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宗潤(旅日學者、卷軸繪畫修復專家、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導師)
藝術、技藝、科學—— 中國書畫修復理論的現代重建
□ 陸宗潤(旅日學者、卷軸繪畫修復專家、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導師)

陸宗潤
修復的理念是修復工作者在實際工作中的指導思想,是開展科學保護修復工作的前提。中國的書畫修復與裝裱技藝源遠流長,然而在超過千年的歷史中并沒有形成完整的理論著作,長期以來祖祖輩輩都是師徒傳承、口授相傳,古人只在筆記、雜記中給我們留下不完整的零星資料。西方則在很早的時期就出現了關于修復理論的探討。19世紀60年代,意大利羅馬中央修復研究所的學者、美學家切薩萊·布蘭迪(Cesare Blandi)將西方之前的保護修復理念加以總結和整理,并結合自己的哲學、藝術知識以及實踐經驗寫出了《修復理論》一書,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至今被奉為西方藝術品修復的教科書式著作。中國自20世紀末起開始引進布蘭迪的理論。然而,西方的保存修復理論是基于西方的特定歷史文化背景和西方特有的藝術品而提出的,中國藝術品的特性及東方的文化、審美情趣與西方藝術品存在著固有的差異。即使是布蘭迪的理論在指導西方藝術品保護修復的具體實踐時,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矛盾。那么,在中國藝術品的文物保護與修復領域中,是否原封不動地直接引入西方的理念體系,是否也要按照西方的原則開展自身的工作就是一個值得仔細探討的問題了。
中國的傳統書畫修復裝裱源遠流長,自成體系,只要深入到這個技術傳統里仔細領悟,就可以體會到指導修復和裝裱工作理論的實際存在。傳世中國書畫的保存質量與數量也足以證明,中國傳統的修復與裝裱方式對書畫的保存和維護是有效的,也是符合科學規律的。那么,在中國文化傳統與美學觀念基礎上結合現代保存保護修復科學,建立起一套適合于中國藝術品的保護與修復理念是否可行呢?
筆者從多年的中國書畫修復裝裱的實踐經驗出發,在對西方修復理論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嘗試通過對中國書畫藝術品的特點、修復的相關歷史知識和筆者平日實際工作中積累的操作經驗進行分析比較,探討適合中國書畫藝術品修復的理論。
布蘭迪認為藝術品同時具有美學和歷史學價值的“二元性”。而修復行為可以定義為“是在思索藝術品傳達給未來的含義時,在這個(藝術品的)物理性實質性及審美性、歷史性兩極性中,形成了認識這個(藝術品的)方法論上的瞬間”。《修復理論》中提出的現代修復的基本原則大概可以總結為三個方面:可逆性修復原則、可識別性原則和最小干預原則。
布蘭迪《修復理論》中的理論與原則乃是書齋中理想狀態下的理論描述,在實際操作的過程中,很多時候很難保證嚴格遵循這些理論而行。
如書中曾提到對一幅圣母像的修復。在修復前,圣母像的頭部殘缺了,修復者根據自身的經驗重新補繪頭部。在理論上,此種將主觀臆測的事物添加到本體上的行為并不符合最小干預原則的要求。然而,從實際操作的角度看,圣母像不同于其他藝術品,其宗教象征意義遠大于其歷史和藝術價值。若圣母像頭部殘缺,其宗教意義受損,其存在價值也將失去。因此,修復者需要做出調整和妥協,而不是完全按照理論中的規定進行操作。
此外,《修復理論》中有關修復中清洗的討論也不甚清晰。如書中認為修復中需要保留時代變遷在藝術品上留下的“歷史的遺痕”(“時代的烙印”)。同時又提到繪畫作品的修復首先要清洗,作品的潛在藝術價值才能被重新發掘出來,二者相互矛盾。面對具體的藝術品,其所有附著物中,哪些是該被清除的遮蓋物?哪些是需要保留的“時代的烙印”?二者該如何區分?對于曾經修復過的藝術品,之前修理的附加物又該如何歸類?是否應去除以恢復藝術品的“真準性”?尤其是中國書畫,其在傳承過程中被不斷附加的痕跡更為明顯,如后人的題跋、收藏印記等,這些顯然不能單純歸為后來的附加物而直接去除。伴隨著歷史流傳,書畫表面還多會產生“古色”。古色見證了時間的傳承,有其獨有的藝術和歷史價值,也不能全部當作污漬完全去除,否則作品就喪失了歷史滄桑感。
中西方藝術品特性和審美文化的差異注定我們無法將誕生于西方藝術土壤中的《修復理論》原封不動搬到中國的文化背景中,應當去蕪存菁、取長補短,在參考經驗的基礎上建立起屬于自己文化獨有的修復理念。
中國書畫現代修復理念的確立必須立足于中國書畫特殊的文化性質,在修復中用中國傳統的哲學觀點來理解書畫的物理性質和人文內涵,同時合理而有度地借鑒西方修復體系中的理論、科技手段、運行機制等。
1.挖掘“現時點上的最美”——從“修理”與“復原”談起
修復工作往往包括兩個層次與步驟:一是修理,也就是修殘、補缺、加固,停止損壞的進行,使作為作品載體的紙、絹、顏料等材料恢復機能,盡可能延緩劣化。二是復原,在修理與加固的基礎上對藝術形象進行適當復原,挖掘出藝術品潛在的藝術價值——“現時點上的最美”,恢復其審美功能。

