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力
小說園地
舅舅外甥
李力
一
毛杰宏格外賣力,累得氣喘吁吁汗如雨下,王翠萍依舊不冷不熱,有點例行公事,好在兩人最后成功登頂,也算解饞。
他喘息稍平,摟住妻子趁熱打鐵地說:“日子好快呀,馬上又要過年了,春節我們回趟鄉下吧!”
聞聽此言,她瞬間提升至一級戒備,眉頭不由得微蹙。
“還是把老母親接到城里過年吧?!?/p>
“可以呀,不過還是得回趟鄉下?!?/p>
“瘋了呀!老母親在這過年咱跑回去?”
“得回去走走親戚?!?/p>
“你好閑情逸致!就那幾天假,還要值兩天班,遇上急診得隨叫隨到,哪來的時間?平常有空了回去看望一下不行嗎?”
“這是城里人的想法,鄉里人特別看重四時八節之禮,尤其是春節,晚輩若不去給長輩拜年,對晚輩來說很失禮,對長輩來說則很失面子。”
“你家的親戚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親戚又不相認,可比親戚還要親,從周一到周日,哪一天不排隊找你走后門看病,你跑斷腿拜得過來嗎?”
這幾年人的病好像比以前多了,每天總有那么多人舉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去醫院,求大夫趕快幫忙把錢花出去,好像這樣心里才踏實一些。農村人好像是真的有錢了,有病就往省城跑,要住最好的醫院,要找最好的大夫,弄得每家三甲醫院都人滿為患,住院難上加難,往往去醫院好幾天了還等不到床位,能在過道里弄個加床,都會讓病人有踏上諾亞方舟的感覺。等瘋了的病人家屬不惜給大夫跪下磕頭,可惜沒用,大夫不是神仙大羅,變不出床位來,前面排隊的人多了去了,總得講個先來后到吧。再說了,關系戶和收了紅包的還沒安排過來呢,所以在醫院,不管誰跪,給誰跪都一文不值,在這兒講: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能讓人嗤之以鼻。
毛杰宏出身農村,七大姑八大姨以及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自然不少,同村同鄉同姓更是數不勝數。方圓幾十里幾乎人人皆知,毛杰宏的媳婦是漢唐醫院的外科大拿,人送外號“王一刀”功夫了得,跟古代女俠一樣刀出魔除。有個病病災災,不管是否屬于胸外科都千方百計找毛杰宏,希望通過他的關系早挨女俠一刀。無休無止的攪擾讓毛杰宏很煩,但這些人號準了他的脈,來之前,他老媽的電話早就過來了,這個是你大姨的侄子的叔,論起來近著呢;那個是你嬸的爺爺的孫子,論起來親著呢;這個人那一年在咱難的時候幫過咱。不是親戚但比親戚還親,咱可不能沒良心知恩不報,每次總有不容拒絕的說辭。毛杰宏是個孝子,凡是老母親開口的一概不忍回絕,都會想方設法去辦。怎么辦?開始全得靠王翠平去辦,一來二去自己慢慢也在醫院混熟了,一般的事自己就辦了,難辦的事還得靠妻子這個科主任兼技術權威出面才能擺平。她一直很給面子,也算盡心竭力,所以毛杰宏嘴里不講心里還是很感激的。剛才她借用了幾句《紅燈記》的歌詞,其中的譏諷味道他當然辨得出來,但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繼續舔著臉往下說,不實現春節攜妻回鄉拜年的想法絕不罷休。
“別的親戚能不去就不去了,我舅家得跑一趟?!?/p>
“你舅對你有啥大恩,比山高比海深?這么念念不忘的!”
“我舅的確對我有恩!”
“那你就回去報恩吧,一定要把我最誠摯的慰問和最衷心的祝福帶到哦。”
“都說我有個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媳婦,他們都想瞻仰瞻仰您的芳容呢?!?/p>
“少給我油嘴滑舌,記得在中學語文課本里參觀毛主席紀念堂才用瞻仰二字,我即使很偉大也還沒躺進水晶棺呀,用得上這詞嗎?再說了兩個舅又不是沒見過我?!?/p>
“舅是見過你,但村里的很多人沒見過呀,聽說救苦救難的女菩薩化身省城著名女俠王一刀來了,還不得十里跪迎!”
“少來這一套,任你巧舌如簧天花亂墜,本女俠意志堅定絕不上當!”
“當真不去?”
“不去!”
“那只好讓二房陪我去了?!?/p>
“誰?”
“不知道吧?說明我保密工作還是相當到位的。”
“別繞了,到底誰呀?”
“二房嘛,翻譯成你們城里文化人的語言,就是如夫人,鄉下叫二房。請不動夫人,只好降格請如夫人客串一下嘍。”
“你敢!”
她嘴里說著,手里加點勁擰他的耳朵。
“哎呀呀!”他夸張地叫起來。
“家有如此悍婦,我有賊心也沒賊膽呀!”
“賊心也不能有,一絲一毫都不行,敢不一心一意當好模范火車司機,小心我閹了你。不過嘛,看在這么多年無償服務的份上,會替你再接上去的,以我的手藝應該不會留很明顯的疤痕,既不影響顏值也不影響手感,更不影響使用功能,不用太過擔心喲?!彼Z氣綿軟,說得輕描淡寫。
“威脅我呀?大丈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他盡管心里有些發毛,嘴上不甘示弱。
“怎么忘了最關鍵的富貴不能淫?就算你不怕,小弟弟呢?”
“那就看在小弟弟的份上吧,替你鞍前馬后服務這么多年,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女俠您就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彼蛑樥f。
“小弟弟求我的話,我倒可以考慮一下?!?/p>
毛杰宏覺察到了她態度的松動,更受到啟發,馬上積極行動起來,兵分兩路,兩手游走在她的敏感部位。
“想搞性賄賂是不?本女俠不吃那一套!再說了,你這不是瞎忙乎嗎?還以為真的四十如虎??!怕是心有余力不足吧!忙乎半天了,這小弟弟還跟煮過的面條一樣……”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撥開。
“攢著吧,下次一并上繳。”
“那過年回鄉下給舅拜年的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等我倒倒班看,我只是小小的科主任,不像你大大的董事長自己說了算。”
“老婆最大呀老公第二,你是我的心呀,你是我的肝……”
看到老婆已被搞掂,他興奮得不由自主哼起一首流行歌曲。
“求你別唱了,太嚇人啦,我寒毛都豎起來了。”她捂著耳朵說:“早操結束,我得起來準備早飯了?!?/p>
二
毛杰宏舅家位于西府塬上北山根,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不到二百公里的路程。一大半是高速,沿途只有背陰處尚有零星未融的積雪,路面黑黝黝的,車輛不多,毛杰宏的車速很高,路邊一棵棵瘦高的楊樹爭先恐后跑得飛快,像后面有老虎攆一樣。妻子跟著他回鄉下走親戚,兒子留在家里陪奶奶。王翠萍有點暈車,歪在后座上假寐,旁邊堆著糕點等一大堆禮品。一上路,毛杰宏就討好地跟她閑諞,后來見她不搭理也就知趣地不吱聲了,放起她愛聽的輕音樂。下高速后開始往塬上爬,感覺跟盤山路一樣,上了塬馬上是另外一番景象,塬下看著是山,其實塬上一馬平川。溫度比塬下低一些,雪才開始消融,田野里依然白皚皚一片,路面時而一段冰雪已化,時而一段還存著冰轍。汽車、摩托車、自行車、行人混雜,車速不得不慢下來,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用的時間竟跟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差不多。
象山腳下的堯奠村是一個有幾百戶人家的大村子。這時候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大多都回來了,是一年中人最齊整人氣最旺的時候。過年的氣氛比城里濃多了,村口空地上一大幫人在敲鑼打鼓,一會得勝鑼鼓,一會豐收鑼鼓,敲得熱熱鬧鬧驚天動地。王翠萍被鑼鼓聲感染,一掃一路的萎靡不振,人有了精神,拿出手機放下車窗搶拍了幾張。毛杰宏一邊慢慢開車,一邊跟圍著鑼鼓隊看熱鬧的熟人打招呼,有人看到了后座上的王翠萍,與旁邊的人興奮地指指點點,寫在臉上的崇敬讓她心里很受用。
過了村口才幾十米遠,左后輪一滑,陷進一個泥坑,減檔加油倒車,試火了幾次怎么也爬不出來,朝車外瞅瞅,周圍一片泥濘,似乎沒地方落腳,這可咋辦?他有些犯難。
這時候正好有一個中年人和兩個后生從旁經過,中年人曾找毛杰宏住過院,熱情得很,二話不說就招呼兩個后生趴在車后面幫著推,也許人太少,也許地太滑使不上勁,試火了幾次都不行。一個后生嘟囔說這好車就是重,別的車抬也抬起來了。王翠萍不好意思再坐在車上,開門想下來,那個中年人馬上出言阻止。
“他嫂子你千萬坐著莫動,此地不像城里到處是水泥地,甭管下雪下雨都干干凈凈,咱鄉下這一消雪不是水泥地,臟得太太,別污了你皮鞋。”
他轉身對旁邊的一個后生說:“狗娃,去,再招呼幾個人過來,就說省城王一刀的車陷泥窩咧,克利馬嚓過來搭把手?!?/p>
他轉頭又對車里的王翠萍說:“我惦記著他嫂子你的好哩,你跟杰宏難得回來一趟,今個就是抬也要把你們連人帶車抬過去?!?/p>
很快鑼鼓聲停下來,呼啦啦來了一大幫人,跑得慢的連一根手指頭都插不上,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大家喊個一、二、三輕輕松松就把車抬出了泥窩。謝過眾人,車繼續慢慢前行,上了正街就是混凝土路面,不用再擔心會陷進泥窩了。
大舅家在村子正街靠西頭,門頭很氣派,門樓上覆蓋著錚亮的琉璃瓦,一對大紅燈籠掛在門樓下,銅釘櫸木大門兩邊貼著紅底金字的春聯。
進屋坐定,大妗子張羅著泡茶拿糖擺瓜子,大舅陪他們說話,不一會一幫小孩在門口探頭探腦,猶如一群怯怯的麻雀。王翠萍愛孩子,招呼他們進來,他們既不進來也不離開,只一堆擠在門口嘻嘻地笑。
大舅笑罵道:“這幫碎慫,瓷馬二楞的,想進來就進來,站門口做甚?”
