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群
中國出版史上的奇人王云五
俞曉群
在一年的時間里,我為《曉群書人》專欄,已經寫過8個人物。在此過程中,有一個人,我一開始就想寫,卻始終不敢提筆。他就是王云五先生。
說到“不敢”,人們一定會想到歷史問題。此言不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立志追隨王先生的出版思想,也一直為他陷入政治漩渦或曰錯位從政而惋嘆不已。但是,我時常捫心自問,寫60年中國的出版家,不提王云五,行么?
我不死心,就向臺灣出版家郝明義先生求助。他送給我兩本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岫廬八十自述》和《十年苦斗記》,我認真閱讀,回過頭來,再重讀王建輝先生《文化的商務——王云五專題研究》。我發現,在王云五先生的一生中,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充滿爭議。它們不僅是政治的,也是文化的,更是一些人性的沖突。下面,我從王先生豐富的文化生活中,摘出幾個“爭議”的節點,羅列出來,供我們做一點閱讀的聯想。
1
學識。早年,王先生幾乎沒有上過正規學校。原因是他的大哥18歲考取秀才,幾個月后突然病逝。家人覺得,依風水與家運,王家子弟不易讀書,經商會好些。因此王先生只讀過一點私塾,為了經商,還讀過英語夜校。不過,他有學習的天分,讀記飛快,并且在19歲時,用3年時間通讀原版《大英百科全書》。同年被聘為中國公學英語教師,他的學生中就有時年17歲的胡適先生。胡先生曾稱贊王是“有腳的百科全書”,胡還在日記中寫道:“他是一個完全自修成功的人才,讀書最多,最博。……此人的學問道德在今日可謂無雙之選。”

但那只是胡適先生的看法,人們對王先生“學識”問題,始終爭論不休。直到1979年王先生逝世,爭論也未停歇。臺灣朱文伯先生稱,王先生不愧為當代奇人、社會好人、學界通人和企業界巨人。茅盾先生卻說:“王云五是個官僚與市儈的混合物,談不上有什么學問。”胡愈之先生也說過:“王云五既沒有學問,而且在政治上也是一個很壞的人。”兩方評價,竟有如此霄壤之別。
2
進入商務印書館。1921年,在胡適先生的舉薦下,王先生成為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時年僅34歲。胡適先生始終把推薦王先生進入編譯所,當做他對商務印書館的最大貢獻。他還稱贊商務能夠接受他的舉薦。他在《高夢旦先生小傳》中寫道:“最難能的是高夢旦先生和館內幾位老輩,他們看中了一個少年書生,就要把他們畢生經營的事業托付給他;……這是老成人為一件大事業求付托的人的苦心,是大政治家謀國的風度。”
反過來,茅盾先生卻說,這是胡適的計謀。這樣一來,他既可以繼續當教授,又可以通過王云五操縱編譯所,也是商務當局保守派中意王云五。還有觀點說,王云五靠他的學生胡適,達到名利雙收的目的,使他不但躍上中國出版高位,拿著高薪,還讓商務接盤他的小書店“公民書局”,一部分做了他的股金,這不是飛來的好事么?連胡適都說,云五號岫廬,此次真是“云無心而出岫”了!
