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詩人,建筑師。1965年4月25日生于廣西梧州,1987年湖南大學建筑系畢業,大學畢業前受朋友影響,開始詩歌寫作,1991年和朋友一起創辦詩歌民刊《自行車》,并主辦至今,2005年在武漢獲“或者”年度詩人獎,2010年和伍遷主編《1990—2010廣西現代詩選》,2011年獲《詩探索》年度詩人獎,2015年出版了個人詩集《倒立》。現居南寧。
2002年冬天,在父親去世一年之后,我和母親、妻子以及橫縣老家的堂弟一起,最終把父親的骨灰,安放在了南寧烈士陵園佛子嶺公墓的一塊墓地。在朝南的山坡,一排排面向丘陵和水塘的墓地之間,父親的墓碑,就靜靜地佇立在那里。我們在墓碑的兩側,種植了兩株柏樹,希望這兩株柏樹慢慢成長,從此可以陪伴父親的每一個白天與黑夜,而那個為父親尋找墓地的經歷,后來我寫在了《在佛子嶺》那首詩里。
父親去世那年,還沒到七十,在經歷了不算太漫長的一生和病痛折磨之后,他終于離開了人世。他離去的時候,我兒子剛半歲。在這一年里,我既體驗了新生命到來的喜悅,也品嘗了親人離去的痛苦,生與死在這一年,成為我生活抹不去的主題。
少年與革命
出生于1932年的父親算是個老革命,在我爺爺三個兒子中排行第二。在父親的一份履歷里,他寫自己1946年下半年到1948年上半年曾在橫縣鰲山中學讀書,初中未畢業即失學回家,1948年大概16歲的時候,在橫縣百合鎮鄉下和我伯父一起,秘密參加了粵桂邊縱隊第四支隊的革命活動。他的履歷里有這么一段:“在家務農,其間曾與中共地下黨組織有過聯系,這種聯系一直持續到解放。當時我哥哥去廣東打游擊,我和當時橫東特區支隊負責人閉健才、閉耀輝(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均擔任科長、區長等職務)經常聯系。閉健才(地下時期化名丕平)也在我們村住過一段時間,沒去六萬山區打游擊。我在他們的教育下,也做了一些支前工作,從家里拿出糧食送給游擊隊,并和其他同志一起發動群眾參軍(參加游擊隊),還轉送文件等。”
2013年底,在父親去世十二年之后,我自印了一本獻給父親的詩集《祝爸爸平安》,里面附有父親寫于1980年的《我參加革命的時間》:“只記得在初中讀書時,就從謝子仁七叔那里,得到一些進步書籍偷偷地看,如《廣西特務內務》《社會發展史》,等等。我還記得,我在學校偷看《廣西特務內務》時,曾被一位叫韋緩煌的同學發現,當時他一發現我讀此書,就立即離開我,但此后他沒有向反動派告密,只是不再接近我。1948年地下工作者閉健才同志初次到我村,住在我七叔謝子仁家里。有一個晚上,他們秘密通知我去開會,會上由閉健才同志給我們講革命的道理、革命的形勢和任務,記得還講到中國‘四大家族剝削人民的詳細情況……這次會議,是我第一次和外來的地下工作者取得聯系,也是我進行革命活動的開始。在黨的領導下,盡管當時我還年輕,初中還差一年才畢業,文化不算高,但也用自己的能力所及,為黨做了一些工作。
“大約在那次會議之后不久,一個晚上,我在謝子仁家里,又見到了特區負責人之一閉耀輝同志(新中國成立后任區長、區委書記),接著又見到李化(黨員,新中國成立后歷任縣委農村工作隊長),他們當時交給我一項任務,給我一張表,叫我做社會敵我情況的社會調查……1948—1949年間,記得那時天氣還冷,黨組織交給我一份入黨志愿書,叫我填寫(此事謝子仁知道)。由于當時我們沒有很多書報閱讀,此表的一些欄目,如黨的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我都不懂得填寫,記得我在表上只寫了‘打倒國民黨,解放全中國等語。