聞言他們嘩啦一下一擁而進。
大舅笑瞇瞇地撥拉道:“這是老大的牛牛娃,這是老二的大女女,這是老三家的……”
總共五個從兩三歲到七八歲的小孩。王翠萍忙著分糖果給紅包,問他們的名字,逗他們玩。
毛杰宏給大舅發了一根煙,摸出打火機要替他點上,大舅把煙夾在耳朵上,還是抽自己的煙鍋。大舅的話本就不多,毛杰宏也覺得沒啥說的,兩人各吸各的煙,沉默的時間長,說話的時間短。
“歇會去你二舅老屋,還是你二妗子新屋?”大舅沒話找話問。
“二舅在哪達我就去哪達,他們不理視我二舅,想讓我提禮當拜年,門都沒有!”毛杰宏氣哼哼地說。
“不行把禮當分兩份,二舅一份,二妗子一份?”王翠萍建議。
“這不是禮當的問題更不是錢的問題,我二舅再說也是一家之主,說話沒人聽也就罷了,這么多年把老爺子一個人扔在老屋不理不睬,成何體統?太過分了吧?退一萬步講,平時這樣也就算了,大過年的也不接過來遮一下眼堵一下嘴,也太不會做人了吧!”毛杰宏憤憤不平。
“不是我偏向你二妗子,也不是我愛數說你二舅,的的確確他不是的地方多,你知道的,他又喝又賭,差點把家敗完咧?!贝缶藢γ芎甑脑挷灰詾槿?。
“我不管他對他錯,只知道他是我舅,我二妗子和兵兵這么對他,我看不慣受不了,他們不接我二舅過去的話,我絕對不會踏進新屋大門一步?!?/p>
“你這外甥哎,還蠻向著你二舅的。唉……”大舅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我去二舅那兒坐坐?!泵芎暾酒饋碚f。
“唉,剛坐屁大一會呀?!贝缶怂坪跤悬c不太高興。
“外甥只是去看看他二舅,看你頗煩不!”大妗子剛好進來,轉頭對毛杰宏和王翠萍說,“大過年的,你二舅一個人冷清得很,應該過去看一看,不過外幫冰鍋冷灶的,估計做不了個啥,晌午記得回這幫來,妗子給你們做點別樣子,平時在省城不一定吃得上?!?/p>
“好的,妗子,我們很快就回來?!蓖醮淦即饝?,瞅了一眼毛杰宏,他裝著聽不見沒吭聲。
出了院子,毛杰宏發動了車子。
“老屋那邊有段泥路,正化著雪,怕不好走,不行就別開車了。”大舅提醒。
“沒事,讓二舅也看看我的新車。”毛杰宏轉頭對王翠萍說:“趕緊上車,愣著干嘛!”“就是的,又不遠,走過去算了?!蓖醮淦紝偛畔葸M泥窩仍心有余悸。
“這地方可沒人擦皮鞋喲?!?/p>
毛杰宏慢慢啟動了車子,王翠萍聞言馬上鉆進車里。
二舅住的老屋在正街的北面,車子雖然開得極慢,但一兩分鐘就到了門口。這里的景象讓人一下子想起改革開放前的農村,跟正街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讓人懷疑是專門留著拍電視劇用的。院墻是土夯的,風吹雨打留下幾個豁口,還能看到鳥兒們新近留下的到此一歇的痕跡,幾株低矮枯黃的野草隨風搖曳,墻根有些地方被風雨侵蝕得凹陷進去,讓人擔心不堪重負搖搖欲墜。木質門框斑駁陸離仿佛出土文物,連個春聯都沒貼,大門敞開,一看就知道二舅在家。
嘀……嘀……嘀……毛杰宏長按了三聲喇叭,不但屋子里的人能聽到,估計半個村的人都能聽到。
“直接進不行呀?按啥喇叭嘛,難道要二舅出來迎接?跟你舅還擺譜!”王翠萍不以為然。
“你不懂!”毛杰宏搖搖頭說。
毛杰宏的話音未落,就見二舅搓著手呵呵笑著急急火火跑出門來。
“我就覺著我外甥該來咧。”
二舅個頭沒大舅高,頭發花白,臉色黝黑,有些佝僂,顯得比大舅還老,但一臉笑容猶如冬日陽光。
“哎呀,外甥媳婦也來咧,呵呵……”他嘿嘿地笑著,顯得有些拘謹。
“今年翠萍特意請了假,專門和我一塊來看二舅你?!泵芎陰缀跏呛爸f,仿佛得讓全村的人都知道。
王翠萍乜斜了毛杰宏一眼,對他的夸張不以為然,就是二舅耳朵背也用不著這么大聲啊。
“嫽么,嫽么……”二舅雖然高興但顯得有些木訥。
毛杰宏從后備箱里取出兩個大號茶杯一般粗細的雷子,走遠一點豎到地上,返回身摸出煙盒,抽出一根遞給二舅,掏出打火機先給二舅點上再給自己也點上,深吸一口然后噴出一股青煙。
“雷子一炸,鬼怪害怕,咱倆一人點一個?!彼⑿χ鴮Χ苏f。
“嫽么,嫽么!”二舅像個孩子似的眉開眼笑。
兩人各自走向一個雷子,蹲下身點著了,急急忙忙趔趔趄趄地跑開。
轟轟兩聲相繼響起,地面都被震得跳了幾下,緊跟著滿村子的狗狂吠不止,一只雞撲愣愣飛上了二舅院子的墻頭,東張西望猶自驚魂未定。
毛杰宏余興未盡,又從后備箱取出一大盤鞭炮,撕開紅塑料包裝紙,眼睛四下里瞅。
他把鞭炮甩上門口一棵老柿樹的干枝杈,轉身走回來對二舅說:“鞭炮一響,黃金萬兩,二舅你來吧。”
“嫽么,嫽么!”二舅聽話地舉著煙頭過去點著了鞭炮。
噼里啪啦,火光和爆炸聲起碼持續了兩分多鐘,門口煙霧繚繞紙屑亂飛,王翠萍本來捂著耳朵張著嘴,這時候不知道是掩上口鼻好還是捂上耳朵好,對舅舅外甥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舉動,微微蹙眉無可奈何。
聽到這么大的響動,街坊鄰居紛紛出門拐到這邊來瞧,免不了打個招呼,有稱贊車豪華的,有夸王翠萍長得曼的,毛杰宏逢人就說和媳婦專門看舅來了。一會街坊鄰居都回去了,一大幫娃們仍興沖沖聚在這里,爭先恐后撿地上沒響的炮仗。
毛杰宏從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紅包,遞到二舅手里。
“過年了,二舅給娃們發個紅包,圖個喜慶?!?/p>
二舅遲疑了一下,接過去連笑帶罵地開始發紅包,頓時被一群伸著手擠擠攘攘吵吵鬧鬧的娃們圍住。毛杰宏抽著煙,笑著看興高采烈的娃們中間頗有些狼狽但又很開心的二舅。
娃們拿到紅包,顧不上再撿地上的炮仗,紛紛蹦蹦跳跳歡天喜地地回家了,毛杰宏他們也提著從車上卸下的大包小包進了大門。
院子沒打水泥也沒鋪磚,墻根的雪還在化,地上漾著很多小水洼,幸好從院子門口到正屋只有幾米遠,隔不到一米就有一塊明顯臨時擺上的整塊或半拉子磚,避免了一步一個泥腳窩。
二舅睡覺的地方與廚房在一塊,到處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二舅讓上炕坐,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特意燒了炕的,王翠萍死活不愿意上炕,在一個小板凳上坐下。
諞了會閑,二舅起身憨笑著說:“快晌午咧,沒啥招待外甥外甥媳婦的,我給咱扯扯面吧?!?/p>
土灶就在炕邊,是很早以前農村常見的炕連灶,王翠萍雖然是城里人,但嫁給了家在農村的毛杰宏,不管樂意不樂意免不了要回農村,很早以前見過這種炕連灶,但現在絕對很稀有了。她早注意到灶旁邊地上擺的東西:半棵大白菜,三個土豆,兩根蔥,一簸箕干紅辣椒。心想:除了扯面別的也沒得做,這大過年的,給上門拜年的外甥媳婦吃扯面,還真的難得一見。二舅那烏雞爪似的手扯出的面能吃嗎?她心里不免犯嘀咕。
幸好這時候毛杰宏開口了:“算了,二舅,那么麻煩干啥?!?/p>
王翠萍滿以為毛杰宏會提出回大舅那吃飯,誰知毛杰宏后面的話讓她差點暈倒。
“我給你帶了一箱方便面,你燒點開水咱泡面吃,同樣是扯面,這多省事呀。”
“我莫啥,就怕把外甥媳婦給慢待咧!”二舅扭捏地搓著手瞅一眼王翠平。
“哎呀,我好像把手機落大舅家了,得馬上過去找找看,怕萬一單位有急事找我,你們舅舅外甥聊著,吃飯就別等我了。”
王翠萍忍無可忍,但又不能發作,只好編了一個謊急急忙忙逃離,二舅一直送出大門去才折回來。
二舅進了屋,見炕沿上已擺上燒雞、豬頭肉、花生米和一包榨菜,毛杰宏正在開一瓶五糧液。
“我說外甥哎,別開別開咧,你拿回去吧,你二舅哪喝得了這冷慫貴的酒,一瓶的錢恐怕都夠你舅喝一年咧。”
“二舅,已經給你說過多少遍,年紀大了,少喝點,喝點好酒,你咋就不聽哩!”
二舅搓著手只是呵呵呵地笑,毛杰宏給他讓凳子他不坐,就在炕沿上圪蹴著。
很快酒盅滿上了,舅舅外甥開始對飲,酒下得很快,一會大半瓶就沒了,二舅的話也多起來。
“別看你舅現在人不愛狗不理的,想當年也人物過,也張狂過!”
二舅跟毛杰宏碰了一杯,挽挽袖子說:“那一年我大戰四大霸天,那個驚險那個刺激!”
“二舅,哪能不記得哩!”提起這段往事,毛杰宏心里既覺得溫暖又覺得心酸,仰頭干了一杯。
“那感覺簡直嫽咋咧!這些年其實沒少上賭桌,但不管輸贏都沒有當年心跳的感覺咧,找不到那股豪氣,也沒有那種痛快咧!”二舅喟然長嘆。
“所以才喝酒解悶,從此離不開酒!”毛杰宏聲音有些顫抖。
二舅沒回答,吱一聲喝干,毛杰宏趕緊給添上。
“今兒個你舅我喝得高興,給外甥你吼段秦腔吧。”
二舅下了炕,趿拉著鞋一只腳踩在板凳上,右手握杯,左手叉腰,雙目圓睜,長吸一口氣,開口吼道:
大麥面小麥面都能搟面,
剩下個包谷面咱打攪團,
油潑辣子調燃面嫽咋咧,
娃娃你吃了還想把碗舔,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金疙瘩銀疙瘩總嫌不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
這段不入流的秦腔毛杰宏聽二舅吼過很多次了,每次都聽得饒有興致。二舅吼完,兩人哈哈大笑。笑過之后毛杰宏卻有些心酸,能聽得出來,二舅這次明顯中氣不足,雖然依舊慷慨悲涼但氣勢相比以前大為不如,唱完更是喘息了好一陣,老了,二舅老了!
不知不覺第二瓶酒已下去一半,兩人喝到酣處,擼起袖子吆五喝六開始劃拳。
“杰宏,別喝了!”王翠萍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沖毛杰宏喊。
“失火了嗎?日急慌忙的!”毛杰宏正在興頭上,見妻子不讓喝酒心下有些不快。
二舅的酒杯本來已搭在嘴邊,這時拿下來攥在左手手心里,他的食指缺了一截,但不太影響功能。
“比失火還急,人命關天!有急診非得我回去手術?!?/p>
“那你先回吧,我還沒陪二舅喝夠哩?!?/p>
“你們工作的事是大事,陪二舅喝酒不算個事,克利馬嚓回吧,外甥媳婦說是人命關天的事哩!”二舅放下酒杯,站起來搓著手著急地勸毛杰宏。
“我拿得動酒杯拿不動手術刀,回去有個卵用!你有你的重要事,我有我的重要事,我今天最重要的事就是陪二舅喝好!”毛杰宏扭頭對王翠萍說,“你先回,呶,車鑰匙在那兒。”
王翠萍看了看喝得滿臉通紅的毛杰宏,惱火地跺了一下腳,拿了車鑰匙匆匆出屋。
二舅看了一眼正在斟酒的毛杰宏,見他沒反應,急急忙忙起身追出去送。
這天毛杰宏跟二舅喝了個昏天黑地,毛杰宏的司機小王開車過來接他回城的時候,天已黑盡。
一邊是小王架著他一只胳膊,一邊是二舅架著他另一只胳膊,把毛杰宏弄到車跟前,臨上車毛杰宏拍著胸脯大喊:“誰敢欺負我二舅,誰就是跟我過不去,休要怪毛某不仁不義!”驚得柿樹上的幾只烏鴉呼啦啦飛了起來。
毛杰宏轉頭對二舅說:“我爸死得早,我把你當爸一樣,過段日子我再來看你?!?/p>
二舅不知是喝多了還是被外甥的話所感動,老淚漣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車走得沒影了,還倚著門框伸長脖子朝村口的方向看,最后慢慢出溜下去坐在門檻上,一把一把默默地抹眼淚。
三
這天晚上,毛杰宏在酒桌上為年齡大小與郭英祥打了個賭,將那小子喝得爛醉,好不得意痛快。回家洗完澡上了床,發現王翠萍貓咪一樣弓著腰睡得正香。酒勁下去了一些,小弟弟卻興奮起來,他側身“翠萍,翠萍……”喚了幾聲,未見回應,又趴在她耳邊“平兒,平兒……”地叫,還是沒反應,于是索性伸手過去兜住她的左峰,她喜歡裸睡,所以一手盡在掌握。還沒等他完全感受到溫度,手就被掀掉,她一言不發,背對著他繼續睡覺。他有些尷尬,但又無可奈何,躺平嘆了一口氣,濃濃的酒味自己都能聞到。不一會小弟弟先蔫吧了,不再昂首挺胸精神抖擻,他心里也不再有啥想法,睡意如水漫上來,慢慢慢慢地把他淹沒。
“醒醒,快醒醒!”酣睡中的毛杰宏被妻子揪醒,猶如抄網里的魚,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舒服,倒騰過來倒騰過去。
“電話,響半天了?!逼拮犹嵝?。
他們夫妻倆因工作關系,晚上都不關手機。剛才他睡得太沉,手機響了半天都沒聽見。頭有些疼,他使勁晃晃,想把不舒服趕出去一些,好使自己清醒一點。等他拿過電話,執著的鈴音這會卻賭氣似的停了??诟傻煤?,他抓起床頭柜昨晚喝剩的礦泉水,咕嘟咕嘟地灌起來,這時手機又響起來。
“哥,我爸突然發病咧?!彪娫捴袀鱽硪粋€喘息不勻的女聲,聽著相當陌生。
“你誰呀?你爸又誰呀?”毛杰宏以為對方打錯了電話,沒好氣地說。
“哥,你忘咧?我是芳芳啊,我爸是你二舅呀!”電話里的女人著急地說。
毛杰宏這才明白過來,這個叫芳芳的女人是二舅的女兒,早已出嫁,孩子也不小了,平時見得少,所以剛才沒聽出來。
“我二舅他咋咧?”毛杰宏聞言也著急起來。
“今兒個他突然就不舒服咧,讓人叫我,后來送到縣醫院搶救,這會病危咧,醫院說治不了讓轉院,我媽跟我心慌得不行,給你打電話想請你給拿個主意。”
“兵兵哩?”毛杰宏問。
“出去打工咧,這會聯系不上?!?/p>
“照理說舅能拿外甥的主意,外甥也能拿舅的主意,但咱家不行,我拿了主意怕過后落下你們滿嘴的不是。”
“哥,求你快給拿個主意吧,我跟我媽心都亂咧,不知道咋辦好,這會家里再沒個男人!”芳芳央求道。
“那我問問你們的想法,二舅的病你們到底是治還是不治?”
“治,那得治,不管咋樣都是我爸哩!”
“你媽的想法哩?”
“也是治,畢竟是條命哩!”
“那好,既然你們都同意治,我馬上開車過去接,咱來省城治。”
說完他準備翻身下床。
“你瘋了?這大半夜的真要開車去接!”一直沒吭聲的王翠萍突然出言阻止。
“去遲了怕就見不上能喘氣的我舅了?!?/p>
“你就不怕自己喘不了氣?喝了這么多酒,還能開車不!”
“老婆原來是疼我呀,我還以為你不讓我管二舅的事哩。”
“疼你?我怕別人笑話連老公都救不活!”
“也是啊,我這頭還一下一下疼著哩。我給小王打電話,讓他開車過去接?!?/p>
撥了好幾遍小王的電話,一直沒人接。毛杰宏又著急起來,一邊罵這慫娃睡得死,一邊套襪子穿鞋準備親自開車去接。
“你這狀態絕對不能開車!”王翠平又出言阻止。
“那也不能見死不救,明天再過去估計只剩哭喪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來開車?!蓖醮淦疾恢稌r候已經穿戴得差不多了。
“哎呀呀,你要感動中國呀,對我舅這么好!”毛杰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我不想感動中國,只想感動某個犟慫,希望以后陽光普照,不要把有些地方象月亮背面一樣遺忘!”王翠萍旁敲側擊。
“放一百個心!別說你爸你媽,就是你家狗狗也是咱親親的親人,絕對一視同仁!你說說,但凡你大姨媽來,我哪一次不當成我大姨媽?哪一次不是好生伺候著?”
毛杰宏的胡說八道王翠萍早已見怪不怪,所以對于大姨媽的奇談怪論置之不理,正色道:“別撂大話,以后看行動。我爸我媽就我一個女兒,你在我家不是半個兒是一個兒,以后有事你可得跑快點。至于說一視同仁,絕無可能,人人心里都會有個遠近厚薄,不求你對我舅像對你二舅那樣好,能有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闭f完又加了一句,“真是難以理解,你咋就對你二舅這么好!”
