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桃花林

吳小街

春風吹來的時候，常常憶起20年前學校后山的那片桃花林。

沒有成家的日子總是那么富有而閑散。每天傍晚，吃過晚飯，追著太陽下山的腳步，拿著一本書裝模作樣地往學校后山散步。三月的天氣漸漸暖和，身旁的樹木已經長出了嫩芽，每片嫩葉上都有一層軟軟的絨毛。那是黃昏，天上有淡淡的晚霞，所有的樹木都刷上了一層金粉。那微風中輕輕搖曳的嫩葉，嬰兒般地對我微笑，叫人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這樣的景色是很適宜散步的。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我慢慢地、慢慢地行走在幽靜的小路上。有不知名的鳥兒從空中掠過，發出清脆的鳴叫。我一會兒看看書，一會兒摸摸小樹上的嫩芽，仿佛這里的一切都屬于我。

前面就是一個山頭，路在這里轉了一個彎。平常我是不會再走下去的，今天看看時間還早，就一直走下去。轉過山林，眼前忽然一亮，猝不及防的，一大片耀眼的粉紅海嘯般地涌入我的視野——這是一大片桃花林！

該怎樣形容眼前的一片桃花林呢？

桃花林太大了，整個山坡全是清一色的絢爛。那粉紅的顏色，明晃晃地照耀著我的眼睛，仿佛是天上的一片云彩飄落到這面山坡上。太美了！鋪天蓋地，既有層次感，又海一樣遼闊！我呆呆地看著桃花，正逐漸融進桃花的絢麗中，眼里暖暖的。美啊！真的美啊！此時我被如潮的桃花淹沒了，流連在花叢中，我只能用這樣俗得不能再俗的詞來贊美！

就在我陶醉于眼前艷麗的粉紅之海時，一個小腦袋在我眼前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跑了。“鄒志凌？！”對！就是他！

一提到他，眼前的桃花一下子灰暗了很多——這個男孩子，太讓老師頭疼了！

鄒志凌是這個學期轉到我們學校來的。他的老家在遙遠的鄱陽，祖父年輕時逃難在那邊做了上門女婿。因為母親生了五個女兒，家里罰得連一片瓦都沒有。沒辦法，父母只好四處躲藏。幾經周折，他們兩個悄悄遷回原籍。別看他父親生兒子姍姍來遲，但經商很有天賦。他承包了村里的一大片荒山，種上各種果樹，挖了魚塘，養起了雞鴨魚鵝。沒幾年，這片荒山就大變樣——瓜果十里飄香，雞鴨魚鵝成天歡笑——好一派歡樂的農家樂園！好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鄒志凌就是在家境逐步改善的時候如眾星捧月般地來到這個世界上。

在富足的、備受呵護的家庭里長大的鄒志凌儼然就是賈寶玉第二，在家，絕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了學校，背書包、值日掃地、拎飯盒全是幾個姐姐代勞。這還好說，畢竟是他們的“家事”。可讓我們老師頭疼的就是他從來不做作業，上課總是捉弄人，打架斗毆是家常便飯。

開學頭一個星期，他就把同桌按倒在地上，用凳子腳打破了同桌的頭，弄得雙方家長劍拔弩張。我剛剛參加工作不久，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事情，早嚇得六神無主。幸虧校長從中周旋才把風波平息。但從此一見到他，我總感覺不舒服，甚至有些厭惡！

沒想到，今天遇到了他！哦！這是他的家！我猛然想起來！

我對桃花林的喜愛、迷戀， 淡化了對他的成見。第二天心情特好，見到鄒志凌，一掃以前的厭惡，特意叫他到身邊來。開始他以為我是找他訓話（這是每天的習慣），一副桀驁不馴、吊兒郎當的樣子，走到我面前，30度地低頭，準備迎接我的唾沫星子。但當頭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和風細雨地聊起他家的桃花林，聊起他家的魚塘時，他的頭慢慢抬起來，眼睛也漸漸明媚起來了！

“老師（以前從來不叫），我熟悉桃園的每一棵樹，熟悉每只雞鴨鵝的叫聲！還有我的‘公主’！”見我遲疑，又忙補充，“‘公主’是條狗，從小在我身邊長大！”

“哦！看得出來，你家那片桃花林簡直就是人間仙境。我很喜歡！”

“歡迎老師來參觀！”他一揚眉毛，整張臉都生動起來。我頭一次發現他也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也是虎頭虎腦，只不過以前老讓我頭疼，有他沒他都一樣罷了！

