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征
2004年,我們劇院在為去美國演出《茶館》做一些準備的時候,我們在北京要先演幾場《茶館》。那個時候也是我最難度過的一段時間,因為父親一直病重在醫院里,已經報了幾次病危。那天我在開車的路上跟哥哥說,“大哥,十點半之前,你不要給我打電話,如果有意外的話。”因為十點半,是我們這個戲演出結束。

當第二幕松二爺演完以后,我坐下來,就等著謝幕的時候,我撥了家里的電話,兩聲之后,我愛人拿起電話來。我意識到可能有問題,我說:“你怎么回家了?”她說:“沒事。”因為我愛人不會說謊,所以她表現得語無倫次。然后我就問:“我嫂子呢?我哥哥他們呢?”“他們也都回家了。”她說,“我一會兒去接你。”我說:“不用,你就告訴我是不是(爸爸)已經走了?”她說:“你別著急,我去接你。”我說:“沒關系,你放心吧,我能開車回家。”電話放下以后,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在鏡子里,看著自己。
那是我在北京人藝,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謝幕。到醫院的時候,告訴我人已經送進了太平間。他們拉開抽屜,打開的時候,我看到我的父親非常安詳,他就像睡著了。然后我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臉,我心里在跟他說:“爸爸,對不起。我要面對一千個觀眾,希望你原諒我。”那是我有生以來,記憶當中以來,第一次親了我爸爸的額頭。我跟他說:“爸爸再見。”后來,我就眼看著那個抽屜關上。
我記得2005年在美國,我們在演出的時候會經常坐飛機,我常常突然驚醒。我就往窗外看,一直覺得父親在跟著我。
十幾歲時,我愛上了跳傘。我希望將來自己成為一個跳傘運動員,堅持了5年。當參加完全國的跳傘比賽之后,我的教練告訴我說,專業隊已經不要你了。回家以后,我也失去了高考的機會,那我只能成為一個“待業青年”。
在家待了兩個月以后,我說,爸爸你干脆給我走關系找一個工作吧。“我不管你,你的路要自己走!”后來是我哥哥的一個朋友通過關系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去拉鎖廠做拉鎖。
后來我當了演員。因為我父親不太同意我做演員,所以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說,爸爸,我們的電影終于拍完了,這也意味著,我又該回去待業了。我說作為我,沒有想別的,就是喜歡這個,我想做這個。我給自己設定一個日期吧,那時候我22歲,我說如果30歲之前,我還沒有做演員的話,那我就換一份工作。中國有句古話,叫“不撞南墻不回頭”,我說30歲是我的南墻,那個時候我撞到南墻后,盡管撞得頭破血流,回過頭來看,我自己走的路,我不會哭,我會欣慰地笑,因為那是我的選擇。
從1984年到現在是31年。走到今天,算是實現了我的演員夢。我的父親知道我做演員以后,也沒有表現得很高興,在他生前幾乎沒有表揚過我,他從來不會說你演得很好,他只會說還可以吧,這可能是對我最大的一個鼓勵。后來過了若干年,突然有一天,我幫父親收拾東西的時候,那封信就壓在他的抽屜的最底層,我以為那封信早就沒有了,但是實際上我父親生前一直留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