“二舅對我好唄?!泵芎甑幕卮鸩荒軌蛟俸唵?。
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趕到了縣醫院。二舅的情況比他們想象的好一些,人雖插著氧氣但還清醒,看到毛杰宏就像看到救星一樣,臉上頓時有了笑容,精神狀態馬上好轉。
王翠平看了一下片子和病歷,拉毛杰宏出了病房,告訴他二舅得的十有八九是肝癌,且已到晚期,就是到了漢唐醫院也無力回天,維持得好也不會超過三個月,考慮家里的經濟狀況,看要不要放棄治療,回家靜養等日子。
“不治之癥也得治,我得盡孝心?!泵芎瓴蝗菟伎迹f得斬釘截鐵。
見他態度堅決,王翠萍不再說話。
二妗子、芳芳對轉院都沒意見。臨上車,二妗子提出讓芳芳陪著去,自己得留下,家里不能沒有人。
毛杰宏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吼道:“人重要還是房子重要?誰能把你家房子背跑了是不?先送你回趟家,把錢和東西帶好了一起走,誰耽擱了我二舅治病我跟誰沒完!”
見毛杰宏兇神惡煞的樣子,二妗子不敢再堅持,只好按他說的去做。
下了繞城高速,毛杰宏把車速慢下來,回來半路上他感覺酒徹底醒了,就要過了方向盤,王翠萍不大動車,他不太放心她開夜路,怕萬一有個坑坑洼洼把二舅給顛著了。
一路無話,毛杰宏這時開了口:“二妗子,你看去哪家醫院?”
“外甥你拿主意吧?!?/p>
“我這會只是個司機,你說去哪家醫院我就開到哪家醫院?!?/p>
“我只是個家庭婦女,省城都沒來過,咋知道哪家醫院好?”
“漢唐醫院、一附院、二附院、軍大附院,四家都是三甲醫院,規模水平都差不多,沒有高下之分?!?/p>
“外甥媳婦不是在漢唐醫院嗎?不行就去漢唐醫院吧?!?/p>
“可以去漢唐醫院,不過咱先說清楚,你外甥媳婦雖然在漢唐醫院上班,但只是個普通醫生,去了以后怎么治只能聽主治大夫的,你外甥媳婦連嘴都插不上,至于治療效果,一小半靠大夫,一大半靠二舅的命,到時候不能埋怨誰,另外該掏多少錢掏多少錢,這是公家醫院不是你外甥媳婦家的,她說了不算,聽明白了嗎?”
王翠萍覺得毛杰宏的話有點過分,畢竟是親戚,平常他待他二舅親得跟爸似的,今天這是咋了?她有些不理解,甚至有點接受不了。
過了一會,芳芳小聲回應說:“哥是直人,話粗理端,我們都知道也明白,你就放心吧。”
“外甥不會認為你妗子是麻迷是黏糨子蠻不講理吧?”二妗子是個不吃虧的主,忍了半天還是受不了毛杰宏的話。
“講不講理自己沒資格說,只能自己做別人說,記住了,人在做天在看,頭上三尺有神靈!”毛杰宏毫不客氣。
“天地良心,如果我蠻不講理或者做了虧心事,天打五雷劈!”二妗子這時真的上了火。
“我二舅這么大年紀了,把他一個人扔在老屋里,看看村子里有哪家這么對待一家之主?也不怕別人戳脊梁骨!”毛杰宏忿忿不平。
“外甥既然把話挑明咧,那咱也不怕外甥媳婦笑話,就讓她評評這個理。這些年我是跟你二舅分開過,但原因你不是不知道,村子里每個人也都知道,公道自在人心!平時我們是不太照視他,但他盡了一家之主的責任了嗎?這回病了還不是我們娘母倆伺候著,沒扔下不管吧?我知道你跟你二舅親,但也不能昧著良心說話??!”
二妗子說得有根有據言辭犀利,毛杰宏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說:“你們平常多照顧他一點,生活好一點,能得這病嗎?”
“縣醫院的大夫說咧,他這瞎瞎病是喝酒喝的?!倍∽右稽c都不留情面。
毛杰宏語塞,無言以對。
“這病有很多致病因素,后天一般主要有兩個:一是長期酗酒,二是營養不良。醫院快到了,以前的事就放下吧,現在咱全心全意給二舅治病?!蓖醮淦汲鰜泶驁A場,化解剛才爭吵的尷尬。
郭英祥是肝膽科的主任,雖事先沒有打招呼,但熟人熟路,見是毛杰宏的二舅,又有王翠萍的面子,跑前跑后想盡辦法擠出了一個加床。開好手續,他把住院單遞到毛杰宏手里,毛杰宏馬上塞進芳芳手里,擺擺手說:“陪你媽去交住院費吧?!?/p>
芳芳順手遞到二妗子手里。
二妗子拿到賬單,面露難色,囁嚅道:“我這只有三千,還差兩千,外甥你看……”
毛杰宏打斷她的話:“芳芳陪你媽去交錢,二舅年齡大了,已成風中殘燭,隨時都會油盡燈滅,該盡孝心趕緊盡,別讓人說子女不孝見死不救,別等人走了才后悔!”
芳芳只好陪她媽去住院窗口辦手續。
四
中午司機小王按照毛杰宏的吩咐來醫院送飯,在停車場出口碰到了毛杰宏。
“來,讓我看看都買的啥。”毛杰宏接過小王手里的塑料袋一一查看。
胡辣湯,豆腐腦,肉夾饃?!毙⊥踮s緊匯報?!敖心阗I一份,咋買了這么多?”毛杰宏抬頭盯著他,明顯有些慍怒。
見老板不高興,小王有些緊張,昨晚陪女朋友去歌廳嗨歌,沒接到老板電話誤了事,心里本來惴惴的,老板吩咐讓買午飯,專門去的老字號買的優質的,不想又惹老板生氣,連忙誠惶誠恐解釋道:“不是有三個人嗎?一份我怕不夠吃,所以,嗯,所以就買了三份。”
“能行呀你,敢自作主張了,我說一就是一,不許像軟件更新來個1.0001版,記住了沒有!”
“對不起,毛總,記住了!”“多余兩份自己拿去吃?!薄拔页赃^了。”
“那就扔到垃圾桶里去?!泵芎暾f完提著一份吃喝轉身離開,去住院樓給二舅送飯。
小王看看毛杰宏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塑料袋,心里仿佛被一萬匹草泥馬踐踏:“媽媽的,吃力不討好,老板今天脾氣咋恁大,再說了三個人一份飯咋吃?”自言自語過后仍不消氣,幾步走到垃圾箱跟前,把手里的一堆吃喝狠狠砸了進去。
送晚飯時,毛杰宏交給小王一張紙,吩咐他照這個菜單每天給二舅準備三餐,小王接過來見上面是毛杰宏的筆跡,不敢再大意,仔細看起來。
周一、早餐:香菇包子、綠豆粥
午餐:彌猴桃根燉甲魚、蒜蓉西蘭花、刀削面晚餐:芡實燉肉、清炒菠菜、山藥扁豆粥、花卷周二、早餐:煎餅馃子、五仁油茶
午餐:茯苓清蒸桂魚、蝦仁冬瓜、戶縣軟面
晚餐:馬齒莧鹵雞蛋、胡蘿卜燒瘦肉、彌猴桃根小米粥
周三、早餐:地軟包子、薏米粥
午餐:彌猴桃根燉肉、清炒菠菜、岐山哨子面
晚餐:冬瓜排骨、薊菜鯽魚湯、花卷
周四、早餐:豆腐腦、黃橋燒餅
午餐:茯苓清蒸中華鱘、香菇青菜、揪面片
晚餐:青果燒雞蛋、清炒紫甘藍、彌猴桃根黑米粥周五、早餐:純瘦肉夾饃、芹菜拌湯
午餐:酸蘿卜燉老鴨、清炒蘆筍、楊凌蒜蘸面
晚餐:彌猴桃根燉肉、翠衣番茄豆腐湯、饅頭
周六、早餐:水盆羊肉、燒餅
午餐:茯苓深海魚頭、黑木耳炒雞蛋、菠菜面
晚餐:彌猴桃根燉肉、清炒冬瓜、綠豆粥
周日、早餐:胡辣湯、燒餅
午餐:茯苓清蒸多寶魚、蘑菇青菜、細棍棍面
晚餐:彌猴桃根燒乳鴿、手撕包菜、八寶稀飯
每日水果:甜橙、獼猴桃、蘋果、荔枝
看著看著,小王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
“有問題嗎?”小王的表情變化沒逃過毛杰宏的眼睛。
“沒,沒問題!”小王趕緊否認。
十點多鐘,華府餐廳羅總親自給毛杰宏打電話過來,大意是菜單上沒有的菜,他可以讓廚師專門加工一下,沒有的原材料也可以專門去市場進一些,但獼猴桃根的確找不到,看能否換一下。
毛杰宏沉吟了一下說:“這次給羅總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不過這菜單是我和著名營養專家一起擬定的,這獼猴桃根尤其重要,肯定不能改,這樣吧,獼猴桃根我找好后給送過去,您看好不好?”
羅總一疊聲說好,反復稱謝,像是受了莫大恩惠。
毛杰宏立即坐上小王的車直奔位于城西南著名的獼猴桃之鄉,在一家果園里花二百元買了一棵老樹,剁下根送到了華府餐廳,這效率讓羅總在驚訝之余頗覺尷尬,毛杰宏卻談笑風生,相當的輕松愉快。
下午毛杰宏陪二舅吃飯,二妗子和芳芳自己出去吃飯。二舅住進漢唐醫院后精神狀態明顯好轉,感覺病也輕了許多。
“杰宏呀,看來舅沒疼錯你,這次多虧你咧,把你舅伺候得跟皇帝老子一樣,把一輩子的福都享咧,你舅得這瞎瞎病也值咧。”
毛杰宏削了一個蘋果,切了一半遞給二舅,說:“二舅,吃點蘋果,我早說過咧,你就跟我爸一樣,伺候你是我的本份?!?/p>
“就是兒女也未必會做得比你好!”二舅感嘆道。
咬了一口蘋果,二舅繼續說道:“外甥呀,你二妗子和芳芳的錢怕是有點欠火,你得想辦法給籌點。”
“二舅,你只管好好配合大夫治病,錢的事就別操心了?!?/p>
這時候二妗子和芳芳吃飯回來了。
“兵兵聯系上了嗎?”毛杰宏問。
“聯系上咧,明天的火車。”芳芳回答。
“讓他多帶點錢,這幾天只是檢查,還沒正式開始治療,花錢的地方在后面哩。”
“外甥,剛才給你說的那個事莫忘咧?!倍瞬逶挼?。
“二舅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二妗子芳芳兵兵不會把你扔在這不管的,他們跟我不一樣,我可以永遠不去堯奠,別人說見死不救也好,說不肖子孫也好,我聽不到,要戳脊梁骨手也伸不了這么長。但他們三個不但自己要在堯奠活人,兒子孫子也要在堯奠活人,如果干出讓人瞧不起的事,難道從此把臉藏到褲襠里不成?”毛杰宏坐在凳子上晃著二郎腿。
“他外甥,你不用說那些難聽話,大道理誰都懂,我一向響當當做人響當當做事,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他爸治病,過兩天我就回去賣蘋果,不夠的話賣房子賣地!”
二妗子性格剛烈,毛杰宏三言兩語就讓她上了火,撂出一番豪言壯語,心中暗自高興,嘴里打個哈哈,出門揚長而去。
二舅住進漢唐醫院時已是肝癌晚期,且已向肺上轉移,不宜手術,化療、介入治療、靶向治療等手段已基本無用。郭英祥給毛杰宏交過底,自己無力回天,只能采用中醫治療和免疫治療,讓患者心情舒暢減少痛苦盡量延長生命。對此毛杰宏心知肚明,他所能做的就是讓二舅吃好喝好,同時盡量把他和二妗子芳芳兵兵往一塊拉扯,減少他們之間的隔閡,讓老爺子多感受一點親情,多享受一點天倫之樂,以彌補這些年的缺失。目前看效果還不錯,老爺子比前幾天精神了許多,能自己下樓去花園散步,抽空毛杰宏還帶出去在市內逛了幾圈,登了鐘鼓樓,吃了同家泡饃,情況似乎在好轉,連二舅本人都覺得奇跡也許發生了,這次只是被死神的惡作劇嚇了一跳而已。
然而,死神只是打了個瞌睡,很快醒來露出了齒巉巉如鋸的本來面目。不到一個月,二舅的病情突然惡化,真的是應了病來如山倒那句話,情況急轉直下,午飯還能吃點,晚餐就水米不進了,前天還能自己下樓,今天就躺著坐不起來了,昨天還樂呵呵的,今天就疼得只剩下哼哼了。郭英祥給用了強痛定,開始還行,兩天后就不太管用了,老爺子疼得汗珠子一大顆一大顆地往出冒,人在床上縮成了一疙瘩,像胎兒的形狀。毛杰宏心里難過,去撫摸他的手,希望能減少他的痛苦。他猶如抓住救命稻草,緊緊抓住毛杰宏的手不放,以致指甲掐進了肉里,血都流了出來。毛杰宏沒有把手抽出來,看著痛苦不堪的二舅,牙關緊咬,忍受著手上的疼一聲不吭。旁邊的芳芳看不下去,使勁掰開他爸的手,讓毛杰宏的手得以解脫。芳芳給他爸手里放了一個小點的橙子握著,不多時就給掐得出水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毛杰宏手疼心更痛,眼淚不由自主涌出眼眶,急忙轉身走出病房,在樓道掏出紙巾揩去眼淚,定定心神,上樓去找郭英祥。
“從疼的樣子看,估計是轉移到胰腺了?!惫⑾榉治稣f:“別的癌癥也疼,但胰腺癌疼得最厲害,沒人能忍得住,一般的止疼藥也不管用,我已經給了二級止疼藥了?!?/p>
郭英祥看出了毛杰宏心情的激動,倒了一杯純凈水遞給他,毛杰宏放在桌子上沒喝。
“還有辦法嗎?”
“只能上杜冷丁了。”
“那趕緊用?。 ?/p>
“問過家屬了,嫌太貴用不起?!?/p>
“能有多貴?”