1949年春,為了收集活動經費,我因不掌握家庭經濟開支,曾采取偷的方式,偷了家里的谷子,然后于晚上送到謝子仁處……1949年中元節期間,我和李化、梁發言、潘賢章四人,在橫縣百合圩‘東和號下一間鋪子的閣樓上開碰頭會,曾被國民黨特務杜克明(別名杜亞德,百合圩席行街人,現還活著,當時他任百合鄉長)發現。由于我們轉移很快,沒有被捕……1949年武裝斗爭高潮的時候,我曾串連了蒙永林、蒙承業、謝世通、謝世光、謝世巧、謝奕創、謝美愛等人去參加游擊隊,結果前四人去了,后三人沒有去。當晚是在一個叫長鼓嶺的地方集中的,謝子仁也是這次才參加武裝游擊的。類似的事件還不少,如轉送北平解放的消息,轉送程潛、陳明仁的起義通電和毛主席給他們的要電等消息,有些電報內容我還約略記得,如毛主席給程潛的電報,里面就有‘請公率領三湘健兒……和南望湘云等語……”
從父親的回憶,我大概知道了他年少時參加革命的經歷。我鄉下的堂叔謝世烈在他的回憶錄里,也曾寫到我父親和我伯父參加革命的事情:“聽叔父說過新中國成立前有個名叫閉榮秀的外鄉人,是九哥世學的學長,常到我們村里來。有人猜疑此人是來搞共產做什么地下工作的,還在我們家投宿過好幾回呢。十哥露出一種驚慌的神色,叮囑我和堂弟十四,千萬不要向外邊人透露,說消息若走漏到縣長莫蛟的耳朵,就有抄家滅族的危險!大人們聚到一塊,就少不了細聲細氣的議論‘共產‘莫蛟。在孩子們的心中,這兩個詞兒就帶點神秘色彩,而且忌諱隨便亂說。但越是神秘越是忌諱,就越惹孩子們萌生好奇心,我們家對門,有個與我年齡相仿乳名叫‘五更雞的孩子,每當在大人面前撒野的時候,就大聲呼喊‘共產莫蛟,真拿他沒辦法。”“有一回風傳莫蛟要派兵來村里抓‘共黨,叔父心急如焚,有消息說,在縣城上高中的世學九哥已跟‘共黨走,不明了去向。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們家與‘共黨‘有染,已是公開的秘密,‘剿共首當其沖,應該就是我家叔父。天剛入黑,十哥就拽著老父,摸黑到村后大竹園深處躲藏。那陣子,我感覺天空特別地黑、特別地沉,大概就是黎明前的那種黑暗吧。”
在堂叔的回憶錄里,也曾寫道:1949年農歷某月某日,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某部在本村養牛嶺一帶,跟國民黨潰軍激戰。第二天一早,數不清的繳械投降的國軍,席地坐滿了偌大的一個大塘坪。到了第三天早上,當一家人圍著八仙桌吃紅薯,一邊吃一邊談論國共兩軍在養牛嶺一帶激戰的情形時,父親才風風火火回來。我爺爺問他昨晚上哪里去了,父親說被解放軍的哨兵抓去司令部,黑胡子長官問他是什么人時,他說自己是“養牛嶺大學”二年級學生謝世增,后來哨兵從他身上,竟搜出了一本延安版本的《為人民服務》。堂叔后來寫道,第二年的春節某天,縣財政局首任局長閉榮秀,帶領一男一女到家里來做客,談吐之間,家人才從閉老的口中,了解到父親那段被解放軍哨兵抓去的歷史。原來那天晚上,父親到處去找地下組織駐本村的負責人,商量第二天發動村民慰勞大軍的事宜,不料負責人沒找到,自己卻被解放軍哨兵抓了。一番周折之后,黑胡子長官才知道這位“養牛嶺大學”學生的廬山真面目。而父親之所以稱自己讀“養牛嶺大學”,原因在于他14歲那年,我爺爺臥病半年不起,家庭陷入了困境,正上初二的父親被迫休學回家,做起了放牛娃。
