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侯國龍
“法眼”
文、圖/侯國龍

痕檢專家寧平
從警30多年來,他親歷了“1998·2·14”長江大橋爆炸案、“1999·1·4”武漢廣場持槍搶劫案、“2001·4·20”彩票案、“2008·1·31”青山三尸案等重特大刑事案件,組織和參與勘查、復查各類刑事案件現場達3000余起,檢驗鑒定各類刑事案件痕跡物證2000余起、8000余件,通過刑事技術直接揭露犯罪800余起。
他被當地警界稱為擁有一雙“法眼”。他就是“湖北省優秀公安基層所隊長”“全國公安刑事科學技術專業人才”、刑事技術高級工程師、武漢市公安局現場勘查痕檢專家寧平。
如果要見寧平,最好不要穿有特點的鞋——他已經請很多人脫過鞋了。
他通常會表明身份,客氣地對別人說:“可以看一下您的鞋底嗎?”他說,他很有運氣,基本上碰見的人都愿意脫鞋給他看。20世紀80年代初,從未見過旅游鞋的他,硬是追著一名外國人比劃著請對方脫了鞋。他拿著旅游鞋如獲至寶,從鞋尖看到鞋跟,嘴里還念叨著“波浪橫紋,有圓形耐磨圈”。30多年過去,即便是陪妻子逛商場,只要被他“盯”上的鞋,都難逃被脫下、“查看”的命運。
犯罪必留痕。這是寧平的信條。
“人是不會飛的,作案人不可能憑空而來、踏空而去。”他說話的語速不快不慢,有一點兒男中音腔調。
寧平身高一米八,微微發福,戴一副銀邊眼鏡,有朋友曾說他像蔣大為。他也不掩飾,輕聲哼唱起《北風吹》《把根留住》《駝鈴》……
上高中時,他確實學過兩年聲樂,還是校聲樂團的領唱。就在他準備要做一名藝術特長生時,校長找到了他。至今,他還記得和校長并肩坐在水泥乒乓球臺上談話的情景。當時,寧平已經過了解放軍軍樂團初試。最終,他選擇了報考財校。結果沒考取。他對母親說,要上警校。母親堅決反對,理由是太危險。實際上,他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母親是物資調配員,父親做工程預算,平時對單位的工程師、技術員都敬佩有加,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名靠技術吃飯的知識分子。此時,父親因過敏性哮喘發作,正在外地療養。他在來信中勸母親:讓兒子自己選擇未來的路吧!
而寧平報考警校,也有另外一個原因。在他就讀的高中正對面就是派出所。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他都好奇、羨慕那些腰里別著槍的“藍制服”(當年的警服顏色),不禁想象自己也穿上警服的神氣樣子。
就這樣,寧平懷揣兒時的夢想走進了武漢市人民警察學校。當時,學校新成立了“防暴班”,他和幾個“大塊頭”被挑進了這個班。
“防暴班”幾乎人人擅長散打和射擊。有一天,班主任突然向全班下達了參與“圍捕二王”的命令。因為任務具有極大的危險性,班主任明確強調:“家里有兄弟的才能參加!”寧平找到班主任,說:“我家里還有一個妹妹,就讓我去吧!”經過一番軟磨硬泡,他的特殊請求被應允了。
那是寧平人生中的第一場戰斗。他和同學們兩人一組,每組一支五四手槍,共五發子彈。采取白天休息,晚上蹲點的戰術。他們就這樣在進出村灣的農田里連續蹲守了幾個晚上。后來接到了撤退通知,大家都很遺憾沒能“放”上一槍。
“我握著上了膛的槍,趴在草堆里,一動不動。那時,我做好了隨時沖出去的準備!”事隔多年,寧平講述起來依然會激動萬分。
寧平習慣晚睡,非得把當天事梳理一遍,把第二天的事思考一遍,才能安然入睡。
他的眼睛早早就有了和他這個年齡不相符的眼袋。透過厚厚的鏡片,那專注的眼神里還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殺氣”。
這也就不難理解當年那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伙子——一名新警,僅憑一個人、一支槍就抓回了三名犯罪嫌疑人。
從警校畢業后,寧平被分配到武漢市公安局刑偵局刑偵大隊機動隊。機動隊實際就是哪里需要去哪里的“救火隊”,是經常辦專案的突擊隊。
不久,隊里就接到了一個“硬活”——漢正街一帶接連發生了十來起詐騙案。大白天的,犯罪分子竟用蘿卜干冒充“高麗參”進行詐騙。寧平和同事被派往漢正街巡查布防,每天早上6點多到崗,20點撤崗,兩人一組,懷里揣槍,或化裝成挑扁擔的,或化裝成路人。一周后,兩個拎著黑皮包的男子進入了寧平的視線。這兩人鬼鬼祟祟,不時四處張望。他們的鼓鼓囊囊的黑包里難不成裝的是“高麗參”?靈光一閃,寧平頓時警覺起來。跟近一聽——廣西口音——受害人提供的線索就是廣西口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寧平和同事一合計,不能打草驚蛇,一定要跟到犯罪嫌疑人的“老窩”去!
