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
中國當代書籍設計中,努力凸顯“書的質感”,追求“書的味道”,一般謂之“極簡主義”或者“簡約風格”的書籍設計,代表人物首推陸智昌。
陸智昌,香港出生。1988年畢業于香港理工大學。曾在香港從事書籍裝幀設計工作十年,其間曾游學巴黎兩年,后到大陸。著名書籍設計家呂敬人稱贊他的書裝設計“帶來一種語境、一種意境,清秀、安靜”,“對中國出版界影響巨大”。(呆呆:《書籍設計吹來簡約風》)
陸智昌強調書籍設計中書本身的內在魅力,看重作品的社會道義功能:“一本書最重要的還是它的內容。設計的目的不是用來炫耀設計者有多大的聰明才智,而是圍繞著內容,做恰如其分的事情。”他還說:“一本內容差的書,我怎么都不可能去提升它的品質。而一本內容好的書,它所承載的文化含義又遠遠超越在設計之上。”他希望營造設計和內容相協調的“親切感”,還原書籍質樸的本原,而不是堆砌美麗的元素。
楊絳的《我們仨》的書裝設計,讓我們看到陸智昌理念的實踐。
《我們仨》最初設想是楊絳一家三口各寫一部分。但是,短短兩年間,錢瑗、錢鐘書先后病逝。在兩個最親愛的人走了之后,楊絳以九十二歲高齡,重溫一遍一同生活的歲月,把漫長的六十三年的家庭歷史全部化成文字。一本書,“一個尋尋覓覓的萬里長夢。一個單純溫馨的學者家庭。相守相助,相聚相失”。點點滴滴,含蓄節制,字里行間是安靜得難以言表的憂傷。陸智昌回憶做這本書的時候,眼前總是這樣一個情境:一位安詳的老人,在三里河灑滿了春日明媚陽光的窗邊,徐徐寫下一份至情的回憶……他生怕打擾這永恒靜謐的一刻,于是所能做的是更“節制”,一些往常可能是那么理所當然的“設計元素”,都變成不可忍受的噪音而被一一棄掉。《我們仨》的書衣質樸無華。陸智昌特意選用了皺巴巴的豎條布紋紙,和淡棕色搭配,生發出強烈的懷舊情愫。封面上反白的是三個人的乳名,封底黑色的楊絳手跡是:“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整齊與缺失的反差,令人凄然。書中插有不少“我們仨”溫暖得讓人流淚的照片,為了貫徹“節制”這一設計思路,全部處理成棕色調子。空靈、明秀、沉靜,形式與內容在這里得到完美的結合。
《柳如是別傳》為“陳寅恪集”的一種,設計旨深趣遠又具震撼力。暖灰色調的封面略帶滄桑感,上方作者名字和書名以嚴謹的宋體字作大小韻律有致地排列,占位置很小;下方則是大片空間,無一絲裝飾,凸現兩行文字:“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是陳寅恪撰文、林志均書丹的王國維墓志的拓片。斑駁的文字雖小,卻烘托出頗具歷史影響的氣氛。陸智昌真正吃透了陳寅恪的人品風格,準確地把握住他作為一介書生身體力行的痛苦求索,從而定格了一代大師的精神氣質,彰顯了一種質直不諱的文化精神。
陸智昌的設計精致秀雅,偏愛白色,追求一種“潤物無聲”的境界。
《寫在人生邊上》是“錢鐘書集”之一。這套書封面白色主調,靠上部色條上下的一縱一橫是集名和書名,風格莊重嚴謹,明快平實。他為錢存訓的《書于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做的書衣,也是這種散淡蘊藉的格調。這本研究中國古代書籍和文字演變的書,白色封面盡可能純化,黑色書名豎排,下方一個灰色色條起到了沖淡調和的作用。杰克·凱魯亞克《在路上》封面書名之下像是舊式打印機在紙上留下的墨跡,一句“...you could call my life on the road,Prior to that Id always dreamed of...”橫跨了整個白色頁面,一前一后的省略號,沒有開始,沒有結束,給人“永遠在路上”的感覺。小說《巫言》,人稱朱天文“熬字七年,化身為巫”的巔峰之作。封面全是白色,凝練寧靜,除了右邊頂端的書名、作者名字及一行小字(“你知道菩薩為什么低眉?是這樣的,我曾經遇見一位不結伴的旅行者”)外,唯一的圖案是一個凸起的逗號,而這個逗號也是白色。
內容不同的書,在陸智昌的設計中得到風姿各異的個性化演繹。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1987年有中譯本面世。小說中敘述的歷史經驗,讓經過“文革”荒謬的中國讀者熟悉而親切。但譯本多是從英文版轉譯,有的又有刪節和篡改。2003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根據昆德拉授權的法國伽里瑪出版社版本,重新翻譯出版。陸智昌的設計放棄了所謂“經典”模式,改用較具現代感的手法。封面均以白色為主,配上以現代人的生存狀態為題材的圖畫。他認為,昆德拉最大的讀者群為生活方式較為現代化的都市人階層。全套書格式基本固定,每本畫面不同,統一中又有變化。
瑪格麗特·杜拉斯一生浪漫傳奇,不可能的愛情和對愛情的追求,是她作品的重要主題。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文集”精裝本,陸智昌設計的封面,一本一種顏色,每本都不一樣。書名是中文與法文并用,作者簽名則用手跡。腰封一律白色,但選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照片又本本不同。小型開本,版內文字疏朗悅目,頗為大氣。
《門薩的娼妓》用漫畫人物做封面裝幀,營造了諧謔色彩,與作品中對小市民的譏諷和對傳統的顛覆的筆調呼應。但夸張適度,色彩淡雅,依然是“陸氏風格”。
《北京跑酷》介紹北京地區人文景觀,陸智昌沒有按照旅游書千篇一律地編排文本照片,而是給予了嶄新的表達,將北京風光通過視覺化解構重組,再將地域、位置、物象編輯在圖文的敘述之中,以視覺閱讀貫通全書。
《洛麗塔》描述一位中年教授愛上房東十二歲的女兒洛麗塔,近乎病態的執迷把他引向了毀滅的結局。小說曾遭到非議禁毀。陸智昌用繪畫語言符號傳達出書的基調:明黃的底色上一個可樂瓶子,一支吸管,一朵白色的小花。稚嫩酸澀,令讀者心靈震顫。
《花間十六聲》以《花間集》和部分晚唐、五代、宋代詩詞中描寫的屏風、枕頭、梳子、口脂等為線索和底本,以當時的造型藝術(紙上繪畫、壁畫、飾品等)為參照,探究考證一千多年前中國女性生活的種種細節,盡力再現那遙遠年代的一角。絳紅色的封面封底,封面右上角放三幅工筆仕女肖像,嫵媚艷麗,透出《花間集》的余韻。
陸智昌的書籍設計最為讀者所推崇的是洗盡鉛華之美,刪繁就簡,恬淡麗逸。網上有讀者說:“經陸智昌先生手出來的書,打開就能安安靜靜地進入文字,沒有雜音,沒有干擾,這實在是讀書人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