因為參加革命的經歷,解放后,父親和伯父一起離開了家鄉,到了外地工作。我在父親的簡歷里,讀到他從1949年10月到1951年3月,先是參加橫縣政治工作隊,下鄉入山,進行征糧剿匪活動,然后去賓陽專署財經班學習,之后又到了永淳縣(今橫縣巒城鎮)糧食局工作。1951年4—8月,父親進入廣西西江學院省財經干部班學習,之后在鹿寨縣、龍勝縣供銷合作工作委員會工作,并在當時的廣西省人民政府合作局計劃科任辦事員、科員等職。也就是在省合作局那段日子,父親從省城南寧出差梧州,認識了梧州財經學校畢業后分配到蒼梧倒水鎮供銷社工作的母親。而從1955年開始,隨著國家工業大上馬,尤其是核工業的啟動,父親因早年的革命經歷,在考核和政審過關之后,抽調到了中央地質部三○九隊、中南三○九隊大隊和第一、第七隊工作,從事當時處于秘密狀態的核工業原料的勘探工作。
右派 下放 與“文革”
1957年我父母結婚之后,因為工作關系一直分居兩地,1965年我出生之后,一直跟隨母親生活在蒼梧縣龍圩鎮。年輕的時候,父親是一個身體很好的青年,我見過他以前的相片,大眼睛,長方臉,發型時尚,人看上去很精神。1957年“反右運動”中,父親因被認為有右傾言論而被下放勞動。父親的這些經歷,在我堂叔謝世烈的回憶里曾提起過:“一九五七年我正在縣城讀高二,一天接到在省城做事的九哥的來信,說十哥出事了,十哥被劃成‘右派分子,定性為削尖腦袋鉆進革命隊伍的假黨員,被發配到農場勞動改造去了。我說啥也不愿相信,這么優秀的十哥怎會是個假黨員!十哥分明是被小人陷害了。”
而我在父親寫于1980年初的《干部考核自我總結》一文里,也看到了這一段歷史:“1957年的事件,對我是一次重大的挫折和打擊,并使我的身心受到巨大的損傷。我向來認為自己和黨是一條心的,對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是忠心耿耿的。工作一向是勤勤懇懇,積極鉆研,埋頭苦干的。在‘反右斗爭中,我也和別的同志一樣,積極投入了運動,但是眼看斗爭已告結束,勝利在望的時候,在一夜之間,自己卻被當作敵人一樣來批判。這次批判,雖然事后沒有給戴帽子和處分,但對這個突然的打擊,180度的大轉彎,使我陷入非常巨大的痛苦。我常常反復自問:難道我申請困難補助,并向單位領導老老實實談了家里生活發生的困難,就是攻擊黨的糧食統籌統銷政策嗎?難道我給黨報寫反擊‘右派的詩稿(和詩稿一起發出的還有一封抗議‘右派的信件),反而成了攻擊黨的毒草嗎?難道我在團的生活會議上,談了自己對赫魯曉夫大反斯大林,我思想想不通的想法,就是反蘇反共嗎?”
父親的這一段經歷,我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怎么跟我講過,我問母親,母親也只是說因為父親質疑糧食畝產的一句話被打成右派,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這一切并不奇怪。從母親的嘴里,我后來略知一二的,大概就是父親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從長沙下放去了湖南零陵鋼鐵廠勞動。在鋼鐵廠勞動期間,據說父親每次都要挑上百斤的礦石。也就是在下放期間,父親不幸被和他同居一室的人傳染上了肺結核。身體的勞累、精神的苦悶,外加疾病搞壞了他的身體,最終他離開了那里,先是去了桂林治病,后來又去了衡山療養,直到70年代后期,身體基本康復后才開始恢復工作。
在父親那份總結里,他寫到了后來的一切:“盡管這二十多年我備受委屈,但是我都念念不忘為黨工作,并且千方百計地把工作做好。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我雖處在病魔纏身之中,但也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參加了運動。在運動中,我也是從鞏固無產階級專政,圍護祖國不變顏色這一愿望出發的。但是人非木石,這一次我吸取了一九五七年的教訓,說話辦事處處小心,總之不利于革命的話不說,不利于革命的事不干。但是運動的發展使我十分失望,我是個重病號,當時行走都有困難,很需要一個和平的安全的環境,但是社會上卻槍聲四起,武斗成風,醫院不能正常醫療,工廠不能正常生產,那時節,真是祖國有難,我也憂心如焚。
