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雯
古人云:七十古稀,八九十稱耄耋,一百歲為期頤。2016年,我國著名經濟學家、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已經111歲了,早已過了期頤之年。然而,這位經歷了世紀滄桑的老學人仍然在思考、工作、寫作,仍然激情煥發,思維敏捷,筆耕不輟,仍然關心天下大事、關心國家命運,其長壽與勤奮令人欽佩。正如他自己所言:“年齡老了,思想不老;年齡越大,思想越新;年齡一年一年大,思想一年一年進步才好!”
生命長度與生命質量,同等重要
曾有一則對聯故事在文化圈里廣為流傳:1983年,北大著名教授金岳霖在其88歲生日的時候,接到同庚好友馮友蘭送來的一副賀壽聯。其中,下聯寫道:“何止于米,相期于茶”。意思就是,咱倆可不能滿足于止步“米壽”,還要期待將來一起做“茶壽”。
遺憾的是,彼此感情篤厚的兩位好友,都沒能堅持到“茶壽”的那一天。但是,1906年1月13日出生的世紀老人周有光,不僅在2013年順利迎來了108歲的“茶壽”之年,而且,他的生命線還在不斷地延長,他的生命之光還在不停地閃耀。
世人欽佩周有光,不僅因為他的生命長度,還因為他的生命質量。
周有光被譽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葩”,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50歲之前,他是復旦大學和上海財經學院的金融學家和經濟學教授;從50到85歲,他是優秀的語言文字學家,主持擬定我國《漢字拼音方案》,有“漢語拼音之父”之稱;85歲至今,他又是出色的百科全書式的啟蒙思想家。他思想獨立,豁達睿智。他的很多觀點,清晰明了,意蘊深刻,能夠引導人們看清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
一位官員曾如此評價周有光:“一位難得的名人,一位值得學習的大家,用舉世難尋來形容他也不為過。他的傳奇經歷、他的學術成就、他的精神思想,乃至他的戀愛史、他的長壽秘訣,都是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澤及全民的“漢語拼音之父”
有人說,從孩童識字到成人查字典,再到把漢字輸入手機和電腦,漢字能在信息時代通行無阻,要感謝被稱為“漢語拼音之父”的周有光。
周有光的前半生在研究經濟,1955年之后開始研究語言文字。最初制定漢語拼音方案,主張用漢字筆畫字母的人占大多數,只有周有光和少數人主張用羅馬字母,就連毛澤東也贊成前者。
周有光回憶:“毛主席問我到底贊不贊成漢字筆畫字母。我不敢反對毛主席,但我可以不說話;再問,還是不說話。毛主席見我不說話,于是宣布休會。”后來,周有光把他寫的《字母的故事》給毛澤東看。再開會時,毛澤東主動提出,漢語拼音還是用羅馬字母好,國際通用。這位老學人在治學上的嚴謹與堅持,由此可見。
周有光對中國語文現代化作出了深遠貢獻:漢字研究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一直以來占據主導地位的還是《說文解字》開創的六書理論。真正關注現代白話文中的漢字應用,從周有光倡導的現代漢字學開始。
思想有光,人才有光
在中國現當代思想文化史上,周有光也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是一位重要的啟蒙思想家。這是因為他思想有光。
2013年,周有光進入108歲“茶壽”之年時,學術界曾為他舉行“‘思想啟蒙與當代知識分子的責任座談會暨周有光108歲華誕慶祝會”。自此以后,為周老慶生的座談會每年都如期舉行,每年都有一個精心選定的主題。2014年是“大轉型時代與知識分子”,2015年是“文化巨擘·世界公民”,2016年是“走向世界·走向文明”。這些主題集中體現了周有光一生的精神追求和深度思考。
關于這個世界,周有光有很多精辟獨到的見解。
——對于人類社會發展史,他認為,人類歷史像一條田徑跑道,世界各國都在這條跑道上競賽。有快有慢,有先有后,后來者可以居上,出軌者終須回歸。其目標是沒有終點的科學與民主。
——對于文化的民族性與世界性,他認為,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傳統文化。然而,到了現代,任何民族都無法離開覆蓋全世界的現代文化。現代文化不是某一國家的專利,而是全世界所有國家的共同財富。
——對于歷史的演進軌道,他認為,文化從神學思維到玄學思維到科學思維,經濟從農業化到工業化到信息化,政治從神權統治到君權統治到民權統治。中國不是例外,審視中國在這條軌道上能夠達到什么程度,是每一位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