又是一個美麗的黃昏！又是一片絢爛的桃花林！一輪紅日慈母般地灑下一層光輝，一切都像披上了金色的紗衣，有清風攜著濃濃的香味飄來，叫人心曠神怡！鄒志凌牽著他的“公主”，一路如數家珍地向我介紹他家的桃樹。他熟悉這里的每棵樹，每只雞，每只鴨，每只鵝，更不要說圍著他轉的“公主”了。只要他輕輕呼喚，那些動物們紛紛跑上來和他嬉戲，有只大白鵝老遠就拍打著翅膀引吭高歌向我們沖來。他只說了一聲：“坐下！‘小弟’！”神了！那只大白鵝乖乖地止住了它的大嗓門，美麗修長的脖子一伸一縮地拉著他的衣服，嘴里咕咕地叫！“去玩吧！”他拍了一下白鵝的頭，那只白鵝拖著胖胖的身子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叫它‘小弟’？它們會聽你的？”我忍不住好奇。

“當然！我從小和它們在一起玩，熟悉它們的叫聲，給它們起了名字！”鄒志凌儼然主人的樣子。說到那些動物，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和課堂上的那個榆木腦袋截然相反！

真是太意外了！也長見識了！我從內心里開始對他產生了好感。突然，腦海里靈光乍現，我連忙對他說：“明天的語文活動課能不能在你這里上？同學們一定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行！”他愉快地答應了。

多年以后，我提筆寫下當年那片桃花林里孩子們狂歡的情景，依然有陣陣歡笑聲一浪一浪地從紙頁中涌出來……

第二天，依舊是春風和煦，清風送來濃濃的花香味。我和孩子們一路說說笑笑直奔鄒志凌家。孩子們一脫離教室，就如花果山上的猴子一樣。他們把衣服系在腰間，追逐打鬧，唱歌，朝氣、活力、靈氣不斷地從他們小小的身軀里噴發！

鄒志凌早早站在路口等我們。一看到他，大家忍不住笑了：他穿著一身運動服，頭戴一頂紅色的太陽帽，胸前別著一副墨鏡，手里拿了根小木棍，棍子上系著紅領巾和一個可愛的小熊貓玩具。嗬！活脫脫一個小導游啊！還沒等我說話，孩子們一擁上前，看著一大片桃花林，他們興奮地揮舞手中的衣服，大聲叫著，喊著，唱著……

那天下午，整個桃花林充滿了歡歌笑語。孩子們左看右瞧，興奮不已。鄒志凌興致勃勃，可謂出盡了風頭。他精心設計好游覽路線，沿著桃花林中的小徑，孩子們一路欣賞，你一言，我一語。有時也很安靜，因為這時鄒志凌滔滔不絕地說起他和桃花林的故事，講起他和那些動物們的友情。那些大白鵝和“公主”成了孩子們的寵物。鄒志凌還讓這些動物表演了幾個滑稽的節目，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追著它們，摟著和它們親熱。幾個女孩子在桃花樹下你追我趕，個個大汗淋漓。他們的狂喜，就在那一刻達到了極點。開學初被鄒志凌打破了頭的孩子忘記了以前的不快，此刻和鄒志凌一個摟著白鵝，一個摸著敞開腳盡情撒嬌的“公主”，兩人樂得滾在一起。桃花林里到處躍動著他們的快樂，這樣的溫情深深打動了我。我在一棵桃樹下坐了下來，享受著他們的快樂，仿佛也回到了童年……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孩子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這一刻，我開始反思自己對鄒志凌的態度，第一次覺得自己因為成見對他過分粗暴，每次在學校里只看到他外表下瘋狂的一面，從來沒有近距離和他接觸過，更談不上和他輕柔地說過一句溫暖的話。原來，這個男孩子是這樣的陽光。雖然心里知道他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生活中，誰又沒有缺點呢？

每天傍晚，我依然追著太陽的腳步，盡情欣賞那片粉紅的桃花，看著那些桃花慢慢結成一個個綠色的小果實，看著鄒志凌拔草拌食喂雞鴨魚鵝，旁邊的“公主”搖著尾巴緊跟其后……

漸漸地，鄒志凌的學習態度發生了變化，上課安靜多了，有時還會主動回答老師的提問，和同學的關系也慢慢好起來，雖然偶爾還會舊病復發，但明顯在改變，在進步……

離開那所學校多年，鄒志凌以后的人生道路究竟怎樣，我一直牽掛著，可始終沒有他的消息。直到前幾天在街上碰到當年和他要好的同學，才知道他考上了二本學校，專業正是農業方面的。和我教過的其他成功的學生相比，鄒志凌讀的學校和專業一點也不值得炫耀。但我就是為他感到特別欣慰和驕傲：畢竟，他沒有沿著小時候打架斗毆的道路走下去，而是成了一個對家庭、對社會有用的人。

棄惡揚善，幫助孩子健康成長，永遠是一個教師教育成功的真諦！

很多年了，只要在桃花盛開的日子，我都會興致勃勃地站在桃花樹下欣賞“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美好姿態。恍惚中，一個陽光男孩手舉系著熊貓玩具的棍子，在晴朗的天空下，攜著一股桃花香微笑著從桃花林深處向我走來……

（作者單位：江西省余江縣楊溪中心學校）

□責任編輯 李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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