可是,這兩名嫌疑人在一個岔路口就突然分手了。寧平和同事當機立斷分開跟蹤。
寧平從早上一直跟蹤到下午,又餓又渴,但想到獵物就在前方,他就咬牙繼續。直到對方閃進了一家賓館,上了樓。寧平盤算,這是歸窯了?他勒勒皮帶,一時也不覺得餓了,迅速跟進賓館,掏出證件,向服務員問清房號。站在房間門口,他一只手摸槍,另一只手敲響了房門。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他一眼就掃見了散了一床的“高麗參”!沒錯,就是這伙人!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房間里一共有三個人。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立即掏出了手槍,大喝一聲:“不許動!我是警察!”對方完全沒想到會闖入一個人高馬大的佩槍民警,乖乖就范。隨后,寧平抽出皮帶將其一一捆住“牽”到了一樓。
在那個車輛稀缺的年代,差不多兩個鐘頭后增援力量才趕到。經訊問,這正是武漢警方苦尋了大半個月的詐騙團伙!
“這可是我獨自辦理的第一起‘大案’!”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仿佛這事兒剛剛發生。
寧平曾代表武漢公安參加過湖北省公安武警射擊比賽,在手槍速射中取得了第三名的成績。由此,他也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獎品——熱水壺。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此時,一份“神秘大獎”正悄悄向他靠攏。不久之后的一天早上,剛上班,時任技術科科長、指紋專家彭麗萍請他到辦公室,問他愿不愿意從事刑事技術工作。他說考慮兩天再答復。只是,還沒等他考慮清楚,一紙調令就下來了。此后,彭麗萍又找他談了一次心:“她鼓勵我用心學一門技術,而這也是我媽一直希望我做的事。”
在DNA等高科技檢驗技術應用之前,指紋一直被稱為“證據之王”,因為指紋具有特異性和穩定性的特點,亦被稱為“人類的第二張身份證”。因此,指紋鑒定就成了寧平的首門必修課。他從師傅那里領到的第一份作業卻是畫指紋!一張白紙、一頁樣本指紋,師傅說:“先照著樣本描!”就這樣,從一天描四枚、五枚,直到描完一沓指紋樣本,師傅又遞給了他一個放大鏡,讓他一手拿放大鏡一手畫指紋。師傅又說:“畫指紋的過程就是掌握指紋規律和特點的過程!”起初,寧平每天只能畫一兩枚指紋,慢慢地,手中的筆越來越“聽”他的話,他每天能畫四五枚完整的指紋,而每次畫完,師傅都會作出充分的點評。
就這樣過去了半年,指紋對于寧平來說不再那么陌生了,師傅帶他開始學習指紋比對。
在業內有句話,叫“不看千枚指紋難找感覺”,可見指紋比對工作是非常繁瑣而枯燥的。一枚最簡易的指紋至少有四五十條紋線,而復雜的指紋,紋線可達六七十條之多。要在紋山線海中尋找到微小的相似點,特別是在當年沒有電腦的情況下,一切只能靠肉眼識別,那更是一件見功力的事。寧平每天對著體視顯微鏡要看上百枚指紋。幾年下來,他的眼睛開始近視、散光,若看得時間稍微久一點兒,就會發脹、流淚。但正是如此一番練習,也成就了寧平的一雙“火眼金睛”。
1987年夏,武勝路幸福二村發生了一起雙尸案。作案現場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加上當年指紋提取技術手段相對單一、落后,為了不遺漏證據,寧平得像粉刷匠那樣,拿著指紋刷一塊一塊地細心粉刷現場。直到最后,他在一個柜子底下找到了一把菜刀,在這把木制刀柄上提取到一枚殘缺的指紋!