“一支一百多,每天估計得六支?!?/p>
“馬上用吧,這部分錢由我單獨結,盡量給老爺子減少痛苦吧。”說完毛杰宏雙臂撐在桌子上,雙手掩面,不看正在處方單上龍飛鳳舞的郭英祥。
這樣苦撐了十多天,二舅的病又加重了,昏迷的時間多,清醒的時間少。
五
這天早上,毛杰宏和王翠萍一起過來探望。
二舅靜靜地躺在床上,如果光看被子蓋住的部分,會以為是個六、七歲的瘦小孩子,臉瘦得皮包骨頭,黑黃黑黃,嘴微微張著,干得起了一層白皮,讓人想起干魚的模樣。
毛杰宏拿起棉簽,沾上水給他潤嘴。一會二舅醒了,吃力地想說什么,但聲音太含糊,毛杰宏聽不清楚,就拿眼睛看旁邊的兵兵。
兵兵搖搖頭,表示自己也聽不清楚。
毛杰宏又看芳芳,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爸說他想回去!”
毛杰宏瞪了她一眼,說:“回去?這個時候,人不救了嗎!”
芳芳嚇得不敢再說話。
等走出病房,王翠萍對毛杰宏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準備讓老爺子入土為安嗎?”
毛杰宏聞言沉吟起來。
王翠萍見狀又說:“減少痛苦尊重意愿應該是最好的臨終關懷,但一個人在人世間的最后愿望往往難以實現,因為親人需要盡孝,需要做徒勞無功的挽留,這種感情用事往往使親情變得很殘忍,卻往往不被人覺察。我們應該尊重老爺子自己的意愿,老爺子想回去應該是真心,芳芳沒有騙你。尊重老爺子的想法送他回去才是真正的大孝,你考慮考慮?!?/p>
毛杰宏雙手捂臉,半天才說:“讓我想想,再想想……”
王翠萍還有手術就先走了,毛杰宏在花園里狠抽了幾根煙,上樓去了郭英祥辦公室。
早上十點多,郭英祥找兵兵和芳芳談話,建議他們出院。
兵兵說:“我們想出院,但怕我哥不同意?!?/p>
“直系親屬簽字才算數,你表哥算不得直系親屬,還得你們自己拿主意?!惫⑾榛卮?。
“雖然不是直系親屬,但在我們西府,舅可以拿外甥的事,外甥也可以拿舅的事,再說咧,我哥厲害得爭慫,他一瞪眼我就哆嗦。”停了停,芳芳又說:“郭大夫,你能不能給我哥做做工作,就說我爸真的想回去,人如果在醫院歿了,那可咋辦咧!”
“好吧,我給他說說,試試看吧。”郭英祥痛快答應。
芳芳、兵兵對郭大夫連聲道謝,心里的惆悵感覺減輕了一些。
下午一點左右,毛杰宏又來到病房。
芳小心翼翼地說:“哥,早上你走后郭大夫來過咧,說要讓我們出院,你看咋辦呀?”
“你們的想法哩?”他看了一眼芳芳,然后視線落在兵兵臉上。
“聽大夫的吧?!北÷曊f。
“跟你媽你伯商量了嗎?”毛杰宏問。
“我媽商量過咧,我伯還沒說?!狈挤蓟卮?。
“馬上打電話征求你伯的意見?!泵芎昝钏频恼f。
芳芳打電話過去,簡單說了幾句就掛掉了,說她伯同意馬上出院。
“既然你們都同意出院,我也不好攔著,那就出吧。我馬上租一輛救護車把二舅送回去,大家都隨車走吧,路上也好經管?!?/p>
芳芳、兵兵當然沒意見。
不到一個小時,救護車就上路了。
“給你媽打個招呼,說我們最多三個小時就到,讓她準備好你爸住的地方。”毛杰宏吩咐。
“還用準備啥?老屋不是現成的嗎?”芳芳問。
“說啥哩!還讓你爸住老屋?一個人這么多年了,臨走還不讓踏進新屋一步,你們要把事做絕嗎?不怕別人戳脊梁骨!”
“不是的,嗯嗯……”兵兵滿臉漲紅,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告訴你們,二舅非回新屋不可!”毛杰宏斬釘截鐵毫無商量的余地。
芳芳見狀不再開口,兵兵更無話可說,二舅不知是睡著了還是處于昏迷,眼睛緊閉。幾個人一路無話,默默坐著,毛杰宏盯著輸液瓶,指頭扳得嘎吧響,弄得芳芳、兵兵心里毛毛的。
進了村子,毛杰宏讓救護車司機端直將車開往二妗子新屋門口,車剛停下,大家還沒來得及下車,就看見大舅和二妗子走出門來,估計已經等候多時了。
毛杰宏下車先跟大舅打了個招呼,然后對站在門道的二妗子說:“人在車上,趕緊抬進屋吧?!?/p>
“他外甥,還是送到老屋吧,新屋不太合適?!倍∽勇曇舨淮蟮珣B度堅決。
“有啥不合適的?這也是他的家,以前沒有享受,臨走得享受一下!”毛杰宏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這是他的家?他外甥不說這話倒罷咧,既然提起這話我倒想問問,你二舅為這屋上過一片瓦壘過一塊磚嗎?”
“你意思我二舅進這門要買門票是吧?多少錢你開個價。”毛杰宏反唇相譏,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睥睨著二妗子,滿臉的不屑。
“杰宏,你有你的想法,你二妗子也的確有她的難處,都先進屋,慢慢捏摸,都是自己人,莫傷了和氣?!贝缶艘妰扇苏f得不好,怕大聲吵起來村子里人笑話,急忙開口相勸,但明顯稀泥抹光墻誰也不愿得罪。
“二舅不進這門,我不會踏進這門一步!”毛杰宏態度強硬。
這時,毛杰宏慣常開的豐田霸道吱地一聲停在救護車的后面,大家都沒注意,這車突然就在門口停下了。車門打開,后座上下來的是本鄉陳鄉長,副駕駛下來的是派出所李所長,開車的自然是毛杰宏的司機小王。
毛杰宏上前寒暄,看來早就認識。李所長五大三粗,頂著個大大的啤酒肚,讓人擔心制服上的扣子會被撐得隨時蹦飛,與毛杰宏打過招呼后一言不發,拿眼睛掃著眾人,好像要從中找出壞人。陳鄉長瘦骨嶙峋,感覺一陣風能吹跑了,大舅知道他是誰,趕忙上前問候,態度極為恭敬,二妗子卻倔犟地扭著頭,并不上前搭話。
“嫂子,聽說娃他爸接回來了,我和李所長專門一塊來看望一下,我們跟娃他爸熟得很,本來要去省城探望的,聽說今天回來了,就趕緊過來了。”陳鄉長對二妗子的態度并不為意,笑呵呵說。
陳鄉長的話有一半沒錯,李所長的確與二舅比較熟,因為參與賭博,二舅被李所長抓過好幾次。至于陳鄉長本人,哪記得一個老農民長啥樣,更不會有交情,他與毛杰宏倒是相熟,當然最初也是找他到漢唐醫院看病認識的。
“進屋坐,進屋坐,他妗子趕緊給各位領導和外甥泡上茶,這大熱天的跑這么遠,辛苦得太太,肯定都口渴咧?!贝缶粟s忙打圓場。
“先把娃他爸安排好,這一路顛簸也夠他受的了,趕緊讓進屋好好歇著,人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大事了,我可就管不了了,只能交給李所長處理,你說是不是啊,李所長?”陳鄉長對李所長擠了擠眼睛。
“人命關天,豈可兒戲,毛總,盡管這是你舅家,如果真出了人命,誰的面子我都給不了,只有抓人?!崩钏L明面上對著毛杰宏說話,卻是給二妗子他們聽的。
“他二妗子,要不然先讓娃他爸進屋吧?”大舅先扛不住了。
二妗子遲疑了一下,不再堵在門口,轉身進院。
毛杰宏對芳芳努努嘴說:“還不趕快幫你媽去拾掇!”
芳芳哦一聲匆匆進了屋。毛杰宏他們一根煙沒抽完,芳芳就出來說床鋪收拾好了。大家七手八腳從救護車上把仍在昏迷狀態的老爺子抬下來,院子里左右廂房各有兩個門,芳芳招呼大家把老爺子送進左手第一間屋子,在窗子下面的大炕上安頓下來。
陳鄉長和李所長見老爺子已經安頓停當,水都沒喝一口就匆匆告辭要走,毛杰宏送到院子外面,言稱關照了容后感謝,兩人少不了客氣幾句,仍舊坐小王的車回去。
毛杰宏回到屋子,看見二舅眨巴著眼睛看他,急忙上前喊了一聲二舅。其他人也聞聲圍過來,老爺子昏迷一天多了,一進新屋,一躺上新屋的床,馬上就醒了,你說神奇不神奇!
大舅搖搖頭又點點頭,感慨說:“看來老二進新屋沒錯,他跟新屋有緣哩?!?/p>
“爸,你喝點啥吃點啥?”芳芳問,女人總是最先想到吃喝。
“爸……”兵兵叫了一聲爸就沒話了。
“二舅,我們已經回到堯奠了,現在在新屋炕上,你是不是想說點啥?”毛杰宏問。
老爺子緩緩抬了抬手,用一根手指吃力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芳芳馬上會意,拿棉簽給老爺子潤嘴。少頃,他慢慢搖頭,芳芳于是停下來。老爺子又抬手指自己的嘴,芳芳有點犯迷糊,不知老爺子是啥意思,扭過臉求助地看毛杰宏。
毛杰宏讓拿一個勺子來,從芳芳手里要過水杯,盛了半勺水喂進老爺子的嘴里。
“大夫不是不讓喝水嗎?”芳芳小聲問。
“少喝點吧,你看我二舅渴成啥了?!泵芎暌贿呎f一邊又喂了半勺水。
“真的在新屋?我不用回老屋一個人過咧?”喝了幾口水,老爺子終于能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很弱,但大家都聽得見。
沒有人開口,屋子里一片寂靜。等了一會,老爺子長嘆一口氣,眼一閉頭歪向一邊。
“爸呀!”芳芳第一個哭嚎起來。
“爸!”兵兵也帶著哭腔。
“別哭了!”毛杰宏摸著老爺子的腕脈,轉頭厲聲說,“我二舅只是被你們氣昏了,哭啥哭!剛才他問你們的時候咋都不說話,你們跟他有啥深仇大恨?這么狠心,臨走也不讓他心里舒坦一點!”
芳芳止住哭,除過她的抽抽搭搭,屋里陷入寂靜。
“二舅時日不多了,不管以前有一千個不滿一萬個不愛,這時候都該放下,讓老爺子人生最后一段時光能夠痛痛快快,走了也能含笑九泉,別讓他心里憋屈,陰魂不散,以后半夜里回來。咱這地方叫堯奠,知道來歷嗎?這是中華先祖堯當年祭祀天地的地方,自古就是文化禮儀之鄉。圣人最看重的就是孝,盡管圣人早已化土,但孝道自在人心,不孝之人沒人待見,咱可不要一出門就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在人面前抬不起頭,死了沒臉見祖先!”
毛杰宏說了半天,大家低頭不語,既不附和也不反駁,弄得他沒有脾氣。想了想打開皮包掏出兩沓錢來,銀行的封條還完好無損。他把那沓錢托在手上,顛了幾顛說:“這兩萬塊,是我準備孝敬二舅的,但估計他用不了多少了,誰對二舅好,伺候得好,讓他舒舒服服高高興興地走,這錢就歸誰。”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被他手上的錢所吸引,都抬起頭盯著那沓錢。
“他外甥,我們不像你那樣有文化會講話,但做人的粗淺道理還懂,你就放心吧,有我哩,不會讓老二受罪的。”大舅首先開了口。
“哥,你憑良心說我有沒有盡心盡力?我也一家子人哩,指望我回去洗衣服做飯喂豬,為了伺候我爸,我在醫院整整呆了一個多月,中間回趟家看一眼都是一路小跑,現在雖然回來咧,還不得我伺候?”芳芳擺起了功勞。
兵兵囁嚅了半天,最終沒說出啥來。
二妗子嘴唇緊閉一言不發。
這時小王送人回來了,車停在院子門口,沒敢按喇叭,進來給毛杰宏打了個招呼又出去了,坐在車上玩手機。
毛杰宏見天色已晚,站起來說道:“我說話算數,誰讓我二舅舒服,誰讓他高興,誰讓他走得痛快,這錢就歸誰。今晚上我還要趕回去開會,二舅就交給你們了。我先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他?!?/p>
說完起身出門,大家除二妗子外都送出門去。
毛杰宏趕回省城,連夜召開公司辦公會,審議了去年工作總結和本年度發展計劃,籌備召開董事會。第二天、第三天會議擴大到公司中層,與各分公司簽訂年度任務書,會議之外還要集中處理最近攢下的一大堆的文件,以及需要他親自簽字的報銷單據、支票、重要合同,中午吃飯都沒閑著,一回到辦公室,找他請示匯報的下屬立馬在外間排起了隊,就差抽簽叫號了,更有人等不及在衛生間門口截他。春節過后公司按慣例要進行人事調整、下達新年度任務,同時也是中層以上人員集中開會培訓時間,各路諸侯都會抓住這個機會爭先恐后覲見,爭取與老板單獨溝通交流的機會,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讓毛杰宏感覺分身乏術疲累不堪。
這天晚上陪一個重要客戶吃完飯又去了歌廳,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多了,他輕手輕腳進門,關起衛生間的門簡單洗漱一番,本想早點上床休息,卻感覺清醒異常,一點睡意都沒有。猶豫了一下,在客廳沙發上和衣半躺半坐,打開電視將音量調低,有些臺節目已經結束,他也不知道想看啥,幾十個臺從頭換到尾,又從尾換到頭,瀏覽了好幾遍。不久他被洶涌而來的睡意淹沒,不再頻頻換臺,手垂落到沙發上松開了遙控器,感覺彷佛有一束光線罩住了自己,身體輕飄飄的,不斷上升,通過一個管道進入了另外一個時空。
六
終于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令人惴惴不安的日子終于過去了。毛杰宏被交大錄取,這所學校在省城名列前茅,在全國也久負盛名。捧著錄取通知書,幸福像太陽一樣照耀著他,穿透他的每一個細胞,渾身溫暖光明,全身彷佛失去了重量,只要稍微使點勁就會蹦上天站在云朵之上。一個多月來的疲累一掃而光,這時候肩膀上哪怕扛四袋水泥,相信都會輕輕松松跑得一溜煙,整車的水泥憑一人之力半個小時卸完都沒問題。哈哈!十二年寒窗終得正果,從此就是天之驕子了,可以離開山根根,去省城讀書求學,海闊天空在等著自己翱翔,錦繡前程已在前面頻頻招手,今天是毛杰宏有記憶以來最為興奮的一天。他不知道是怎樣與老師同學告別的,只記得回家時一路都在蹦蹦跳跳,平日坎坷不平的小路這時變成了金光大道,樹上麻雀的嘰嘰喳喳變成了最為優美動聽的世界名曲,他剛忍不住想放聲高歌,不想一棵大樹后面突然閃出了兵兵。這里離學校不是很遠,雖然聽不見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同學們歡天喜地的喧鬧聲,但看得見進進出出的人。
“兵兵,你在這弄啥哩?”毛杰宏有點奇怪。
兵兵跟自己一個班,這次考得很不好,成績遠在大專之外,肯定與錄取通知書無緣。
“我,莫啥事?!北椭^回答,停了停又說:“拿到通知咧?哪個學校?”