圖1 書畫作品從原初至當下進程示例

圖2 布蘭迪《修復理論》的反思

圖3 如何理解“修舊如舊”中的“舊”
根據這兩個層次與步驟,往往也將修復工作區分為兩種修復類型:“維持現狀修理”和“復原性修復”。前者主要從尊重文物傳承的歷史性出發,對現狀采取受容的態度;后者主要從著重藝術整體審美效果的角度考量。二者各有側重、各有其優弊。前者雖尊重了所謂的現狀,但卻容易導致修復行為的不作為或畫面藝術性的缺失;后者為了理想中的復原,很可能因修復師的技術差異要么弄巧成拙,要么使古代書畫失去應有的“古”,而這種“古”可能恰恰也是古代書畫之所以成為審美對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對于這兩種類型不必各持己見、互相排斥,應根據具體修復對象的實際情況,采取相互融合借鑒、取長補短的姿態與措施,才能形成一個相對完善、既有包容性又有具體針對性的修復方案。
2.“吾隨物性”:“部分復原”的平衡——“古色”與“污色”“可為”與“不可為”
筆者認為在具體修復時要“吾隨物性”,即需要根據修復對象的特點,設計一個符合書畫藝術品個性的修理方針,在兼顧物質特性、藝術審美和歷史價值的統一基礎上,對可能復原的和不可能復原的部分進行甄別處理,以最低限度的復原方法來實現畫面的整體性和統一性。這一從修復實踐者可能達到的技術操作和著眼于一般卷軸書畫作品的普遍特性所提出的修復方針可稱之為“部分復原”。其修復要點是,使書畫藝術品在修理的基礎上,從挖掘“現時點上的最美”角度出發,根據作品的藝術審美與歷史遺存的特點設定一個適當保存古色和復原畫意的基準,來達到書畫藝術品的歷史與藝術的統一,辯證的看待“古色”與“污色”,“可為”與“不可為”是具體修復時的兩個關鍵點。

圖4 復原修復與維持現狀修復比較

圖5 重建現代中國書畫修復理論的框架
3.從遺產、傳統、實踐出發——對中國書畫現代修復體系的架構與學科建設的思考
相對于西方的修復理論與實踐,中國傳統的書畫修復在理性與科技精神方面有所欠缺,尤其在體系與學科的建設方面明顯不足。如何構架屬于中國書畫修復領域的現代體系?如何使其從技藝與經驗的層面上升為一門具有現代學術研究價值的學科呢?
隨著“遺產”概念的進入以及人類認識的不斷進步和深化,古書畫作品進入博物館系統,在書畫修復中如何最真實而最大限度地協調好各個層面的需要,是中國書畫現代修復體系建構的思考出發點。
需要明確的是,“遺產”不僅是修復對象,還包括修復這些作品的傳統技藝。因此,中國書畫現代修復體系建構的總體原則應是:遵循中國書畫自身的藝術審美感受,挖掘與繼承傳統修復技藝的精髓,借鑒西方修復的科學精神。
此外,筆者認為要建構較為完善的保存修復體系尚需要考慮預防性保護理念的推廣、科技檢測手段的合理運用、修復檔案的規范、保存修復政策管理和團隊運作等多個方面。
最后,有感于近幾年來國內關于中國書畫修復人才斷檔短缺現象十分突出,以及由此觸發的修復人才高校培養和修復學科化建設等方面的嘗試,筆者以為,為了培養書畫修復師,應當建立以修復理念為指導、修復技術為核心、保存科學和藝術審美為前提的綜合性學科。
筆者真切期望書畫修復裝裱專業能在傳統的桎梏中找到全新的發展方向,配合新的時代背景,開辟新的發展路徑,讓中國孕育了千年的優秀傳統走向世界,走向新的輝煌!
(鄧鋒根據本人提供的演講論文綱要整理,未經作者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