“隨著林彪的暴斃,‘四人幫的倒臺,安定團結的局面正初步形成,國家建設逐步走向正常,面對這個形勢我無限高興。1978年12月22日,十一屆三中全會發表了公報,12月24晚作了廣播。我聽到廣播,激動非常,我內心不由自主地喊出:‘中國是有希望的!正是在這種萬分激動的情況下,當晚我向黨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在國慶三十周年之際,葉劍英代表黨中央發表了重要的講話,我看了講話心里也是久久不能平靜。我曾對一些同志說過,公報和講話是自‘文化大革命以來最重要最好的兩個文件,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公報和講話,用最簡練的語言、最明確的意思,總結了三十年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以來的歷史經驗,非常明確地規定從一九七九年起,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四個現代化建設上來,同時申述了黨的政治路線、思想路線和組織路線,申述了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以及為實現‘四化而提出了一系列的有力措施。現在,烏云已經驅散,航向已經撥正,任務已經明確,在這大好形勢下,我覺得一身充滿活力,真想快馬加鞭,把我們祖國的‘四化早日建設起來。當前,我雖生病在身,對許多事情總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一定要加強體質的鍛煉,努力學好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以公報和講話為動力,將自己的畢生力量貢獻給偉大的祖國!”
從父親的這些文字中,我讀到了父親當年身體和精神所遭受的痛苦和創傷,也讀到了“文革”結束后,尤其是1978年國家撥亂反正、邁向新生的喜悅。作為兒子,雖然我不是非常了解父親的過去,對一些事物的看法,我和父親也不完全一致,但我仍然感受到作為一個老革命的父親,血液里所流動的理想,那種為國擔憂、為國家前途思索的情懷。在退休前兩年,也就是1985年10月,父親獲得了國家核工業部頒發的證書,證書上這么寫:“謝世增同志長期從事核工業建設,做出了貢獻,特頒發榮譽證書。”而他本人,在退休之前也重新入黨,并在1986年由上級組織確認了他參加革命的時間,了卻了他為革命奉獻一生的心愿。
與母親的相識 父與子
我曾經問過母親,她和父親是怎么認識的,因為母親當時在梧州,而父親遠在南寧,兩地相距四百多公里,在那個沒有網絡、交通不便、聯系不暢的年代,他們的相識,對我來講總是一種奇跡。聽母親講,當時在省合作局工作的父親,下鄉到了梧州,和在蒼梧縣倒水鎮供銷社工作的母親得以相識。有關父母那一段經歷,我在編印《祝爸爸平安》時見過他們的一些照片,有一張母親送給父親的照片,背后是這么寫的:“送給你——增/留念。你的妹,榕,1955,10,13。”而另一張結婚照的背面,則是母親寫的幾行字:“婚后第三天影于梧州,1957.2.5。”以及“讓我們永遠幸福愉快,1957.3.10。”這些有母親簽字的照片,讓我覺得異常珍貴,它們見證了我父母在那個年代的感情與愛情。