“交大,第一志愿!”毛杰宏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和驕傲。
毛杰宏看到兵兵眼圈明顯紅了,咬住嘴唇似乎在竭力忍住即將滾落的淚珠。毛杰宏有點后悔自己剛才的不加掩飾,兵兵不僅跟自己是親戚,平常關系也相當不錯,算得上好朋友,自己金榜題名考進了重點名校,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別人名落孫山,肯定傷心沮喪至極,自己不該再去刺激人家。
“能看看你的錄取通知書嗎?”兵兵小聲問。
“當然啰。”毛杰宏把錄取通知書遞過去。
兵兵趕忙在衣服上擦擦手雙手接過去,把裝錄取通知書的大信封的正面背面翻來覆去看過了,才小心翼翼地抽出錄取通知書一字一句地看起來,好似要品咂每一個字的味道,慢慢的兵兵的臉上有了血色,神色恢復正常,把錄取通知書放回大信封里,雙手遞還毛杰宏。
“祝賀你終于如愿以償鯉魚跳龍門咧!聽說你是咱縣的理科狀元,這下喇叭可吹炸咧,這在堯奠中學史無前例,全校都會以你為榮,所有的親戚也都會沾你的光,等回去告訴我爸,不知道他會高興成啥樣子。他總說你這外甥是咱這一茬里最出息的一個,平時我還不太服氣,這次算徹底服咧。”
兵兵的坦率和稱贊反而讓毛杰宏有點不自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總不能順桿爬自己夸自己吧,說點安慰的話吧,又怕引起兵兵的反感。
斟酌半天,他才試探地問:“以后有啥打算?”
“復讀??!你覺得有第二條路可走嗎?”兵兵毫不猶豫地回答,“咱這鬼地方窮山惡水,都啥年代了還通信靠吼交通靠走,除過老輩人誰能呆得下去?要想改變命運,除過高考這座獨木橋還能有啥金光大道?”
“應該復讀,我堅決支持你!爭取明年也考到省城去,最好也是交大,那樣的話我們又能在一個學校里讀書咧?!泵芎旰芟虢o兵兵一些鼓勵。
“交大不敢奢望,但一定要考到省城去,在那兒上學在那兒工作,徹底跳出這個雞窩?!北鴮ξ磥沓錆M憧憬。
“好,我在省城等你?!泵芎昱c兵兵緊緊握手后告別。
自從毛杰宏回家告訴媽媽這個好消息,她的嘴就笑得沒合攏過,把錄取通知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實她識不了幾個字,根本就看不明白。
然而不久毛杰宏就高興不起來了。大信封里還裝著一份入學須知,因為面積比較小又是白紙,不像錄取通知書紅艷艷的那樣引人矚目,縮在信封一角,此前竟一直沒有注意到。拿出來一瞧,猶如夏天突如其來的大白雨迎頭澆下,把此前的興奮沖得一干二凈,毛杰宏不禁愁上心頭,唉聲嘆氣,渾身冷得哆嗦。
“娃呀,咋咧?”媽媽注意到了他的變化,關切地問。
“唉!唉!唉……”毛杰宏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萎靡不振,一個勁地嘆氣。
“好好的,咋就突然不言傳咧?”媽媽急了。
“唉,這學費也忒貴咧,一年就要將近三千塊!”毛杰宏又是一聲沉重的長嘆。
“一年三千塊?沒看錯?”媽媽不太相信。
毛杰宏沒有直接回答,突然跪在媽媽前面,緊緊抓住她的手,帶著哭腔激動地喊:“媽,我要上學,我要上交大!”
媽媽撫摸著毛杰宏的頭,說不出話來。
毛杰宏感覺有水滴答滴答落在自己的頭上,他知道那是媽媽的淚水。
“媽,你想想辦法把第一年的學費給我交了,以后我自己勤工儉學?!泵芎暄鲱^對媽媽說。
“孩子,你是咱家的頂梁柱,也是媽唯一的希望,媽就是砸鍋賣鐵也一定要讓你上學!”媽媽哽咽著說。
“可錢從哪達來哩?”過了一小會,毛杰宏自言自語。
家里的經濟狀況他太清楚了,爸爸去世的時候他還小,印象不深,一直是媽媽帶著他、姐姐和妹妹,一個人操持這個家。媽媽忙里忙外伺候莊稼養雞喂豬,僅僅能讓姐弟三個吃飽穿暖而已,但媽媽一直咬牙堅持讓自己和妹妹上學,如今自己高中畢業考上大學了,妹妹該上高二了。每年寒暑假自己都要打零工做小生意掙學費,即便如此媽媽也免不了有時要四處張羅借錢。這幾年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尤其是幾個家門,算是很幫襯,平常借個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甚至是借牛犁個地借馬碾個場,一般都沒問題,但家境都一般得很,要借個幾百幾千的大數目自己都開不了口。家里兩間半土坯房,幾件油漆斑駁的舊家具,一輛破舊的架子車,已是全部家當。牛圈空了很多年了,院子里的七八只下蛋雞,油鹽醬醋的日?;ㄤN全靠它們,圈里的一只老母豬等著配種下崽,是家里一年最主要的現金收入來源,除非以后的日子不想過了決不能賣。打眼一掃,滿院子竟是賣無可賣。大姐已經出嫁了,婆家在山里頭的一個小村子里,出門不上山就得下溝,農業條件比這里還不如,平常給娘家帶些野果野菜略略調劑一下生活倒沒問題,要一下子拿出幾百元甚至上千元根本不可能。這筆錢到哪里去湊?如何才能湊得出來?母子倆默默相對而坐,一籌莫展。
“娃呀,去給你兩個舅報個喜,順便把他們請過來,沒有爸遇事就得靠舅拿主意?!绷季?,媽媽開口打破了死水一樣的沉悶。
傍晚,那對老喜鵲剛在后院核桃樹上歇下來,毛杰宏的兩個舅一先一后到了。杰宏媽招呼哥哥、弟弟在院子里板凳上坐下。地面剛剛灑過水,小風一吹,并不顯得很燥熱,南墻根月季和絲瓜正開著花,空氣里隱隱約約有絲絲甜甜的味道。
“我外甥就是爭氣,打小我就覺得不一般,在他們這一茬娃娃里頭挑梢梢,這不高中狀元咧,說明我這眼窩子還是不淺,蠻有先見之明,我想劉伯溫、諸葛孔明也不過如此吧?!倍嗽挾?,一進院子就嚷嚷起來。
“那是人毛家祖墳風水好,跟你有慫關系!”大舅不緊不慢地刺了二舅一句,這兄弟倆只要一見面保準要掐。
“喝點涼茶吧,日頭雖然下去咧,這天還熱得蒸籠一樣?!苯芎陭尣幌胱屗麄兝^續掐下去,急于進入正題。
毛杰宏趕緊給兩個舅舅斟上涼茶。
“是這個月底開學吧,到時候我送杰宏到省城去,順便沾光開個眼看看省城的繁華?!倍税迅鬃永锏臎霾枰豢跉夂雀?,喘口氣說。
“考不上愁悵,這考上了更愁悵,一入學光學費就得將近三千塊,我這家底你們清楚得很,就是三百塊也一下子拿不出來呀,我跟杰宏這個愁呀?!苯芎陭寚@了一口氣說。
“這學費咋貴得冷慫!這不明擺著不讓咱山里娃上大學么,有幾個山里人掏得起這價碼?”二舅聞言忍不住憤憤然。
隨后院子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忙碌的燕子偶爾回到屋檐下的窩,稍作停留然后又撲棱一聲折身空中。
“杰宏從小沒了爹,大事還得當舅的給拿主意,你們比我這個家庭婦女見多識廣,總得給娃想個法子?!苯芎陭層行┲?。
“唉,這可咋辦?”二舅嘆口氣,抓耳撓腮,臉上的汗一下子沁了出來,用手抹一把甩在地上。
大舅不緊不慢磕掉煙鍋里的煙灰,重新裝上一鍋,用火捻子點著了咂吧起來,占住了嘴。
一會,還是二舅開了口:“杰宏跟我在鎮上工地卸了一個月的水泥,估計得掙個三百來塊,我跟工頭說說,看能不能給娃這個月就把工錢給開咧?!?/p>
“就這樣還差著大碼子哩!他大舅,別光埋頭吸煙鍋,也給娃想想辦法呀!”杰宏媽心急火燎。
大舅悠悠地噴出一口煙,終于開了口:“能有啥好辦法?別說你溝南村,就是咱堯奠有這筆閑錢的人也沒幾個,就算人家有錢,憑啥借給咱?”
“總會有辦法的,你們再尋思尋思,沒有個多,還有個少嘛!”杰宏媽不死心。
沉吟半晌,大舅又開了口:“不行把后院的老核桃樹賣了吧,東頭老王給兒子結婚打家具,想要個核桃木的,我給拉扯拉扯,看能不能給個三二百元。”
“核桃樹不能賣!上面有喜鵲窩,賣了不吉利?!倍耸紫确磳?。
毛杰宏也不樂意賣這棵核桃樹,打小他就愛爬這棵核桃樹,樹干上的每條紋路都刻錄著他兒時的快樂,每年春天媽都會讓他們把凋落的核桃花撿起來,焯水后拌上辣子鹽醋,那味道忒色得很!姐姐還會用核桃花染紗布,染得黃亮黃亮的給自己和妹妹扎頭,毛杰宏覺得很好看,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會來討,讓毛杰宏頗覺自豪。每年秋天打核桃的日子更是快樂的節日,盡管樹老了,結的核桃不算多,但留到過年時候,卻是唯一能讓其他小伙伴羨慕的奢侈品。記得有一年媽媽給了他四個核桃,他只舍得吃了兩個,另兩個在衣服兜里裝了好多天,在他去舅家拜年的時候給了二舅,二舅那個感動,好幾年逢人就說這個外甥有良心。
“核桃樹不能賣,那你給想個別人白給錢的法子!”大舅反唇相譏。
商量來商量去,誰也沒想出個能弄到三千塊的法子。杰宏媽煮了大顆玉米糝,大舅、二舅一人吃了一大碗。天色被一片烏云浸染得慢慢暗下來,大舅背著手提著長桿煙鍋起身先走了。二舅也要回家,臨走,他扳住外甥的肩膀,看著杰宏的眼睛說:“外甥啊,別太著急上火,還有時間,再想想辦法,這學是一定要上的!”毛杰宏盡管知道二舅不太可能會有什么好辦法,但還是感到一絲安慰,晃蕩來晃蕩去的心多多少少有了一點依靠。
妹妹全紅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她在編織廠做暑假工給自己掙學費。杰宏姐姐叫世紅,三個人的名字取“世界全紅”的意思,毛杰宏本叫毛界紅,他嫌不好聽,后來改成了毛杰宏。
全紅嘩里嘩啦吃了兩大碗玉米糝外加兩饅頭,嚷嚷著瞌睡要去睡覺。毛杰宏因學費沒著落,已經沒有了當初逢人就想說的喜悅和沖動,沒有告訴妹妹自己考上交大的事。媽媽和妹妹進屋關了門,他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天繁星發愁。
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聽到屋子里傳來妹妹的啜泣聲,怎么了?妹妹不是著急睡覺嗎,怎么這么久了沒睡著反而哭起來了。他有些疑惑,不由得向窗戶跟前挪了挪,窗戶是紙糊的,不太隔音,里面兩個人的對話盡管壓低了聲音,注意聽還是能夠聽得見。
“我要上學,我也想考大學?!比t帶著哭腔。
“女女,媽知道你的想法,也想讓你繼續上學,以后也能考個大學,奔個好前程,可是你哥考上大學卻上不起,是媽耽誤了你們,對不起你們兄妹啊!”
聞言,毛杰宏眼睛一酸,淚水差點掉下來。屋子里全紅嚶嚶哭起來,接著傳來媽媽的啜泣聲。
“媽,你莫哭咧,高二我不上咧,我去打工給哥掙學費,哥是咱家的頂梁柱,他上了大學以后找個好工作,咱家才有希望。”
妹妹的一席話讓毛杰宏的眼淚又無聲地流了出來。
“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咱連入學的學費都湊不齊呀!”
“那可咋辦呀!”
“你回來前把你兩個舅叫過來商量了一整天,他們也沒啥好法子,報名沒多少日子咧,真急人呀!”
“我哥那還不急死咧!”
又是娘母倆的啜泣聲,毛杰宏聽不下去剛想走開。
“女女,媽突然想到一個辦法,不過我講出來你莫怨恨你媽好不好,媽也是實在沒辦法咧?!眿寢層终f話了。
“媽,你就說吧?!?/p>
“你真的不會怨恨你媽?”
“為我哥就是為咱家,我剛才表過態咧,自愿不上學咧,你就放心吧?!?/p>
“女女,不是這樣的,我想,我想……”一向快言快語的媽媽突然吞吞吐吐起來。
“只要能讓我哥上學,你盡管說。”全紅鼓勵媽媽。
“那我說了啊,女女,我想給你找個婆家?!眿寢尀殡y了半天終于說出口。
“啥?給我找個婆家?給我找婆家干啥?”全紅有些不解。
“女女,給你找個有錢的婆家……”
“有錢的婆家?媽,你要賣我呀!”全紅突然提高的音調里滿是震驚和憤怒。
“女女,媽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想到這不是辦法的辦法。你放心,媽不強迫,得你愿意才行。唉!唉!唉!這都是啥事啊!媽對不起你們兄妹倆,對不起你們早早歿了的爸,更對不起毛家列祖列宗!”
