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晏 陽
李福來先生與全景畫創作
文 晏 陽
Artist Li Fulai and Panorama Creation
[編者按]
他是一位從遼寧省北鎮縣走出去的農家子弟,他視繪畫為生命;他是一位版畫家,創作出了《丙辰清明夜》《嘎達梅林》等人們耳熟能詳的代表作品;他是魯迅美術學院全景畫創作團隊中的“司令”,他與他的團隊被侯一民先生贊為“東方的米開朗基羅”,“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魯美!”;他是學生眼中嚴肅而慈祥、睿智而多思的師者;他在學生迷茫困頓時指明方向,他更給予了“學生孵化原創的智慧”;他同時是一位孩子眼中的慈父,愛人眼中的伴侶,他是一個家的頂梁柱。他,就是李福來先生。
2016年1月8日下午1點56分,著名版畫家、原魯迅美術學院副院長李福來先生在沈陽逝世,享年78歲。李福來先生的逝世,引起了美術界的廣泛關注,在魯迅美術學院為其舉辦的追思會上,自發前往的人群中有美術界的名士、畫家,有他的學子、親友,更有來自各行各業的普通人士,這里面包括淳樸的農民和工人!他們從四面八方默默趕來,緩緩匯入憑吊的人群,數量龐大、場面壯觀!
李福來到底是位怎樣的畫家?他在全景畫事業上有著怎樣的文化情懷?作為師者,他在尤勁東、劉孔喜等學生心目中有著怎樣的地位?本期“名師追憶”欄目約請曾經與李福來先生在全景畫事業中并肩奮斗的、亦師亦友的同事撰文回憶,同時約請他在魯迅美術學院版畫系所教授的77屆和78屆的幾位學生代表撰文緬懷恩師。
李福來先生走了,但他的精神永存!
1996年底,全景畫《萊蕪戰役》進入現場繪制階段時,58歲的李福來先生還在副院長任上,他一面領導、指揮著這個超大型藝術項目,一面不斷地接打院里的各種電話。我說,院里這么多事,您莫如回去幾天,處理一下。先生笑笑,說:“院里對這個創作項目高度重視,黨委把這項工作安排給我,我不能不全心全意。”然后湊近我的耳朵,說:“有重大事情,我肯定回去。日常,離開好——新班子不久就要主持工作,我們老的在邊上,人家就多一道程序,也放不開手腳”。

李福來與魯美《淮海戰役》全景畫創作成員在一起,作者從左至右:孫兵、李武、付巍巍、李福來、晏陽、曹慶棠、周福先
這是我留校工作以來第一次和李福來先生近距離接觸。此后近二十年的漫長日子里,我和學院全景畫創作團隊的同仁們一直伴隨先生身邊。2002年5月,當侯一民先生在《濟南戰役》的繪制現場手杖把地板點得咚咚響,一字一句地說:“你們魯美就是東方的米開朗基羅”的時候,我知道這句鼓勵的話里有魯美兩代藝術家多少心血,更知道此中福來先生的艱巨付出和卓越貢獻。
歷史畫,尤其重要題材的歷史畫創作,案頭工作是至關重要的環節。我們每一次創作,福來先生都首當其沖地承擔這項系統而龐雜、艱巨而又枯燥的工作。畫全景畫《赤壁之戰》,作為創作組副組長、繪制現場的直接指揮者,單是相關的史料考證等案頭工作,先生就帶領我們做了半年多,從《資治通鑒》到《孫子兵法》,從兵器的考證到陣法的研究,從當地自然地理到漢代民俗,繪畫創作中預期碰到的所有問題,先生都嚴肅、認真、詳盡而周密地逐一研究。隨著創作的不斷深入,素描方案多次易稿,整個過程歷時五年,作品最終獲得第十屆全國美展金獎。
歷史題材全景畫,就可視形象而言,從地理環境、戰爭態勢、運作線路等等都來不得臆想和虛構。福來先生在創作中極為重視現場實地考察,每一次創作都帶領創作組多次深入當年的戰場故地,每一次都是方園一兩百公里。一個筆記本,一本地圖冊,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福來先生就是領航員,讓大家感到驚訝的是,他比當地委派的陪同人員、司機更熟悉路線和地點!進村,下車,叫聲“老哥”,遞上一支煙,挨近坐在碾盤或朝陽的石階上,先生就能和村頭邂逅的老者攀談小半天……