而在父親退休后發表在《梧州日報》的短文《梧州緣》里,他這么寫道:“說來梧州與我很有緣,記得接受國民黨政權不久,我就從省里出差來過一次梧州,住在九坊路一間臨時招待所里。一天早上我上街吃早餐,走到牛屎碼頭附近的一個攤檔,要了一碗瘦肉粥,吃了還覺得不過癮,便又要了一碗雜燴粥。吃完了摸摸口袋,糟了,昨晚洗澡把錢放在招待所了。老板見我摸了半天也拿不出錢,正在尷尬之余,他說:同志忘了帶錢了吧?不用付了,就算我請你吃吧!經他這么一說,我全身感到熱乎乎的,從此,我對梧州人便有了一種美好的印象,覺得梧州人熱情大方,不拘小節,很能體貼人。
“1954年,為修訂第一個‘五年計劃,我又一次來到梧州和蒼梧等地。也就是這一次,一個梧州姑娘悄悄跳進了我的心。幾年之后,我們便結成連理。如今當滿頭烏絲熬成蕭疏白發之時,我又‘嫁到梧州,你說有緣不有緣?”而父親所說的“嫁”,其實是指他和母親退休后,選擇回母親家鄉梧州定居的事情。
對于父母婚戀中更多的細節,我一直很少詢問,他們也很少跟我談起,也許我總認為他們在一起成為我的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前幾年,我父母在北湖安居小區的房子準備出租給別人,有一天我過去清理房間,租住的人問我,書柜里那本開本很小的紅皮《毛主席語錄》,可不可以送給他。我翻開封面,看到扉頁上有我父親寫給我母親的一行字,我以這個是我父親送給我母親的禮物而拒絕了他的要求。
1957年2月父母結婚后,母親仍然在蒼梧倒水鎮工作,一直到1962年,她才由鄉下調到縣城。前幾年,梧州到桂林的高速公路開通之后,我開車帶母親重返倒水鎮。在鎮上的老街,在幾次問詢之后,母親居然找到了一位當年和她一起在供銷社工作的女同事。我站在旁邊,看著兩個老人手拉著手,悲喜交加,感嘆幾十年無情的光陰,轉眼就在她們的身邊流走。
從我有記憶開始,父親就一直不在我們身邊。準確地講,很長時間以來,父親和母親一直分居兩地,直到1982年我參加高考前一年,母親才終于得以調動到父親的單位——位于貴縣(今貴港市)覃塘鎮郊外的核工業部中南地勘局三〇七地質隊。在兩地分居二十多年之后,他們才終于得以生活在一起。到了1987年我大學畢業那年,父母又一起退休,從貴縣遷到梧州,1998年為了方便照顧,他們又從梧州遷上了南寧。
很小的時候,我唯一還有印象的,大概就是父親從外地回來,把我高高地舉過頭頂,讓我騎到他肩膀上的情景。父親說,每次我都會纏著他,要他“舉高高”,那大概算是父子之間一種最親密的交流和互動吧。每年春節,我們全家都期待著父親回來。那些年,父親從湖南衡陽回來,先是坐火車到廣州,然后再從廣州坐船到梧州,下船后,再從另一個碼頭轉船到蒼梧。雖然歷經千辛萬苦,但父親總會給我們帶回兩個紙箱的雞蛋,紙箱里的雞蛋間,填滿了防止碰撞的谷殼。父親回來,那大概是我們一年中最為快樂的時光。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些被父親千里迢迢從湖南帶回來的雞蛋,寄托著父親對我們的愛和期望。
從小到大,父親對我一直嚴格要求,我曾被他打過兩次,一次是小學時我和鄰居的孩子一起,偷偷去附近的水塘游泳,被父親發現后,拉回家狠狠地打了一頓。另一次是初中,我在家里做作業,看到父親放在桌上的香煙,就偷偷拿了一根,然后跑到房子后面,想看看抽煙是否具有提神醒腦的作用,結果被散步回來的父親撞見。那次父親二話不說,拎著我拖到院子,讓我掉轉身面對墻壁,然后拿起木棍,狠狠地暴打我的屁股。那次父親真的把我打痛了,而被父親痛打的一幕,后來我寫在《香煙》這首詩里。還有一次是我大三暑假,有一天父親突然收到學校寄來的信件,拆開一看,原來是我建筑物理考試不及格的通知,那也是我大學期間唯一不及格的科目。回到家里,父親把我訓斥一番,然后讓我馬上去車站,買第二天的火車票,提前返回學校復習。