3
編譯所“七年之癢”。王先生出任所長后,實施了兩項重大改革。一是按照新學科的門類重組各個部門,二是用3年時間調整人員。他將舊人淘汰2/3,引進新人有朱經農、周建人、周鯁生、竺可楨、鄭振鐸、顧頡剛、葉圣陶、陶希圣、黃賓虹等。1925年,編譯所9個專業部部長,有7位換了新人。張靜廬先生評價,這次改革,確然“是商務印書館走向新的方面最活躍的年代”。有觀點認為,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項重要成果。但是,也有人稱王云五是“袁世凱”,說他引進新人是任用私人和親信。
1929年,王先生辭去所長職務。他說自己經常需要超出職權,幫助館方調節內部工潮,有一次竟然跪在地上向軍閥求情,不要逮捕工人。如此疲于應付,故而辭職。有人卻說,王的辭職,是因為他自編《王云五大辭典》,給自己開稿費,與張元濟先生發生爭執,或曰編輯《百科全書》未果,或曰出版《萬有文庫》積壓,云云。
4
科學管理法。王先生辭去編譯所所長之后不到一年,又被商務印書館請回來做總經理。他上任前出國考察半年,回來后拋出《科學管理法計劃》,內容包括:預算制、成本會計制、統計制、標準化與簡單化、按件計酬制與售貨量比較制等。他由此獲得“中國現代企業管理之父”的美譽。但是,這個計劃一公布,立即引起全館職工的激烈反對。編譯所的反對之聲最激烈,他們發表“宣言”說:“王云五不獨為同人等之公敵,亦社會之公敵……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要求王云五辭職。代表職工與王先生談判者有鄭振鐸、鄭貞文、胡紹緒、杜亞泉,甚至外部的鄒韜奮也著文質疑科學管理法。在此重壓下,王先生只好宣布撤銷了他的改革計劃。但他并沒有死心,采取化整為零的方法,把他的“科學管理”在商務一點點實施下去。
5
兩年苦斗。1932年,日軍發動“一·二八”事變,轟炸上海。他們的目標直指商務印書館,造成總廠全毀,東方圖書館幾十萬書籍片紙無存,焚書的紙灰在空中飄浮,仿若云霧,持久不散。這是“自火燒圓明園以后,最令人痛心的文化慘劇”。一位日軍司令不無得意地說:“燒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以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焚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此時,王先生沒有倒下。他后來在回憶中寫道:“敵人把我打倒,我不力圖再起,這是一個怯弱者。他又一念,一倒便不會翻身,適足以暴露民族的弱點,自命為文化事業的機構尚且如此,更足為民族之恥。”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商務印書館終于宣告復業。他們懸掛著王先生擬定的巨幅標語:“為國難而犧牲,為文化而奮斗”。最鼓舞人心的是,商務很快實現“日出一書”的奇跡,破了日軍司令的預言,也成為商務至今沿襲的傳統。為“兩年苦斗”的勝利,張元濟先生致信寫道:“去年公司遭此大難,尚能有此成績,皆屬辦事人之努力,極當佩慰,特代表股東向辦事人致謝。”
但是,在此過程中,王先生實行減少股本金、全館停業、解雇4000余名職工等一系列特殊舉措,與股東和職工會面發生激烈沖突,使之備受壓力。同時,王先生在商務復興過程中,又將《科學管理法計劃》落實下去,更加激化了勞資雙方的矛盾。當時胡適給王先生來信中寫道:“南中人來,言先生須發皆白,而仍不見諒于人。”那時,王先生只有40多歲,為這一段經歷,換得滿頭白發。此后,王先生無奈地寫道:“我以為要想做事,不獨要吃得苦,還需要臉皮厚,不過那副厚臉皮以外,需有一個良心和它陪襯才好。”
6
四角號碼檢字法。自古以來,漢字檢字法有3次發明。一是東漢許慎創立部首檢字法,二是16世紀都俞和17世紀《康熙字典》創立部首加筆畫檢字法,三是四角號碼檢字法。王先生受到電報原理啟示,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其功勞直追古人。他的專著《四角號碼檢字法》出版時,蔡元培、胡適、吳稚暉、高夢旦等分別作了序言。胡適先生還專門為之編了歌訣:“一橫二垂三點捺,點下帶橫變零頭,叉四插五方塊六,七角八八小是九。”此法流傳極廣,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等,都據此為中文圖書檢索。魯迅先生在一封信中,竟然稱王先生為“四角號碼王公”。