屋子里娘倆哭成一團,毛杰宏再也忍不住了,隔著窗戶沖屋子里大聲哭喊道:“媽,你莫說咧,再怎么樣也不能把我妹當東西賣咧,我想好咧,明天就去繼續打工,等攢夠了學費再去上學?!?/p>
屋檐下的老燕子被驚醒,探出頭瞧了瞧,似乎嘆了口氣,回頭愛憐地看看兩只小燕子,重新把它們攏到翅膀底下,瞪著眼睛再也睡不著。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毛杰宏就等在二舅家門口。二舅早上醒來迷迷瞪瞪到門外上廁所出來,看見他蹲在大門邊嚇了一跳,以為出了啥事,再三詢問得知沒事方才放下心來。毛杰宏催二舅去工地,二舅只好抓了兩饅頭出門,剛走不遠,把饅頭塞在杰宏手里,杰宏邊吃邊前頭慢慢走,二舅匆匆折回家,返回追上來,一手拎著兩個草帽,一手提著一個半大口袋,二舅把一頂草帽扣在他頭上,毛杰宏接過口袋問:“是啥東西?”二舅說:“是綠豆。”
到工地大概要走一個小時,舅舅外甥邊走邊聊,毛杰宏把昨晚的事大概給舅舅講了一遍。
“你媽也是實在沒招咧,才想出這么個主意,你們可能覺得難以理解,但我們這輩人就是這么過來的,那時候跟誰結婚還不得聽媒婆聽父母的,哪有自由戀愛一說!你二妗子就是換親換來的,這在當時普遍得很。媒婆之所以吃香,就在于她知道十里八鄉各家各戶的情況,憑一雙跑不斷之腿,憑一副伶牙俐齒,穿針引線,像你二舅這樣貌似要打一輩子光棍的人,也能娶上媳婦傳宗接代不致斷了香火。”
毛杰宏第一次聽說二妗子是換親換來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原本不認識更不用說有感情的兩個人,怎么能在一個鍋里攪勺把,甚至在一個炕上睡覺呢?難道結婚的唯一目的就是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嗎?難道自己和妹妹要走同樣的老路嗎?他有點不寒而栗。
毛杰宏不再說話只顧低頭趕路,等匆匆趕到工地,等待他們的卻是壞消息:今天水泥車不來。毛杰宏趕忙問有沒有別的活可干,工頭王師打量他們兩眼好像以前沒見過似的,撇撇嘴說:“你們覺得自己還能干啥?等著吧,過三五天還會再進水泥?!?/p>
二舅忙把手里的布袋遞過去說:“今年新打的豆子,給王師嘗個鮮?!惫ゎ^接過袋子,臉色馬上和藹了許多。
二舅把毛杰宏推到前面對工頭說:“這是我外甥毛杰宏,考上交大咧,過幾天就要去省城報名上學,急著用錢,王師能不能把工錢給先結一下,回頭我再好好謝酬。”
工頭有些詫異,又上下把毛杰宏打量一番,說:“你就是咱縣的狀元呀!真是人不可貌相!更想不到狀元這樣能吃苦,以后出息肯定大大的!讓狀元扛水泥就如同讓千里馬套磨碾場,只怪我老王有眼無珠啊,請多包涵,以后出息了見了我老王別說不認識啊?!?/p>
工頭前倨后恭態度的變化讓毛杰宏有點適應不了,囁嚅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工錢能不能給先結一下?”二舅趕緊趁熱打鐵。
“嗯?!惫ゎ^沉吟一下說,“這幾天我手頭也緊,這樣吧,給你舅舅外甥先結五百塊,剩下的等我手頭寬裕了再說?!?/p>
兩個人一個月的工錢也就六百多元,工頭答應馬上結五百塊已經是相當恩賜了,兩人自然千恩萬謝。
領了錢之后兩人無事可干只好往家返,這時候太陽有一桿高了,毛杰宏感覺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燥熱,人跟中暑一樣,腿重得幾乎抬不起來,感覺比干了一天活還累。出了鎮子不遠,路邊有一棵老皂角樹,龐大的樹冠像一把巨大的涼傘,二舅緊走幾步靠著樹干坐下,摘下頭上的草帽搧涼,毛杰宏慢慢跟過去把草帽墊在一條露出地面的粗大樹根上坐下,隨手撿起一條凋落的皂莢,一點一點撕碎。
“外甥,說說話,莫憋壞咧?!倍舜謿庹f。
毛杰宏低著頭不吭氣。
“人之命天注定,外甥啊,我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在土里刨食的命,外面的世界再好跟我沒有關系?!倍讼腴_解毛杰宏。
“二舅,人有命但不能聽天由命,因為人有思想可以作為,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決不能安于現狀,要去奮斗去拼搏,尋找最適合自己的土壤,所謂樹挪死人挪活就是這個理。就說這棵皂角樹吧,長在這里,只能夏天遮個陰涼供人歇個腳,除此之外沒人會多看它一眼,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被砍掉,如果長在大城市的公園,那就是一道風景,每天會有多少欣賞的目光和贊美,看這樹齡還很可能是一棵重點保護古木,會掛上身份牌牌,有人專門澆水捉蟲悉心看護,同樣一棵樹長在不同的地方,功用和價值大不相同,待遇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我不會認命,一定要走出這山根根到外面闖世界,讓自己讓我媽我妹我姐,還有二舅你,都能過上好日子!”
“我早就看出你不一般,是投錯胎的金鳳凰,可這造化日弄人,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 倍烁袊@。
“學,我一定要上,沒有學費我自己打工掙!”毛杰宏堅定地說。
“人家學校會等你嗎?估計不會吧,有多少人等著填你留下的坑哩?!倍藨n心忡忡。
“實在不行明年再考,不就晚一年嘛?!?/p>
“常言道,舅舅看外甥越看越喜歡,我就喜歡你這股犟勁,剛才王師說的沒錯,以后肯定有大出息,不過還是要爭取今年上,晚一年就浪費一年光陰,明年再考未必能考上這么好的學校,再說了等你把三千塊掙到手了說不定人家學費又漲咧?!?/p>
“可這學費到哪達弄哩?我絕對不能讓妹妹為我隨便找個有錢的人家嫁咧,這會毀了她一輩子的!”毛杰宏態度堅決。
“錢從哪達來哩?到哪達弄錢哩……”二舅出神地自言自語,手里的草帽都忘了搧。
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扭過頭來對毛杰宏說:“外甥,有沒有膽子試火一下?”
“試火啥?”毛杰宏不解地問。
“咱拿這五百塊去劉老二的賭場試火一下運氣,運氣好給你掙個學費,運氣不好就算咱倆這一個月白干,你看咋樣?”二舅顯得頗為興奮。
“能成嗎?咱能贏嗎?”毛杰宏從沒參與過賭博,心里有些不安,也有些膽怯。
“聽天由命吧,我總覺得你是金鳳凰化身,頭上肯定有文曲星罩著,怕啥,走!”
毛杰宏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什么辦法能籌到這筆學費,于是帶著一絲僥幸隨二舅去了鎮上的地下賭場。
晌午剛過,舅舅外甥又到了這棵皂角樹下。這回毛杰宏靠樹干坐著,胸部起伏不定,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二舅躺在地上,頭枕著毛杰宏剛才坐的那條樹根,臉上蓋著草帽。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現在身無分文,五百多塊已經全部留在賭桌上。
兩人都不說話,像兩條被釣上岸茍延殘喘的魚。
好半天,二舅才拿開臉上的草帽,邊搧風邊嘆氣:“唉,畢咧,今天咋這背哩,摘摘摘,真是老天不長眼!”
話音未落,感覺額頭上突然一熱,伸手一擦,感覺黏黏糊糊,接著一股腥臭撲鼻而來,攤開手掌一看,黑里有白,白里有黑,惡臭更甚,不是鳥屎是啥?不禁勃然大怒,把手上的臟污在地上三兩下抹掉,跳起來去樹上瞧,卻見一只黑老哇蹲在離頭頂不高的樹梢上,嘲笑似的與他對視。二舅氣急敗壞,急忙低頭四下里掃視,想找個磚頭瓦塊什么的,偏偏連個土疙瘩都尋不到,氣得把手里的草帽往上拋去,卻拋不高,等撿起來再拋,那黑哇嘎地一聲蹬腿展翅離開了樹枝,二舅只能恨恨地目送它不慌不忙地飛遠,回頭再看,草帽卻掛在了一根樹枝上,猶自在微風里晃晃悠悠,雖不是太高,跳起來卻夠不著。
毛杰宏站起身,面對樹干稍加打量,蹭蹭蹭幾下爬了上去,站在掛住草帽的樹枝上,手攀住頭頂的粗枝,腳底下使勁一晃悠,草帽落了下去。
這時候二舅才想起來提醒他注意安全?!拔业拇咨癜?,你可小心點,千萬莫踩空咧,一頂破草帽哪有你這個狀元值錢!”兩步奔過去想接正在下樹的毛杰宏,突然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有老哇屎,只得扎個勢,手并沒有碰到毛杰宏,等他穩穩站到地上,二舅呸呸呸朝自己手上吐了幾口唾沫,在樹身上擦了又擦,說:“難怪今天這么晦氣,全是這黑老哇害的,早上出門就看見它不懷好意,站在一棵楊樹頂上嘎嘎地叫,走得急忘了把它轟走,結果竟然一路跟到了這里,讓咱舅舅外甥倒了大霉?!?/p>
“二舅,黑老哇估計是瞅著咱走背運才跟著的,就像人里面喜歡趁火打劫的家伙,不僅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甚至還想趁機撈點油水?!?/p>
“唉,外甥呀,舅把你害了呀,讓你這一個月的水泥白扛咧,這會連一分錢都沒落下?!倍斯滞旰诶贤塾珠_始責怪自己。
“人生總得賭幾回,愿賭就得服輸。設想一下,就是我們沒有去賭,那幾百塊還在,同樣也解決不了問題。二舅,我一不怪你,二不怪社會,只怪自己命背。不過這點挫折別想打倒我,有言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這點挫折算啥!這點痛苦算啥!我絕不輕言放棄,一定要離開這山根根,到省城去讀書。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后年?!泵芎甑哪抗庠竭^二舅的頭頂看著遠處,湛藍湛藍的天空上,一朵白云正匆匆向山那邊飛去。
二舅聽得呆呆地張著嘴,雖然有些詞聽不太懂,但大意還是明白,心里感嘆:我這外甥真的不一般,不但出口成章而且胸懷大志,絕對是流落在雞窩里的金鳳凰,說不定哪一天就會一飛沖天。想起自己的兒子兵兵,自從高考落榜每天把自己囚在屋子里,要么不分白天黑夜呼呼大睡,要么滿屋子走來走去唉聲嘆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簡直跟古時候待字閨中的大小姐一樣,與外甥一比高下立判:一個就像頭吃喝之余只會哼哼唧唧的豬,而另一個就像匹總在揚鬃刨蹄的駿馬,想到這不由得長嘆一口氣。
七
今天是入學報名的最后一天了,學費依然沒有著落。天剛蒙蒙亮,一夜未眠的杰宏媽聽見大門咯吱一響,趕忙拉開屋門,看見兒子背了一個背簍拿了一把鐮刀準備出門,她想喊住兒子等吃過早飯再出去,但張了張嘴卻出不了聲,等他的背影在門外消失,長嘆一聲,眼淚嘩嘩地流淌。
毛杰宏一直爬到象山頂,站上一塊巨石,這里是附近最高的一個山頭,可以望見柳林鎮以及蜿蜒向東延伸的公路,路上的拖拉機和班車像小小的麥牛蟲,慢慢地爬過來爬過去。喘息慢慢平復,胸中淤積的憤懣卻在不斷膨脹,簡直要使胸腔爆炸一般。他雙手握拳豎在胸前,使盡全身力氣想把那股憤懣壓回去,直到渾身哆嗦目眥欲裂,最后發出一聲狂嚎,這聲音既非狼嚎也非豹吼更不是人聲,回蕩在山頂,幾只野雞膽戰心驚,撲棱棱飛了起來落向遠處草叢,一只鷂鷹受驚猛地沖高,好奇心促使它回頭想看個究竟,山頂一如往常,除多了個毛杰宏并無異狀。
一聲長嚎似乎耗盡了全部力氣,他雙腿一軟,跪倒在石頭上,眼淚奔涌而出,但雙眼緊閉也難擋淚水的肆意洶涌。許久許久,他睜開眼,朦朧淚光里,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散發出七彩光芒,陽光射進他的眼里,穿透他的身體,照耀著他的靈魂,給他光明,給他溫暖,給他希望。他心里逐漸平靜,抹掉眼淚,雙手撐地坐在石頭上,腿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卷起褲腿去看,膝蓋上坑坑洼洼顏色青紫。他放下褲管,慢慢把腿活動了一會,麻痹感逐漸消失轉而火辣辣的疼,他從石頭上下來,拾起鐮刀提起背簍,分開齊膝深的雜草下到陽坡去。幾十米開外,長著一大片野生苜蓿,這里離村子很遠,加之坡陡無路,很少有人到這里來割草,但這苜蓿是喂豬的好飼料,即使不加精飼料也能讓豬長得膘肥體壯,這是他選擇這里的主要原因。他放下背簍,彎腰用鐮刀一把一把地割,這時候什么都不去想,只管拼命地割苜蓿。
前進了五六米,他似乎感覺有些異樣,猛地抬頭,一個臉盆大的洞口出現在眼前,似乎有一股涼颼颼的風從洞里吹出來,讓他渾身寒毛直豎,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由得后退兩步,把鐮刀橫在胸前。他強自鎮靜了一下,再仔細看去,洞口并沒有新土和動物糞便,也無明顯爪印,從洞口大小及堆土情況判斷像是獾的舊居。獾是北山一霸,別看它體型還沒狗大,但皮糙肉厚生性兇猛,連狼和豹子都不懼,晝伏夜出,什么都吃,但似乎更偏好肉食。聽二舅講,從前村子里,曾經有獵戶帶著兩只狗上山打獵,傍晚與一只可能因為心情不好早早出門溜達的獾遭遇,兩只狗想在主人面前逞能,主動上前圍攻,一場惡斗下來,一只狗被開膛破肚當場戰死,為魯莽的勇敢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另一只被豁開了嘴,雖保住了命,但從此不敢再踏上那座山頭一步,而獾則在發泄了不良情緒后從容回窩補覺。獾雖厲害卻終不敵人類,現在的獵戶已經不用狗打獵了,他們找到獾窩后,于白天在獾經常走的路上布下鐵絲,與變壓器和蓄電池相連,在傍晚時分接通電流,將電壓升高到幾百伏。獾霸道慣了,看見多出來的鐵絲毫不理會勇往直前,結果往往被高壓電打得一命嗚呼。獵戶第二天吃罷早飯,優哉游哉來設伏之地撿拾獵物即可。獵獾主要是取其皮,能賣百十塊錢;其次是獾油,治療燙傷效果極佳。據說獾肉發酸像貓肉,一般沒人吃,現在山里頭獾已經很少見了。毛杰宏收攝心神,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撂進洞里,屏住呼吸去聽,沒有任何動靜。于是放下心來,繼續割苜蓿。這里的苜蓿很茂盛,不一會背簍就滿了,他放倒背簍使勁用腳往瓷實里踩,以便壓縮體積盡量多裝一些。
正準備俯身繼續割苜蓿,他突然聽到似乎有人在喊叫,站起來凝神去聽,喊的似乎是他的名字,而喊他的人似乎是二舅,于是急忙往山頂跑,站上那塊巨石居高臨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去看,那個彎腰向山上爬的人正是二舅。
他把雙手在嘴前聚成喇叭,拉長聲音大喊:“二舅,我在這。”
二舅停下來直起身子手搭涼棚向上看,認出外甥后顯得很高興,稍做喘息回應道:“克利馬嚓,下山!”