而我妹妹在她回憶父親的文字里,也曾寫到父親留給她的印象:“父親酷愛文學,閑時愛看書,愛寫文章,他的這種愛好深深地影響著哥哥和我。記得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就很‘慷慨地給我訂閱了《兒童文學》和《少年文藝》,這在清貧的過去絕對是一種奢侈。每次郵遞員送書過來,同學們都會投來羨慕的目光,那是我感覺幸福和滿足的時刻,我渴望那樣的時刻,因為它總能帶給我思念與溫暖。父親的‘慷慨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種下了文學的種子,這些種子伴隨著我的童年生根、發芽并漸漸成長,直至今天,書籍與文字已成為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書籍里有我對生活的領悟,文字里有我情感的承載。”
因為吃盡了身體不好的苦頭,在平時的生活中,父親總是要我多鍛煉身體。初中的時候,我到父親的單位過暑假,每天天色微亮,我就會被父親從睡夢中趕起來,要我出去跑步,而我每次總是帶著抵觸情緒。當我在他的督促下爬起來,穿上運動鞋,跑出單位的大門,沿著公路一路跑向遠處的桉樹林,或者朝另一個方向,穿過甘蔗地,跑向火車站,一個人坐在鐵軌旁高高的石頭上,看一列噴出蒸汽的火車慢慢駛過,之前抵觸的情緒,也隨著陽光的照射和天空的明亮而煙消云散。這種從小對身體的鍛煉和對意志力的培養,一直影響我到了今天。
雖然讀書不多,但父親一直以來都喜歡閱讀與寫作,他曾經寫過一個長篇小說,內容是他早年參加革命的故事。那個小說的手稿,在他去世之后,轉交給了老家也喜歡寫小說的堂叔。父親退休之后,經常會寫一些短文,投給《梧州日報》。除了這些,他還喜歡散步、釣魚、拉二胡、練鋼筆字。而對于家鄉的教育,在整理父親的資料時,我曾看到老家百合中學募捐委員會給他頒發的紀念證,感謝他為建設百中的捐款。
父親去世之后,我鄉下那位喜歡文學的堂叔多次跟我談到“耕讀之家”的重要,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從小就受到過家族這種理念的熏陶。堂叔在回憶我父親的文字里曾這么寫道:“上小學那幾年,叔父對我的監管特嚴,每每吃過晚飯,就催促我洗腳上床睡覺,說早點兒睡,明兒早點去書房(學校)搶頭名。教師特看重上學搶得頭名的孩子,稱他們為‘先(孫)行者,就是大鬧天宮的那位齊天大圣——孫悟空,孫悟空是孩子們的偶像呵。然而頭名總也沒我的份兒,每每放學的時候,還挨老師留下來罰站認字頭。老師在教學中往往遇到一些學生難以接受的字和詞,就只能采取此種強制性的手段,這也是老師的一種無奈之舉。
“叔父是個挺細心的人,翹尾巴就知道牛要拉屎或是拉尿,見我愁眉莫展,就摸摸我的腦殼,恨鐵不成鋼地說:‘孩子呵,再這樣下去,就得回來天天跟牛屁股。每當此時,十哥總是笑瞇瞇地跟我打趣,引我唱那首老掉牙的民謠:
一張白紙飛過街,
哪個讀書哪個乖。
人人讀書想官做,
剩下禾苗哪個栽?
“如今玩味起來,多好的一首民謠,既鼓勵孩子們好學上進,又批判令人憎惡的讀書做官論,禾叉打牛——一棍兩路。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一本探討家族興衰的書,說一個家族興旺發達持續的時間最長的,要數耕讀之家,持續時間最短的,是官宦之家。奇了,那首民謠跟那本書宣揚的耕讀理念不謀而合。很顯然,十哥處心積慮不時引領孩子們哼那首民謠,不就是要把我們這個家,塑造成一個地地道道的耕讀之家嗎?這十哥可真是深謀遠慮,非等閑之輩呵!”