——對于中國與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地位,他認為,中國一定要走到人類共同的文明大道上來。他主張觀察中國的角度、坐標“要從世界看中國,不要從中國看世界”。復興中國文化重要的不是文化復古,而是文化創新。不是以傳統文化替代現代文化,而是以傳統文化滋養現代文化。
有學者曾走訪周有光早年就讀的上海圣約翰大學舊址,對學校四個字的簡短校訓——“光與真理”印象深刻。他感覺自己似乎一下子讀懂了周有光。正因為他思想有光,所以才能不斷靠近真理、發現真理。近現代以來,很多思想家大都是年輕時激進,中年時開始調和中庸,到老年時趨向保守。但周有光徹底顛覆了這一模式,“他的思想活力、精神活力,能給年輕人帶來希望和力量。”
人與書,俱不老
周有光之所以思想有光,源于他對書的無限熱愛。
周有光的祖上在江蘇常州是望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書香門第,藏書甚豐。從小時候開始,他就讀了很多書。不過,周有光還清楚地記得對自己終身受益的書,就是《不列顛百科全書》。在周有光的書房中,專門有一個書架,擺滿了《不列顛百科全書》,共三排,從上至下分別是中文版、英文版、日文版。事實上,周有光還有“周百科”的外號,那是著名文學家沈從文跟他開玩笑時所起。改革開放初期,鄧小平到美國訪問后,中美兩國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其中有一項就是要翻譯《不列顛百科全書》。由于當時國內購買力很差,于是翻譯時壓縮成了《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到1985年以后,又擴大翻譯。中國方面參與翻譯工作的有三個人:劉尊棋、錢偉長和周有光,美國方面也有三個人,六個人成立了聯合編審委員會,如此一來,“周百科”這個外號就叫得更廣了。endprint
周有光對書的熱愛,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物質生活困難時期,他曾將書櫥兼做菜櫥,笑稱“菜有書香”。1956年,周有光從上海調到北京,住在原沙灘北京大學內一所民國初年為德國專家建的小洋房內,周有光占其中兩間半房間。“一間我母親和姐姐住,另一間是老伴和我帶小孫女住,半間做我的書房、客室、吃飯間。”周有光只能將書放在半間書櫥內,“另一半留著放菜碗,由此,我在《新陋室銘》中寫道:臥室就是廚室,飲食方便,書櫥兼做菜櫥,菜有書香,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到了改革開放之后,周有光的住房條件才有所好轉。當時,周有光所在的單位建造新簡易樓,他分得兩大兩小四居室。其中一小間,9平方米,做了他的書房兼客室,“我的書桌很小,只有90厘米長,55厘米寬,一半放書稿,一半放電子打字機。書桌又破又小,一次我玩撲克牌,突然一張不見了,原來從桌面裂縫漏到下面抽屜里了。”
書桌雖小,書櫥卻很大。在這個9平方米的空間內,除了在窗口放小書桌,入口放個沙發,其余之地全是書架。盡管如此,周有光仍嫌這個書房小,于是,把四個房間全都布置成以書架為主,書成了這個家的主角,“我家里沒有什么家具,因為放了家具就不能放書了。”
四間房子全被用來藏書,但周有光還是認為自己是有書無齋,“我國外親戚朋友,做教授的,他們都有書房。什么叫書房呢,不僅有看書、寫文章的地方,還有一個藏書的地方,等于是個小圖書館。我這是破房子,是有書而無齋。”
周有光愛讀書,也愛寫書。有人統計過,目前,他已出版了40多本著作,其中一半左右是在他退休以后完成的。尤其令人驚嘆的是,他在百歲之后,仍筆耕不輟,100歲時出版《百歲新稿》,104歲時出版《朝聞道集》,105歲時出版《拾貝集》,以后又陸續有《周有光文集》《從世界看中國:周有光百歲文萃》《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等著作問世。這在中外出版史上,也堪稱奇跡。
逝年如水,思想有光。在周有光心里,總是裝著一個更大的世界。他曾說過一句帶有人生總結意味的話:“我是認真思考了這個世界的。”
對于中國學術的未來,他亦充滿信心:“中國群眾的心靈起飛即是中國的文藝復興時代。21世紀所有學術都將突飛猛進,社會科學將排除教條和圖騰成為真正的科學。中國的21世紀,將是一個學術自由、平等、昌明的時代。”
(責編 / 傅建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