但是,這樣一項重要發明,它的發明權問題,也是有爭議的。章錫琛、葉圣陶等許多人說過,實際上,這個方法是高夢旦先生發明的。陳原先生也寫道:“傳說商務推行的四角號碼檢字法本來是高夢旦發明的,王云五只不過使之完善罷了。”當此法名滿天下時,王先生對高先生卻只字未提。當然,高先生也沒說話,因為他歷來抱有“成事不必在我,成功不必在我”的宗旨,正如胡適先生所說,高先生是把名利視同塵埃的“圣人”。
7
四百萬。人們在總結王先生的功績時,經常說道,他最大的貢獻是“四百萬”。即:“四”是指四角號碼檢字法;“百”是指《百科全書》建設;“萬”是指《萬有文庫》。但是,你知道么?這個“四百萬”最初也是一個貶義的說法。當時王先生入主編譯所,啟動一些創新項目,引來舊人非議。他們說,王先生的這三大計劃,耗費了商務500萬股金的4/5,故有“四百萬”之稱。
《王云五大辭典》。王先生一生都對編纂詞典情有獨鐘,并且樂于以自己的名字命名。1930年始,出版《王云五大辭典》,接著出版《王云五小詞典》《王云五小字匯》;到臺灣后,還推出《王云五綜合詞典》和《云五社會科學大辭典》。但是,他出版這些書是要提版稅的。比如,《王云五大辭典》一年抽取版稅達5000元加上小辭典和字匯,3種詞典每年付版稅不下20次。王先生認為,這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過有人指出,王的詞典一旦出版,館內的同類詞典就不再上市了。再者,張元濟先生在商務35年間,主動辭退應得款項達20次,與王先生的行為形成鮮明比照。
8
辭職。抗戰期間,王云五先生一直領導商務印書館,歷經“十年苦斗”,堅持到戰事結束。但是,1946年他卻辭去總經理職務,離開了商務印書館。究其原因,王先生說,在上海淪陷期間,商務參加所謂“五聯出版公司”,承印偽組織核定之教科書。此事雖然與在重慶的他無關,但身為總經理,“自揣八年抗戰,商務艱苦備嘗,堅貞自守,今當勝利伊始,竟有此項惡評,精神殊感憤懣。”因而堅決辭職。不過,另有一種說法,認為當時王先生從政之意已決,上述原因只是在為辭職找借口。因為他離開商務當月,即赴南京,出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長,兼最高經濟委員會委員。
列罷以上8點,讀者會問,你是在褒揚王先生,還是在貶抑王先生呢?都不是。它們僅僅是一些客觀存在的羅列。其實,在出版方面,在出版經營方面,我一直是王云五先生的崇拜者與追隨者。我尤其喜愛他的“四大叢書”,喜愛他的“科學管理法”,喜愛他的“漢譯世界名著”,喜愛他的“四角號碼檢字法”,喜愛他的東方圖書館。為了出版,他還做過許多細微的工作,比如,抗戰時期,他創造所謂“戰時版式”,把每頁500字增為1000字,還選用輕型紙,利于運輸;他利用四角號碼的原理,改造排字架,發明“云五式中文字架”省工、省人、省鉛字、省培訓時間;他組織發明化學翻印法,使戰時許多重要詞典和大學叢書恢復供應;他提出“庫存圖書調劑法”,提出“調貨重于重印”的概念,等等。實言之,這樣的內容,我在其他出版家的文章中是見不到的。
但是,我不太喜歡王先生的學問,不太喜歡他精于算計、錙銖必較的處事態度,不太喜歡他事無巨細、喋喋不休的文字風格。我很理解,為什么老商務的人稱夏瑞芳先生為夏老板,稱張元濟先生為菊老,對王云五先生則直呼其名。幾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關于一個奇人的奇思妙想》,其中說道:“為什么一提到王云五,人們就爭論不休,一拋棄王云五,歷史就發生斷裂呢?”此刻,這樣的疑問依然在我的心頭盤旋!
王云五,現代出版家。廣東香山(今中山)人,(1888~1979)。早年入上海一五金店學徒,業余在夜校學英文,并廣泛涉獵多種學科,成績優秀。1906年起,先后在上海同文館、中國公學等校教授英文。1917年起,在上海從事編譯工作,并創辦公民書局,開始出版商生涯。五四運動以后,上海商務印書館亟謀適應時代潮流,編譯所邀胡適任所長,胡改薦王云五。1921年秋,王就任后以“教育普及、學術獨立”為方針,組織編譯了一批介紹中外古籍名著的叢書,頗受社會重視。1925年3月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和編出《王云五大詞典》等書,在學術界獲得一定聲名。1930年春,王云五出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積極推行科學管理法,開創商務印書館日出新書一種的新局面,出版了許多有價值的書籍,對中國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王云五開辦并復興東方圖書館,編寫出版了大量的古籍、中外名著和教科書辭典等。為我國近代文化教育事業作出了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