體自殺，是你下達的終極命令，以免他們在警方的拷問中，露出蛛絲馬跡。你很清楚，比起人類，克隆人的思維還是太簡單了。可你想不到，程雅芝卻逃脫了。事實上，程雅芝在死之前，早就將你實施恐怖活動的所有文件記錄以及會議視頻都給了我。她知道你不會放過她，所以她也不會讓你好過。”小冷從口袋中拿出一個輕薄的U盤，放在茶幾上。

“你覺得人們會相信擾亂社會秩序的克隆人，還是相信一直為人類社會做貢獻的博士？偽造證據可不是什么輕罪。”張博士冷笑道。

“相比較事件的真相，也許人們會對光芒萬丈的博士曾經的故事更感興趣，比如他曾是育林中學的‘張臭蟲。”小冷點點桌上的U盤。

“這里有張臭蟲所有的資料，如果你今天做了任何讓我不悅的事，這份資料的無數副本就會上傳到云端服務器，全世界的人都會知道你可憐的過去。我知道，你不在乎別人知道你是惡魔，你在乎別人知道，你曾經是個可憐的、自卑的、一直被欺負的‘臭蟲。”經過這么久的忍耐之后，小冷終于攤開最后一張底牌。

（二）

張博士本名叫張志明，生在一個單親家庭，母親早逝，父親只知酗酒賭博，喝醉了就對張志明拳打腳踢，酒醒后就抱著他痛哭，妄圖用眼淚贖清內心的罪惡感。可當夜晚到來之后，他又變成了一個失控的瘋子。

這樣的生活，讓張志明每天都只能鼻青臉腫地去上學。他衣衫襤褸，一件單薄的校服能從初秋穿到深冬。在學校里，張志明總被男生們嘲笑，因為他渾身上下似乎都在散發一股發霉的氣味。同學們都不愿意和他一起玩，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還故意夸張地捏住鼻子，加快腳步走開，像在避開一只臭蟲。

“張臭蟲”的綽號就這樣傳開了，大家喊的時候非常自然，好像這才是他本來的名字。

張志明會反抗嗎？不，他面對的是一個達成共識的集體，這樣的“對手”，是弱小自卑的他，不敢也無力對抗。可是，很多時候，命運都會在你想不到的瞬間改變方向。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陰雨綿綿的一天。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聞見那個雨天潮濕的氣息。仇恨這種東西著實頑強，它一旦占據你的心房，就會變成一只被你飼養的小獸，你越喂養它，它越貪得無厭，直到將你當成食物吞噬。

那個雨天，原本的體育課因為天氣原因被取消，同學們百無聊賴地坐在教室里，體育老師臨時有事，就讓聲音細如蚊子，動不動就臉紅的女班長組織大家自習。

“張臭蟲，我們要去天臺打游戲，你去不去？”前排從不帶自己玩的劉胖子回過頭，咧開嘴主動邀約。

“我嗎？”張志明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是呀，臭蟲，走，和我們一起玩！”旁邊幾個男生也笑嘻嘻地湊過來。

張志明抑制不住內心的雀躍，他對“臭蟲”這個綽號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得生氣。他沒想到的是，同學居然愿意帶他一起打游戲。他一直想玩游戲機，但如果開口向爸爸要，只會遭到一頓毒打。看來，只要一直忍氣吞聲，不去計較，同學們就會接受他。一次兩次后，他就能走入他們的圈子，擁有自己的朋友，再也不會孤單了。

“臭蟲，你在這等一下，我去上個廁所，順便叫下其他同學，回來我們一起打游戲！”學校的天臺上，劉胖子笑嘻嘻地晃了晃手上的游戲機。

“嗯。”張志明滿心歡喜地點點頭。也許從今天開始，他的人生就不一樣了。

張志明站在原地，眺望遠處的風景，天臺的風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感到無比舒服。他一直以來等待的美好就要發生了，就算晚上回去，他還要面對那個打罵自己的男人，至少在學校里，他能找到一個溫暖的避難所。

“啪！”一個可樂罐重重地砸在他的側臉上。褐色的飲料流了出來，濺滿張志明的臉。

他回過頭，看見劉胖子帶著許多男同學走上天臺。他們手上拎著許多垃圾，一件件朝自己砸過來。

他們將暴力的惡作劇當做一場狂歡，雖然他們是孩子，但在實施暴行的時候，他們蠻橫又殘忍，哪還有一絲的天真模樣。

“臭蟲！”

“臭蟲和垃圾最配！”

“哈哈哈哈，他真的不會反抗！一定是喜歡上這種臭味了！”

……

這些話和可樂瓶、飯盒、廢紙一起，朝張志明扔過來，砸在他的臉上、胳膊上、腿上。一塊木板砸在張志明的腦袋上，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卻不知道反抗。

他沉默著接受這一切，接受他對這個世界恒久忍耐之后，世界給予他的“慷慨”與“恩慈”。

“真無趣，他都不會反抗，散了吧！”一個扔垃圾的男生感到無聊了。

“散了吧……雨下大了！快走快走！”帶頭的劉胖子說。

“散了散了，沒意思！”

人群散后，張志明一直沒動。雨下得越來越大，漸漸變成堅硬的冰雹，重重地擊打在他身上。

他攥緊拳頭，將仇恨壓在心底。從那天起，張志明完全變了一個人。幾十年后，沒人記得那個在天臺上被打倒在地的男生。如今的他，已經蛻變成一個叫張博士的成功者，一個嗜血的屠夫。他將幼年受到的欺辱全都轉為仇恨，而他仇恨的對象，不再是那幾個朝他扔垃圾的男生，而是整個人類世界。

（三）

“如果想要忘記過去，不需要通過這么極端的方法。真正的忘記，從來不需要努力。”小冷的語氣里已經有了視死如歸的平靜，仿佛她面對的，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而是一個可悲至極的可憐人。

“被欺凌的滋味，遠比你想象的可怕。”張博士突然不憤怒了，他的面容再次沉靜下來，嘴里是無聲的嘆息。

“可是，這不能成為你欺凌別人的理由。”小冷目光銳利，“你不用裝出一副‘世界虧欠了你的樣子。說到底，你只是想要權利。”

“用權利遠離那些人類的傷害，有什么不對？我們難道不是同一種人？你應該和我一樣仇視人類。特別是對你的姐姐，你只是她的復制品，如果不是因為她當時生了重病，你根本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難道你不想取代她，擁有她的一切？”張博士引誘道。

“只有無法擺脫過去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小冷搖搖頭。

“你不恨人類？”張博士不信。

小冷的腦海中，忽然閃過小暖的臉。那個被自己鎖在房間里的傻家伙，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在吃泡面。

“總有一天，無論你是人還是克隆人，都會變得無足輕重。”想到那個傻家伙大口吞泡面的樣子，在這種生死攸關的節點，小冷卻忍不住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