“在現場,我就是一個具有偵查思維的、細致入微的‘粉刷匠’!”寧平“嘿嘿”一笑。
然而,這枚殘缺的指紋可供比對的細節特征太少了。每天從發案轄區搜集上來的指紋樣本不下300枚。一連比對了近一周的時間,也沒有什么發現。有一天早上,他剛坐到辦公室,派出所就送來了一份前一晚采集到的指紋樣本。他連水也沒顧上喝,立即進入比對流程。幾分鐘過去,在體視鏡下,他開始激動得發起抖來,一個特征比對上了,兩個、三個特征又比對上了……他深吸一口氣,悄悄在走廊上抽了幾口煙,要讓腦子冷靜冷靜,再回到實驗室。終于,他確認比對成功!很快,此案告破。

發案現場,所有人都在等寧平,等待從他那里“蹦”出來的痕檢結果
發案現場,所有人都在等寧平,等待從他那里“蹦”出來的痕檢結果。
2011年11月,在青山、洪山、東湖高新轄區先后發生多起女學生失蹤事件,相關分局立即成立了案件調查組。東湖高新分局在調查中接到群眾反映,在光谷生物城的一個水塘里發現了女式內衣、旅游鞋和手機等物品。經過一系列的調查,確認是某大學學生左某的物品,同時發現左某于11月12日通過網上一則招聘信息到光谷后失蹤。調查組還發現另一名女學生劉某也是因網上招聘,于10月中旬失蹤的。而這兩則招聘信息均與某建設工程公司有關!武漢市公安局刑偵局與東湖高新分局立即組成聯合專案組對此開展調查,很快發現該公司位置偏僻,晚上只有少數幾人住宿。其中員工甘某有單人宿舍。經過進一步的偵查發現,甘某有重大作案嫌疑,將其抓獲后,此人拒不交代犯罪事實。案件一度陷入僵局。
寧平帶著技術員,拎著勘查箱來到了甘某住處。他環顧四周,在墻壁上發現了幾處疑似被擦拭過的痕跡,且發現整個房間的地面異常干凈,就像被水沖洗過一樣。直覺告訴他,這里確實不正常!
他叮囑技術員:“把勘查重點放在墻縫、馬桶壁和死角等那些不易被沖洗、破壞的位置上。”他自己也一點點地勘查搜索,終于在抽水馬桶背后的墻壁上發現了兩個暗紅色的點,疑似血跡。小心提取后,馬上送至DNA鑒定室,結果確認為人血!
緊接著,寧平把焦點對準了甘某的床鋪下,在靠墻角的踢腳線縫隙內提取到疑似血跡的痕跡。果然,經鑒定,確認為受害人左某和劉某的血跡。
在確鑿的證據面前,犯罪嫌疑人甘某不得不交代了利用網上招聘信息騙殺三名女學生的犯罪事實。根據甘某的供述,偵查員在光谷三路路邊的樹坑、九峰森林樹木園和三環線九峰出口立交橋下分別挖出三具被肢解的尸體,經DNA比對,確認為受害人左某、劉某、桂某。到此,這宗系列變態殺人分尸案似乎可以宣布告破了。但多年的經驗告訴寧平,嫌疑人供述的分尸地點有問題!甘某稱自己是在住處殺人后將尸體運走再進行分尸掩埋的。但寧平在法醫室認真查看過尸塊,形態整齊且規整,然而,埋尸處是在荒郊野外,夜晚沒有任何燈光,怎么可能把尸體分解得如此規整?由此,寧平推斷甘某應該是在室內所為!隨后,他對殺人現場進行了復查,發現衛生間地面瓷磚有兩處缺損,應為硬度較大的金屬工具砍切形成。次日,在押解嫌疑人甘某指認作案現場時,甘某當場承認自己說了謊,交代了全部的作案過程。
2013年12月20日,這天是大多數行業的工作扎賬日。刑偵戰線的弟兄們說,他們覺得這一天更像是“過年”。
武漢市公安局刑偵局全局民警停止休假,進入收官的最后一戰。當晚零點的鐘聲剛敲響,六樓會議室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當刑偵局局長方勇宣布年度命案全破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流下了激動的熱淚。
在這座實有人口過千萬的大城市,這樣的成績往往被認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寧平摘下被淚水模糊的眼鏡,無限感慨,2013年是他從事刑偵工作的第30個年頭,也無疑是他度過的最驚心動魄卻最完美的一個刑偵年。
2013年9月22日,新洲區李集街張師村發生了一起殺人放火案。錢明(化名)、劉青(化名)夫婦被殺死在家中,孫子錢軍(化名)死在距家100多米的稻田中。

犯罪必留痕,這是寧平的信條
中心現場位于錢家圢灣60號,是坐北朝南的三間平房。房子南面有一個院子,門朝南開。現場因被火燒已成一片廢墟,地面上有救火時遺留的大量積水。
在寧平趕往現場的路上,天色暗了下來,云越積越厚,風開始變涼。糟糕,要下雨了!而現場范圍廣,且房屋主要結構已被燒毀,不僅自身隨時會有坍塌的風險,即使搭建了遮雨棚也會有危險!