“啥事???”毛杰宏問。
“克利馬嚓,下山!”二舅似乎喘不過來氣,不愿多說話,揮著胳膊催他下山。
毛杰宏趕快跳下石頭,下到南坡去取背簍。用繩子在背簍頂部攔了幾下,防止下山時苜蓿倒出來,然后背著背簍提著鐮刀吃力地爬上山頂,這時二舅也到了山頂,正靠著那塊巨石大喘氣,他尋思二舅快五十的人了,爬得還真快。
“二舅,咋咧?啥事把你急成這樣,不能等我回去嗎?”毛杰宏放下背簍問。
“這娃心真大!今天啥日子,還有心思割草?”二舅反問。
“不割草豬吃啥?拿啥長膘拿啥賣錢?”毛杰宏故作輕松。
“咦,二舅,你是不是剛才跌跤咧,半邊臉咋腫得這般高?”毛杰宏突然發現二舅臉上有些異樣。
“甭管我的臉,今天是報名最后一天!”二舅說。
“我知道!”
“知道還磨蹭啥!”
“二舅!”毛杰宏莫名其妙,甚至有點生氣,不知情的人說這話也就罷咧,可二舅啥都知道啊,咋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呶,這是三千元,給你做學費?!倍俗儜蚍ㄋ频膹纳砗笮断乱粋€舊軍綠挎包,撐開口給毛杰宏看,里面有幾捆用半透明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明顯能看出來是錢。
二舅把挎包遞過來,毛杰宏詫異得張著嘴沒有接。
“哪來的錢?二舅?!卑胩烀芎瓴耪f得出話來。
“莫問咧,克利馬嚓下山!”
二舅把挎包斜掛到毛杰宏肩膀上,這時候他發現二舅左手食指上纏著布。
“二舅,你手咋咧?”
“這娃邪,克利馬嚓走你的!”
毛杰宏只好住嘴,理理挎包,反身去背背簍,被二舅攔住。
“這娃耶,都啥時候咧,還惦記著豬草,要去報名咧慫都沒準備哩,你先回去拾掇,豬草我捎回去?!?/p>
“二舅,那我先回去拾掇咧?!泵芎暌幌胍彩?,這一報名就不能隨便回來了,最起碼還不得準備一下被褥,于是急急忙忙先行下山。坡比較陡又長滿草,滑得出溜出溜的,下山比上山還難,毛杰宏一步一滑一步一個趔趄,內心那個急呀。
“慢慢地,慢慢地,下山急不得!”后面傳來二舅的提醒。
“知道咧,二舅,你也小心點!”毛杰宏嘴里應著,腳下卻絲毫沒有慢。
下了最陡的一段就可以直起身子了,毛杰宏爭分奪秒一路小跑到了家。
“你們舅舅外甥弄啥哩?咋一個個都日急慌忙的!”媽媽正在門口張望,看見毛杰宏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心里十分納悶。
“二舅找著你咧?一大早就跑過來問我你弄啥去咧,我說背著背簍出了門,看樣子是去割豬草咧,具體去哪達咧不知道,他就日急慌忙地走咧,沒成想還真找到你咧,你們舅舅外甥還真的蠻有感應!哦,到底出啥事了呀?”
“我要去報名,快準備鋪蓋。”毛杰宏喘息未定。
“報名?”媽媽站著沒動,愣在原地。
“媽,你趕緊幫我準備一套鋪蓋,我得馬上趕班車去省城報名,今天最后一天咧!”
“報名?那學費……”媽媽小心翼翼地問,怕刺激到毛杰宏。
“二舅剛給了三千塊?!泵芎昱呐男厍暗能娋G挎包。
“你二舅?他突然哪來的錢?”媽媽有些不相信。
“我沒來得及問,趕快準備東西吧,不然來不及咧。”毛杰宏催促道。
媽媽帶著滿肚子的疑惑,轉身進屋收拾東西。
不大一會,東西就收拾停當了,一捆被褥打了個大包袱,一個長帆布包裝著換洗的衣服、日用品和一些書籍,一只網兜提著一個紅塑料臉盆,盆里有兩只粗瓷碗和一個沒蓋的舊搪瓷缸子,行李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剛把東西提到院子里,二舅背著背簍吭哧吭哧進來了。
“克利馬嚓,克利馬嚓,要不然趕不上班車咧?!倍艘环畔卤澈t喘著粗氣一連聲催促。
“媽,那我走了啊。”毛杰宏背起鋪蓋卷,轉頭向媽媽告別。
“娃呀,我送你吧?!苯芎陭尡砬閺碗s,除過不舍還有些許疑惑。
“我去送吧?!倍颂崞鸪恋榈榈拇蠓及?/p>
“媽,我走了啊,寒假再回來看你。”
毛杰宏說完提起網兜轉身出門,二舅跟在后面。媽媽追出院子,替兒子整整衣領,看著舅舅外甥沿著小路急急走向鎮子的方向,淚水猛然涌了出來,模糊了舅舅外甥的身影。
兩人一路急行軍趕到鎮上,正好有一輛手扶拖拉機要去縣城,司機跟二舅熟識,于是搭上這趟便車到了縣城。剛到汽車站,最后一趟發往省城的班車已經在廣播里提醒旅客進站上車了。
“二舅,買兩張票吧,你不是說也想去省城看看嗎?”毛杰宏說。
“瓜娃耶,你不看看那票價,將近二十塊,你二舅舍得嗎?好好學,等你出息咧,接二舅到省城去逛。”
二舅彎下腰替毛杰宏拍掉褲腿上的灰塵。
直到二舅得了肝癌被毛杰宏接到省城以前,這是他離省城最近的一次。毛杰宏上學期間寒暑假都在勤工儉學,為下學期掙學費和生活費,一來沒有空閑二來也是為了節省費用,很少回家也就很少與二舅見面。工作后忙于創業,比上學時更忙,回老家就更少。結婚時他們選擇了旅行結婚,老家的親戚朋友都沒有到省城去。到了事業有成,每天的應酬更多了,從早忙到晚,也就過年的時候迫于禮節回趟老家看看二舅他們。說毛杰宏沒良心那是冤枉了他,雖然平時真的想不起二舅,但每年回去看望他的時候,總感到有一絲愧疚和良心上的不安,雖不強烈但揮之不去。二舅后半生過得并不舒坦,跟二妗子以及一兒一女處得都不好,據說是彈嫌他又賭又喝不知顧家,十幾年前就一個人在過,應該說蠻凄涼的,毛杰宏看不過眼,每年都要專門回去看二舅,故意跟二妗子他們不相往來。毛杰宏偶爾也賭,但對二舅的以賭為業不以為然,也不明白他咋就突然嗜賭為命了。至于喝酒,他也幾乎天天喝,而且喝得還不少,但從來沒有因為喝酒誤事或撒酒瘋,自認為還沒到因酗酒招人嫌的地步。二舅喝個酒咋就喝得雞飛狗跳甚至被踢出家門了哩,他有些不理解。二舅一來是長輩,二來跟自己感情不錯,再加上年紀大了,毛杰宏認為沒有勸的必要,只是給些錢送些酒,讓他過得快活一些。另外在二妗子和鄰里面前盡量替二舅撐面子,如此而已。這次二舅得了肝癌,他才突然想起還沒有好好報答二舅,在心里他一直把二舅當爸一樣看待,但這時候已經晚了,二舅在漢唐醫院住院的一個來月里也就陪他上街逛了兩回,為二舅精心安排的飲食看似既豐盛又營養,其實他又能吃下去幾口?二舅的病他無能為力,雖不忍心放棄但卻無可奈何,只能把二舅送回老家等日子,以前很少想到二舅,但這段時間只要閑下來,二舅的影子就在眼前晃,晚上也會經常夢到。
八
“怎么了,杰宏?醒醒!”
毛杰宏被妻子從夢里搖醒。
“我怎么了?”毛杰宏懵里懵懂地反問。
“你又哭又喊的,做惡夢了吧?”王翠萍半問半答。
這時候毛杰宏才緩過一點神來,依稀想起夢里的一些片段。二舅和他被一群惡人追打,落荒而逃來到一條河邊,河水很大很急,沒法過去,危急時刻,二舅喊一聲朝上游跑,于是他們又沿著河邊向上游拼命地跑,幸好沒多遠出現一座獨木橋。二舅說,你先過,毛杰宏讓二舅先過,二舅推他一把說,你是落錯窩的金鳳凰,命比我值錢,趕快走!毛杰宏晃晃悠悠過了獨木橋,回頭去看,二舅并沒有跟過來,而是吃力地將獨木橋掀到了水里,看著獨木橋被急流沖走,他拍拍手上的土,回頭看著追上的那幫人哈哈大笑,然而那幫人卻沒有好心情沖他笑,撲上來就是一頓暴打,直到二舅血流滿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那幫人沒有就此罷手。四個人提起二舅的胳膊腿抬到河邊,晃悠幾下就扔到了河里,激起很高的浪花,二舅霎時失去了蹤影。毛杰宏在河對岸看得驚心動魄,想去撈二舅卻不會游泳,再說水太急也下不去。行兇的那幫人在河對岸過不來,叫罵了一會然后悻悻離去。毛杰宏一邊哭叫一邊往下游跑,希望河水把二舅沖到岸邊來。這時候他被妻子搖醒了。
“估計二舅不行了,我得馬上回去看看?!泵芎旮杏X心慌得厲害,不祥之感很是強烈。
“如果人走了,大舅他們肯定會給你電話的?!蓖醮淦继嵝训馈?/p>
“不行,我得馬上回去?!泵芎陸B度很堅決。
見毛杰宏很堅持,王翠萍沒有再勸。她不太理解毛杰宏對二舅的感情,但贊成他的孝心,支持他的孝行。
這時候天已經亮了,毛杰宏電話安排了一下公司的事務,然后由小王開車直奔位于西府堯奠的舅舅家。
車到二舅家門口,正好碰上芳芳坐在大門外給千層鞋底上幫子,見是毛杰宏的車過來,停下手里活計站了起來。
“哥,你回來咧?”芳芳打招呼。
“嗯,我二舅沒事吧?”毛杰宏著急地問芳芳。
“唉,昏迷一天多咧?!狈挤蓟卮?。
毛杰宏聞言松了一口氣,懸著的一顆心也稍稍放下一點??粗挤际掷锏牟夹?,頗有些奇怪,這年頭了還有誰穿這老式手工布鞋?多少年都看不到農村婦女納鞋底做布鞋了。
“這是給誰做哩?”他問芳芳。
“還能有誰?我爸唄,一輩子沒穿過我做的鞋,臨走時穿一雙吧?!狈挤颊Z氣有些悲傷。
心情剛剛輕松一點的毛杰宏聞言又被傷感攫住,嘆一口氣,快步走進院子,芳芳隨后跟了進來。
“咦!”一進屋子,毛杰宏詫異得停住了腳步,他看見二舅半躺在炕上正對他笑哩。
隨后進來的芳芳也是大吃一驚,回過神來不由得感嘆:“娘娘啊,還是你們舅舅外甥有緣分,你剛一進門我爸就醒咧?!?/p>
“外甥來咧?”二舅居然能夠開口說話,雖然中氣不足,聲音嘶啞,但字字清楚,又讓毛杰宏吃了一驚,這是一個星期來他第一次聽到二舅開口說話。
“好點了嗎,二舅!”毛杰宏有些激動,因為昨晚的惡夢,這次回來他本有最壞的思想準備,但沒想到二舅不但醒過來了而且還能開口說話,真的有點喜出望外,人說夢往往是反的,莫非二舅的病好轉咧?
“嫽得很,也不見疼咧,渾身輕松?!倍艘姷矫芎旰芨吲d,精神狀態頗好。
“好啊,這多好啊,二舅,你吃點啥喝點啥?”高興之下毛杰宏這次也沒免俗。
“啥都不吃,就想跟你諞諞閑傳?!倍藫u搖頭回答。
這時候不僅二妗子和兵兵,連小王也好奇地進了屋。
“兵兵呀,去把你伯叫過來,我想看看他,我弟兄倆平時相互不太理視,這會卻想得不行,我得見見他?!?/p>
兵兵急急忙忙出屋,一會就喊來了大伯,他背著手進了門,手里依然捏著他的長桿煙鍋,滿屋子頓時彌漫著濃重的旱煙味,蚊子蒼蠅紛紛出逃,有幾只慌不擇路,在窗玻璃上撞來撞去。
見到弟弟清醒了,他并沒有太詫異的表情,在炕沿上坐下來,淡淡地說:“今個松泛咧?”
