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貴修
我認識的三個讀書人
劉貴修

我小的時候認識一個人。他,皮膚黝黑,兩手老繭,一臉滄桑。在鄂西貧瘠的鄉村土地上,春耕秋收、揮汗如雨,過了六十多年苦力勞作的日子。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民,但是他卻用農耕的余暇堅持讀書,以一個勉強糊口的農民收入收藏了近五千冊圖書,以一個初中畢業的文化水平寫下了近百萬字的讀書筆記,這又讓他不那么普通。因為書,他是全村老少喜愛的故事家和評書人,也是全村百姓發家致富的主心骨。在他任村支書的30年里,那個小小的村莊,由人均年收入不足500元的貧困落后村變成了GDP全縣領先的新農村建設示范點,家家戶戶都住進了洋樓。
2010年,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溫家寶在到湖北宜昌考察時,走了一段沒有經過預先安排的道路,剛好路過了我的家鄉。當他從車窗里看到幾個戴著草帽的農民,蹲在地上專注看書的情形時不由地下車走訪。就這樣,溫總理看到了由這位村支書自費籌建的村民圖書室。在那一排排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書架前,這個慈祥的老人動情地說,一個不讀書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在這里我看到了希望!
這個愛讀書的農民、這個已經卸任的村支書,是我的父親。他生于1951年,成長于曲折動蕩的時代,求知的歲月遭遇了十年文革浩劫,青年時代被扣上了地主子女的帽子。他像書里的主人翁一樣,做過許多豪情壯志的夢。最終,被一只無形之手捆綁在了泥土之中,當了一個卑微辛苦的農民。在我成長的歲月中,我的家庭經歷過貧窮、疾病,以及各種災難性的打擊。但是,父親的書和父親堅持讀書的背影,像一束光,在黑暗里指引著方向。藉于此,我們滿懷希望。
2004年,我通過全省公務員考試成為了一名基層的地稅公務員。我工作的第一站是一個被長江四面環繞、叫做“百里洲”的鄉鎮。報到第一天下午,說好去江邊接我的同事,卻遲遲不見人影。原來,這個同事在過江的輪渡上由于太過于專注看業務書籍,忘了下船,又被帶回了長江對岸。這個在渡船上專注看書的年輕人,是所里聘請的助征員,他有著滿腔的熱忱和才華,是全所同事信賴和喜歡的伙伴,也是納稅人公認的稅收業務專家。在那些貧苦無聊的鄉鎮夜晚,我跟著他學習稅收業務知識,一起眺望長江對岸的霓虹,在滾滾奔流的江水邊暢談未來。2006年,全省地稅系統全面清退臨時工,由于政策原因,這個和我朝夕相處的同事被辭退了。送別的那個下午,江邊飄著綿綿細雨,我一手拿著他送給我的書,一手幫他拎著空空的行囊,心里有著說不出的不舍和酸楚。
在以后的日子里,為了謀生他選擇了在大學校園里當了一名保安,同時自修著法律專業的本科文憑。2007年,他以高分通過了國家司法考試,一時間成為了媒體競相報道的傳奇人物。2008年底,我進入省直機關工作,他考取了中央財經大學的碩士研究生。多年以后,當我們終于有機會在明亮的寫字樓里會面時,他已是北京一家知名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他對我說,其實,當他在江邊的漁火里翻開注會教材的那一刻、當他穿著保安服在大學圖書館坐下的那一刻,書本就已經指明了一條叫做夢想的道路。這些年,他只是在堅持走路。

2011年9月,我第一次坐飛機到西藏。在長達5個小時的飛行旅途中,整個機艙都是被一片電子設備的娛樂聲填滿的。我身邊坐著一位老婦人,她自始至終都在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上寫作,時不時會發出輕微的朗讀聲。飛行中,由于遇到氣流,航班的空乘人員發出了緊急通知,機艙一片慌亂,許多人嚇得哭出聲來。而我身邊的老婦人,只是輕輕合上筆記本,緩緩地抱住了隨身攜帶的行李包。警報解除,當大家都還驚魂未定時,老婦人又不動聲色地開始寫作起來。三萬英尺的飛行高度,窗外是漆黑的夜空,桔色的閱讀燈照在她的臉上,是那么專注又那么神圣。在后來的交流中,我知道了她是拉薩中學的一名退休老師,自幼隨援藏的父親在拉薩長大。她的隨身行李中,裝著她尚未出版的書稿。她說一本好書有的時候比一個好的老師更加重要,因為老師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書本的生命卻是無限的。
時隔一年,我在一本雜志的專訪中,見到了這位退休老師的專訪。原來她把一生奉獻給了雪域高原,在被確診為肝癌晚期的最后時光里,她寫了一本叫做《閱讀信仰》的書。她用一生的經歷和感悟告訴她的學生一句話:人生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應該去做,那就是用有限的生命去追尋無限的理想。但是,如何用有限去追索無限呢?張老師說,讀書是最好的方式。
(作者單位:湖北省地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