寧平當機立斷:一定要趕在大雨前,把中心現場勘查出來!他先組織技術員對現場進行錄像、照相以固定現場,然后將現場的磚瓦一塊塊清理出去,逐一對遺留在現場的金屬物品一件件固定、提取。他看到在平房中間的客廳地面上,俯臥的一男一女兩具尸體因焚燒后已嚴重炭化,尸體下的地面上有一攤血跡……
此時,中心現場剛勘查了一半,一陣大風把廢墟上的木炭灰、碎片吹得滿天飛,伴隨“嘩啦”一聲,大雨下了起來。
寧平在雨中大聲叮囑技術員:“抓緊時間,冒雨也得繼續!要不惜一切克服困難,勘查出結果!”
雨水夾著汗水,現場的每個人渾身都濕透了,他們在雨中一寸一寸地勘查,在瓦礫中尋找罪證。
經過連續兩天的冒雨奮戰,不少痕跡物證被搜集起來。寧平經過細致的檢驗與研究,結合法醫損傷鑒定后進行了現場重建,確定現場起火點就在客廳靠北墻處,引火方式為用煤氣罐引火。而錢明、劉青夫婦是被其孫子錢軍用耙釘、沖擔殺死的,然后,錢軍把廚房的煤氣罐搬動到客廳點火焚尸。而錢軍本人則在放火過程中因吸入炙熱氣體造成急性進行性肺部功能損傷窒息而死亡。據偵查員的調查,錢軍有家族遺傳精神病史,慘案發生前,他與家人發生過爭吵。
寧平身材魁梧,看起來十分健壯。但在他辦公室的柜子里,有一個格子卻放滿了藥品,至少七八種之多。原來,他患有遺傳性過敏性鼻炎、哮喘,容易感染呼吸道疾病。每逢換季時節,感冒就是他的家常便飯。因為膽汁分泌過盛,他經常消化不良、拉肚子,醫生則不得不切除了他的膽囊。眼睛見風流淚,這也是他的職業病。十多年前發生的一次嚴重車禍,致使他頸椎環樞神經半脫位……
即使這樣,出現場的寧平依然一絲不茍,站著、蹲著、趴著,一手拎著勘查燈,一手拿著放大鏡。
在他辦公室的柜子頂上,放著一個老舊的密碼箱。那是他在偵辦一起彩票案時,為了研究彩球擺放位置、模擬搖獎現場買的一個箱子。他還珍藏著一本破舊的筆記本——指紋“密碼本”,紅色封皮上印有“戶口簿”“武漢市公安局印制”。其中,最早的一起案件記錄是1987年4月26日,那是一起搶劫殺人案,他提取到犯罪嫌疑人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紋。在指紋樣本旁邊,寧平用紅筆標注了一個“破”字。
他說,箱子、筆記本都是他的“傳家寶”,如今,他已經將“密碼本”交到了痕跡中隊小李隊長的手上。
在勘查現場,有民警稱他是“老虎”,那是他最嚴肅的樣子。他覺得工作就必須像對待科學一樣嚴謹。他帶領團隊研發科研項目,多次獲獎,撰寫的《城市交通樞紐爆炸現場勘查指揮》《利用手套印痕分析犯罪分子的自然特點》《分層爆炸現場一例》《復雜方式殺人自殺并偽裝現場1例報告》等論文在全國、省部級刊物上發表、獲獎;他將所學的專業知識和現場勘查、痕跡檢驗中總結出的經驗、教訓及操作技術,向專業院校、技術培訓班、公安保衛部門的學員講授,培訓學員400余人次。
閑暇時,他會為全家做一桌好菜。他說,等退休了,自己就去學烹飪,做一桌好菜給家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