“人都全伙咧,那我說點事啊。今天外甥來我太高興咧,我就喜歡這娃,有時候疼他甚至超過了親兒親女,芳芳兵兵對我有埋怨我知道,今個就當著大家的面把這件事講清楚,免得進了棺材沒人替我戴孝,十月一沒人送寒衣。”二舅說得急了一些,有些氣促,不得不停下來歇歇。
“爸!”芳芳開口想說什么,毛杰宏用眼色制止了她,他很想知道二舅會說些啥。
“我為什么對外甥好?他伯清楚,杰宏他媽對我有恩,我對外甥心里有虧欠!因為家里窮得叮當響,我三十了還沒說上媳婦,要不是杰宏媽同意嫁到毛家,毛家姑娘嫁到蔣家,蔣家閨女我就娶不到,也就不會有芳芳和兵兵你倆。你大伯肯定記得,我那姐也就是杰宏他媽,當年那可是村子里的一朵花,多少人瞅著哩,難保沒有意中人,最后卻在你爺爺、奶奶的苦苦哀求下嫁給了杰宏他爸一一一個病癆,這不剛生了杰宏他妹人就走咧,從此孤兒寡母,多可憐多不容易呀!我這心里有愧,所以一直把杰宏當自家娃看。五指有長短,杰宏這娃從小看著就有出息,所以凡事我先緊著他,兵兵那年高考落榜想復習一年,問我要一千元的補習費,當時我只能顧杰宏這一頭,沒錢讓他補習,說不定這會還恨著我哩,說實話兵兵就不是塊學習的料,哪像杰宏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這不學成了也干成大事咧?不但給毛家也給他舅臉上添了彩!這說明我的眼光還不賴,這一把也算壓對咧!呵呵呵……”
說到此處,二舅滿臉得意之色,沒注意兵兵把臉轉了過去。
“杰宏,拿酒來,陪我喝幾盅?!倍艘鈿怙L發神采飛揚,完全不像個因病危剛從昏迷中醒過來的人。
“嗯,這……”毛杰宏聞言頗犯躊躇,不拿吧?有違二舅心意;拿吧!二舅這身體絕對不能喝酒。
就在毛杰宏猶豫再三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二妗子扯扯毛杰宏的袖管,兩人出得門來。二妗子說:“外甥呀,你二舅沒日子咧,半輩子都沒離酒,臨走就順著他心意吧?!?/p>
二妗子的話擊碎了毛杰宏心存的一絲僥幸,剛才他還在心里希望二舅能夠就此康復,二妗子的話讓他猛然意識到,這只是個不可能實現的美好愿望。
“好吧,我聽二妗子的,陪我二舅喝幾杯。”毛杰宏這二十幾年來第一次對二妗子表現出尊重,從剛才二舅的話里,他知道虧欠著這個家,不敢再居高臨下去看二妗子,另外,二妗子現在的清醒和明智也讓他不得不佩服。
霸道后備箱里就有五糧液,毛杰宏提著酒進了屋,二舅眉開眼笑,搓著手呵呵笑著說:“我享外甥的福咧,有幾個老農民能喝上五糧液?我這一輩子知足咧!”
毛杰宏習慣地吩咐小王想辦法去弄點下酒菜,二妗子攔住說這還用得著跑外面去?兵兵去把那只叫得最歡的大公雞殺了,你爸屬虎的最愛吃雞,兵兵于是出去殺雞。小炕桌上擺上三只酒盅,二妗子麻利地拍了一盤黃瓜,撈了一盤漿水菜,還炒了一盤雞蛋,毛杰宏給酒盅添上酒,三個人開始喝起來,毛杰宏和二舅每次都是吱溜一口干完,大舅只是象征性地舔一舔。
“呵呵,屋里頭的今個表現不錯嘛!”二舅越發高興,一盅酒下肚,又開始滔滔不絕。
“杰宏呀,二舅一個人做過這事,你以后就不要怪罪你二妗子他們咧,那是我愿意的,你想我這么個賭棍,保不準那一天把老婆孩子都輸給人家,不分開行嗎?”
二舅這番話毛杰宏此前聞所未聞,是不是老爺子病得糊涂了?毛杰宏有些懷疑。
“既然知道不好,那二舅又為啥要賭哩?”長久以來一直在毛杰宏腦子里縈繞的一個問題,今天終于借機脫口而出。
“瓜娃耶,不賭哪來你的三千元學費,你咋上得了大學?”二舅嘴里罵著,眼里卻滿是親切。
毛杰宏的思緒不禁回到當年,想起二舅額頭上被黑老哇拉了一坨屎的情景,差點笑出來,他忍住了對二舅說:“那天我們賭的結果不是把一個月的辛苦錢全賠進去了嗎,哪來贏的三千元?”
“沒錯,那天是輸了,輸得一塌糊涂,這不全怪那只黑老哇惹得霉氣嗎?后來我不甘心又去賭咧,跟四大霸天整整賭了一個通宵,開始也是輸,后來時來運轉一把贏了三千塊?!敝v到得意處,二舅眉飛色舞,嗞一聲把酒干完。
“你哪來的本呀?”毛杰宏太知道那時候二舅的經濟狀況了。
“這個嘛,嗯……”二舅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最后還是解開了毛杰宏的疑惑,“我把給芳芳準備的嫁妝賣了五百塊,當本又去賭了一回。”
“他們就讓你輕輕松松把贏的三千塊拿走了?”毛杰宏跟二舅去過賭場,見識過四大霸天賭紅了眼的兇神惡煞,至今心有余悸。
“我想走他們不讓,要繼續賭,把我打得半死,我說這三千塊今天就是拿命也得換回去,剁掉半根指頭對天發誓,以后要我支腿子保證隨叫隨到。最后還是把錢裝回來咧,算是沒耽誤外甥你報名。”
聽到此處,毛杰宏心潮翻滾,真的沒有想到二舅為他做了這么多,付出了這么多,犧牲了這么多!他以前視二舅如同父親,其實一大半是為了彌補從小失去父親造成的心理上的空缺,這會才真正覺得二舅在心里比父親還要親。
“后來,他們一直強迫你去賭是嗎?”毛杰宏哽咽著問。
“剛開始是這樣,他們人惡,我不敢不從,后來就上癮咧,不賭我自己難受,這就怪不得別人咧?!倍嘶卮饡r頗有點不好意思。
“喝酒也是那時候開始的吧?”毛杰宏感覺心痛。
“賭和酒哪分得了家?喝酒為賭,賭為喝酒,分不開的。賭之前得喝壯膽酒,喝上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賭之后得喝消愁酒,喝上一碗酒啥愁都沒有啊!”二舅仰頭又是一盅,豪氣沖天,誰能想象他是個罹患絕癥昏迷一天多剛剛蘇醒的病人。
“酒,差不多咧,可這一喝手就癢,外甥啊,陪二舅賭一把如何?讓二舅回味一下當年的感覺?!?/p>
“好好好,來來來!”毛杰宏喝了點酒,同時被二舅的豪氣所感染,潛意識里長期被壓抑的一種癖好被釋放出來,摩拳擦掌頗有點迫不及待。
“芳芳,克利馬嚓去老屋把骰盅和骰子拿過來?!倍艘彩羌辈豢赡?。
“今天咱舅舅外甥賭點啥?”二舅轉頭問毛杰宏。
“當然是二舅說了算?!泵芎昊卮?。
“雞湯不太燙咧,喝一口吧?!倍∽咏o炕上炕邊坐的三個男人每人盛上一碗雞湯。
“喝湯多沒勁,給我一只雞腿。”二舅不愿意喝湯,接過毛杰宏遞過來的一只大雞腿,下嘴撕下一大口肉,嚼得滿嘴生香,十分過癮,三下五除二,整只雞腿就只剩下了一根骨頭。
“再來一只?”毛杰宏問。
“不要咧,肉是好吃,但哪有賭過癮!”二舅見芳芳已取來賭具,沒有心思再吃雞腿。
“外甥啊,你剛才說讓二舅定彩頭是吧?”二舅問毛杰宏。
“當然得二舅定?!?/p>
“那二舅可就說咧,二舅向來說一不二,外甥你可不許反悔啊?!?/p>
“您盡管說,我一定遵從?!?/p>
“外甥你覺得把你二舅的情義還完了嗎?”二舅話鋒一轉嚴肅起來。
“二舅對我恩重如山,這輩子都還不完!”毛杰宏發自內心說。
“外甥你是不是也覺得欠著你二妗子和芳芳兵兵他們的?”
“的確欠著他們,我會補償的!”
“這兩堆攏一塊外甥覺得值三十萬不?”
“何止三十萬?情義無價!”
“那好,咱舅舅外甥就以三十萬為彩頭賭一把。我贏,外甥給我三十萬作為補償;我輸,外甥與你二妗子以及芳芳兵兵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以后誰也不欠誰的,不許再提錢的事!”二舅鄭重其事地說。
“他爸,你以前幫外甥也就幫咧,外甥出息了我們都高興,哪能張口就要人家三十萬哩?”二妗子插話表示反對。
“就是,過去很久的事咧,這不都過來了嗎?三十萬也忒多了吧,別讓人家說咱貪心不足!”芳芳附和她媽。
“男人說話女人插啥嘴!”二舅呵斥二妗子和芳芳。
她們于是不再作聲。
大舅張嘴想說啥,但最終沒說出口。
兵兵低頭不語。
“兵兵你豎起耳朵聽,你爸如果贏了這三十萬,既不是給家里蓋樓的,也不是十月份給你娶媳婦的,咱有多大能耐辦多大的事,更不是安埋我的。我想你們肯定不會把我席子一卷就給埋咧,但能簡單則簡單,人死了知道個啥?墓里啥值錢東西都別放,棺材用桐木薄板就行,免得以后盜墓賊惦記攪擾我睡覺。你爸百年以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一定要按我說的辦,否則我死不瞑目。以后多學著你杰宏哥,但不許給他添麻煩,聽清楚了嗎?”二舅專門對兵兵做了一番交代。
“不蓋房,不給娃娶媳婦,也不安埋自己,那你贏三十萬做啥呀?”大舅終于不再沉默,在炕沿上磕著煙鍋問。
“有大用處,絕對的大用處!”二舅又興奮起來,轉頭問毛杰宏他們:“最近你們去過堯奠中學嗎?”
堯奠中學是毛杰宏他們的母校。毛杰宏和芳芳都說沒去過,兵兵搖搖頭沒說話。
“我沒上過學,但我喜歡學校得很,三天兩頭都會去轉一轉,娃們念書的聲音比啥都好聽。你們不知道,堯奠中學的教室年頭很久了,好幾棟梁歪了頂塌了,那么多娃們在里面念書,多害怕啊!我給王校長說這事,他也擔心發愁得吃不下睡不著,但沒有辦法,據說翻修一下得三十萬,咱這一片誰出得起三十萬呀!所以我就打上外甥主意了,不過弄得成弄不成還得看今天的手氣,呵呵呵……”
毛杰宏本來也是云里霧里的,聽了二舅這一番話,才明白他為什么要跟自己打賭。贏,可遂翻修學校教室的心愿,了卻一樁心事。輸,可堵其他人之口,免得以后他們麻煩自己這個外甥。毛杰宏心潮澎湃,二舅呀二舅,都病成這樣了,你咋還惦記著修繕學校的教室,為師生們的安危操心!咋還在為外甥以后著想!不過話說回來,二舅賭了大半輩子,唯有這個賭局橫豎都是贏。
“外甥,來,一把定輸贏,如何?”二舅興致勃勃。
“能行,二舅先請。”毛杰宏客氣道。
“還是外甥先來吧?!倍艘桓背芍裨谛氐臉幼?。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給二舅暖個場子吧。”
毛杰宏說完,拿起骰盅,放進六顆骰子,問二舅道:“比大還是比?。俊?/p>
“比大?!倍苏f。
毛杰宏輕輕搖了搖骰盅,啪的一聲扣在炕桌上,然后猛地揭開骰盅,眾人的目光唰地全部集中到六只骰子上:呵,了不得!一個五,五個六,居然是三十五點,差點就頂了天。毛杰宏其實并不擅長任何賭技,只是運氣好而已,自己都沒想到會搖出個三十五點。
“呵呵,到底是我外甥,爭慫得很啊!拿過來,看我的?!倍诉B聲贊嘆,但好像并不擔心自己。
他手持骰盅,看了一眼然后朝骰盅里吹口氣,神色凝重地在胸前開始搖,一會突然翻過手來,盅口朝下,因為沒有停手骰子并不掉下來,左搖右搖,上搖下搖,直如調酒師花式表演一般,看得大家眼花繚亂,很快二舅滿臉通紅額頭沁出豆大汗珠。突然,二舅停止搖動,將骰盅輕輕落在炕桌上。
“外甥呀,幫我揭開?!倍舜鴼庹f。
毛杰宏輕輕拿走骰盅,大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好神奇!六只骰子整整齊齊碼成了一根柱子,最上面的一個是六。
“一個一個拿下來?!倍朔愿赖?。
毛杰宏依言一個一個往下拿,兩個六,三個六,四個六,五個六,只剩下最后一個骰子還沒揭曉了。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毛杰宏的手略略有點顫抖,最后一個骰子,居然還是六!
“哈哈,哈哈……”二舅仰頭大笑,似乎痛快至極,然而兩聲過后人卻突然向后栽倒,毛杰宏眼疾手快伸手去扶,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二舅頭朝里轟然倒在炕上,腳把炕桌蹬歪,炕桌上的骰盅骰子噼里啪啦滾落到地上。
毛杰宏伸手去探二舅的鼻息,沒有任何感覺,又去摸頸動脈,已沒任何跳動。這時其他人才反應過來,都往跟前擠。
“我爸咋咧?”芳芳帶著哭腔問。
“二舅走了!”毛杰宏木然地搖搖頭說。
“不會吧?剛還好好的,咋就老百年咧!”其他人一如芳芳都不相信。
好一會以后,屋子里響起二妗子和芳芳拉長調子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