現代戰爭,有關戰役的綜述、大堆的回憶文獻都不難找,困難的是,要從中理出一條時間和空間上都較為具體,并能相互印證的線索,這將是整個藝術構思的切入點。由于多數文字資料都是事隔多年之后的回憶追述,由于當事人具體身份限定等因素,許多同一事件的描述在時間、地點、地名、規模等方面均有出入,這給創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難,也使福來先生的研究和考證工作任務繁重,這種情況常常要伴隨作品創作的全過程 。每一次創作,直到現場繪制接近完成,先生案頭的資料依然不斷地被紅筆、藍筆勾畫著,筆記依然一本一本地在堆高,床頭的臺燈也依然整夜地亮著。浩若煙海的各種資料、文獻,在耗費先生大量精力、浸滿先生汗水之后,被系統而有序地濃縮到一張長達四五米的打印紙——一張直觀的列表上——橫向,整個戰役的時間進程、參戰雙方戰斗序列、部隊番號、戰役各個節點、關鍵情節、重要人物、戰事發生地點……工致的字跡蠅頭小楷大小,整齊、漂亮;紅的、綠的、藍的、黃的,各色標記清楚、醒目;直尺劃出的格子,工整得如打印的一般……

《濟南戰役城區攻堅戰》全景畫(局部) 作者:李福來 晏 陽 曹慶棠 李 武 吳云華 周福先 張鴻偉 楊 海 劉希倬 李憲吾 孫 兵 吳青林 18m×126m 濟南戰役紀念館藏
而后,討論創作方案時,先生如同戰役指揮員一般為大家詳盡介紹事件的演進過程。繪制中,他更是胸有全局,運籌帷幄般地安排情節,調度場景。于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創作組里,“司令”這個貼切又親切的稱呼替代了“院長”,當面、背后大家都習慣這么叫,先生也就樂呵呵地欣然接受。
這確是種很特殊的繪畫創作,福來先生也確是位把整個戰場都了然于胸的指揮者。畫《濟南戰役》,依據有限的文字記載和能查到的僅有的幾張繪制簡陋的示意性地圖,我們的畫布上真實而確切地再現了當年的中心城區,以至于作品完成,請來作最后驗收的部隊老首長興奮得不能自已,提高嗓門不斷對著畫面指點著“武庫街……兵馬司胡同……看那里,我的指揮所就設在那里”!然后興奮地握著福來先生的雙手,久久不肯松開:“魯美,了不起,了不起呀!”
魯美!李福來先生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魯美——這座從黃土高原抗日烽煙中誕生的藝術家的搖籃。先生14歲來魯美讀附中,而后讀本科,留校工作。在接近退休的年齡上投身全景畫創作,和宋惠民、許榮初等前輩藝術家一起,開創了中國的全景畫藝術事業,贏得了國內外同行的贊譽,贏得了舉世的矚目。
當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先生離開我們還不到百日。翻開先生送我的他的個人畫冊,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眼前這幅《東北魯藝校園的早晨》——這是張小幅素描,幅不盈尺。李福來,這位筆底江山無限,胸中萬馬千軍,二十年來率領著創作團隊東奔西走南征北戰、一次次把以噸計的油畫顏料抹上巨大畫布,創作出一幅幅恢宏巨制的藝術家,此時筆下流淌的,是涓涓細流,款款深意:一彎曉月西沉,幾幢老樓參差。靜謐、空靈,如詩、如歌。畫面上,稍遠,略高一些的,是當年的教學樓,那里面曾走出過魯美幾代藝術家……至今,還有一間先生的工作室也在那樓里,二樓,東側,挨著樓梯口的那扇門。
合上畫冊,我腦子里涌出了下面幾句——
六十年前舊粉墻,少年綺夢繞回廊。
依然曉色拂青瓦,憶到樓窗第幾行?
組稿/劉竟艷 責編/劉竟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