父親的晚年
父親這一生似乎沒享過什么清福,1998年初從梧州搬上南寧不久,年底就病發住院了。除了病情穩定回家小住過一段時間之外,一直到2001年11月下旬他去世前,基本都是在醫院度過。剛開始的兩年,他的病情尚且算穩定,我經常會在周末,騎自行車或者坐公交車去醫院看他,每次總會帶些水果或者母親燉好的湯給他。2001年6月以后,父親的病情突然加重,醫院也下了病危通知。那次真把我們急壞了,也做好了最壞打算,后來父親總算搶救過來,熬了過去。自那以后,我們專門請了保姆來照顧父親,不久父親又病危了一次,二次……甚至有一次,因為無法排尿,全身浮腫,那真是父親生命中最為受罪的時光,他的身體和生殖器上,插滿了各種管子,在他病危的日子,我有時需要整夜守在那里。
2001年11月23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在單位上班。快五點的時候,突然接到保姆的電話說父親病危,正在搶救,沒過多久電話又來了,告訴我父親不行了,已經走了。那天下午,父親的突然離去,對我打擊之大真是可想而知。父親突然離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他沒來得及給我們交代任何一句話就走了,這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遺憾。
那個晚上,是我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我從未經歷過最親的親人離去的一刻,驚慌、惶恐與茫然同時降臨。當我趕回家匆匆吃完飯,帶上之前為父親準備的壽衣趕去醫院,進入病房的一瞬,我看到的是滿地凌亂的物品,和病床上蓋著棉被的父親的遺體。我輕輕地走上前去,屏住呼吸和怦怦的心跳,慢慢地掀開被子,內心則小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盡管心里有所準備,但面對父親的突然離去,我還是感到難以接受,那個晚上,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慌張。一個人沒有了父親,就好像突然沒有了依賴和依靠,就好像一堵墻壁突然坍塌,天空傾斜了一半。有父親在,即使是病中的父親,你還可以淡定,可以不慌,但一旦父親離去,真是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為父親送行的那個上午,來了很多親戚,尤其是老家橫縣來了很多人,我的叔叔親自為我父親做最后的打理。當我和妻子、妹妹一起,辦完手續出來,突然看見母親,在擺放父親遺體的小屋前痛哭,我終于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那種哭,大概是一種最真切的悲痛,一種失去最親的親人的悲痛,我沒有父親了,永遠沒有了,我在一種沒有依靠的空虛中,突然感到了一種人生的宿命……
父親的告別儀式很簡單,他的單位派了領導過來,在簡樸的儀式中宣讀追悼詞。悼詞簡短地回顧了父親參加革命的一生,仿佛是用這樣的話語,為他的一生畫上最后一個句號。第二天上午,我和妹妹去殯儀館,為父親的骨灰辦理寄存手續。我捧著父親的骨灰盒,走進骨灰存放大樓。在一排排高高的擺放骨灰盒的架子中,我的心怦怦直跳,以前活生生的父親,竟然變成了這么小,這么沒有生命、沒有溫暖的一些東西,那種反差,實在是過于強烈了。
在父親去世的前后,我寫了很多與他有關的詩歌,斷斷續續大概有幾十首,時間從1999年一直延伸到現在。每次去佛子嶺公墓看望父親,我總是覺得父親還在,還在我的生活中發揮著作用,包括對待生活、孩子,對待事業的態度,父親都深深地影響了我。有時夜深人靜,對父親的思念,會長久地折磨我,使我不能自拔。每逢這樣的時刻,我就感覺到有父親的好處和沒有父親的缺失。有一次,我讀美國女詩人梅·斯溫遜寫給她父親的詩:“感覺我,去做對的事……”就特別有體會,那種父親離去后默默的教導,會一直貫穿在我以后的生活里。
父親在世時,有一次在醫院,他和我談話,叫我別再去寫那些詩了,說寫那些詩沒什么用,要我別弄壞了身體。當時我沒有反駁,也沒有吭聲。我對詩歌的熱愛,大概是父親永遠不會懂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沒出過一本正式的詩集,我第一次出詩集是2004年的事情,那時他已經去世三年。2013年我自印了詩集《祝爸爸平安》,主要是獻給我的父親,當然也作為我們對他的一種追憶和思念。作為一個老革命,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七十年,并不算長,和我真正在一起的時光又是那樣短暫,但我不遺憾,因為每時每刻,我都會感覺到父親帶給我的力量。
我想起自己以前寫的一首詩。
在夢里我遇見久違的父親,在廚房的門口
我意外而驚奇地叫了一聲爸爸
然后我,站在通往廚房的過道,等他從里面
出來,我的兒子,八歲,打開大門
意外地,從外面沖進來,我欣喜地
看著他,這是父親離去后我們三個人第一次
在一起的時光,那么寶貴,我們緊緊地
摟在了一起
然而這一切,瞬間就結束了
天空闖進,重新出現
這一切是假的
——《夢》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