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萌
[摘要]第88屆奧斯卡獲獎影片出爐,備受關注的最佳原創劇本影片《聚焦》(2015)、布麗·拉爾森獲得最佳女主角的影片《房間》(2016)均是由真實事件改編的創傷敘事作品,“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積極反映社會問題,充滿底層人物關懷,在近幾年不僅成為韓國電影贏得本土觀眾的利器,更在世界范圍內取得了重大影響,對中國電影工業發展、開拓國內類型電影題材創作、豐富電影文化內涵產生借鑒意義和積極影響。
[關鍵詞]真實改編;二次認同;創傷敘事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以德·西卡、德·桑蒂斯為代表的電影藝術家在意大利掀起一場新現實主義創作的熱潮。以把攝像機扛到大街上為口號,將鏡頭對準普通人,表現小人物真實的生活經歷和喜怒哀樂,反映了二戰之后尖銳的社會矛盾,以此來批判和反思真實的社會現狀。德·西卡的代表作《偷自行車的人》(1948)講述了一名平凡的意大利工人偷自行車的悲涼遭遇,真實地反映了二戰后底層人民的生活苦難。其創作題材就是來源于一則新聞報道,可謂是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的開端。韓國電影在經歷半個多世紀的電影審查制度之后開始迅速騰飛,本土電影工作者像新現實主義時期歐洲電影藝術家一樣,聚焦于底層人群的社會心理,以小見大,通過對現實事件的忠實描述,達到對歷史和文化、時代和人性的深刻反思,迅速吸引了大量韓國本土影迷的關注。歐美電影似乎受到了現實題材電影的感召,開始涌現大量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并獲得市場與口碑的雙豐收,例如,第88屆奧斯卡獲獎影片出爐,最佳原創劇本《聚焦》、最佳女主角影片《房間》均是由真實事件改編的創傷敘事作品。那么,“真實事件改編”電影敘事機制有什么特征?歐美現實題材電影與韓國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在創作手法、藝術觀念對目前題材匱乏、類型單一的國產電影創作又產生了怎樣的啟示呢?
一、揭示與認知:現實改編電影的二次認同
“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概念界定,只是對于這一類產生較大社會影響的焦點性事件改編而來的影片統稱。初看現實題材改編電影均以表現社會問題、鞭撻與批判為主要思想,但判斷一部影片所傳遞的價值觀念與社會影響,不在于題材本身,而在于透過電影背后對于社會的認知與理解。根據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鏡像理論”,當觀眾置身于漆黑的影院時,電影銀幕就相當于鏡子,觀眾對銀幕的“凝視”,類似嬰兒從鏡中尋求認同的過程。“觀眾也會如同嬰兒一樣向影片中的角色尋求認同,把自己的目的和欲望投射到影片中的人物身上,然后反過來再與人物所體現的動機和價值認同。”兼顧感性表達與理性思考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在用加以潤色的戲劇化故事打動觀眾情感的同時,注重在電影故事中多角度呈現社會不同角色的真實處境及他們面臨的問題,觀眾隨著主人公視角對電影中社會問題的關注,在觀影中直面現實生活的復雜性,完成“一次認同”。
在這之后,觀眾對鏡頭的客觀性認同令觀眾與電影創作者形成共同視角,產生共同價值評價,“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絕非還原真實事件,或僅提供商業娛樂功能,目的是通過對真實事件的改編與想象,表達出對現實社會中存在的熱點問題的反思和批判。當觀眾與電影表達的觀念和價值評判達成一致時,就完成了觀眾“目光”與導演“鏡頭”的高度統一,也就是對電影所傳遞的價值觀念客觀的理性認同,即拉康意義上的“二次認同”。
真實事件所改編的影片通過敘事所表達的價值觀是積極正面的,并具有明確的指向性和引導性。觀眾通過觀影的“二次認同”對電影的價值內涵達到認知,而“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因其在上映前,本身就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電影基于事件本身所傳遞的情感,更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現實題材電影直面社會現實的精神,帶動著觀眾理性面對和思考現實問題。而其應對社會現實的態度,反映現實的視角,實現和提升了觀眾對社會的認知,傳遞了悲憫現實的人性呼喚。二、陰暗與救贖:群體創傷敘事中的傷痛治療
“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的敘事策略并沒有體現對社會問題發生過程“窗”式的再現,而是突出自我心理的救贖愈合。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中認為:“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到最高度的刺激,以致無法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擾亂,便稱這種經驗為創傷的。”例如,《素媛》和《房問》在敘事角度上,不同于《熔爐》希望從法律層面對罪犯進行懲戒和威懾的律法鞭笞,也不同于《孩子們》對公眾良知的呼喚。當真相遭遇桎梏,兩部影片更注重對受害者心理創傷給予刻畫,引導人們感同身受。影片都采用了溫和的形式來表現社會惡性事件,案發經過被一筆帶過,以較大的篇幅對心靈受到高度刺激的主人公的創傷進行撫慰,在看似暴虐的題材中注入溫馨向上的主題。
創傷理論家肖珊娜·費爾曼認為,在處理創傷過程中當事人充當了過去傷痛的見證者,并在見證中“把自己的敘述與他人的故事聯系在一起”。《素媛》中積極幫助受害者的精神科醫生,女兒曾經受到同樣厄運選擇自殺,所以她選擇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去治愈素媛,包括素媛父母的朋友和同學們,都以自己的方式竭盡全力地幫助素媛,并給素媛提供心理治療。這種著重利用“處理創傷”的方式,將真實事件的惡性與殘忍融入創傷處理的隱性敘事中,表現了創傷的不可控性,凸顯了影片創傷敘事的可能性。
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就在她的著作《沉默的經驗》中提出“創傷理論”。指出災難在人們的內心留下的心理創傷會出現在災難發生后的某段時問,留在人們對災難的回憶中。《房間》中七年的性奴生活在喬伊內心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和傷害,她的心理防線在對現實生活的不適應中一次次崩塌,喬伊對災難事件的反應明顯推遲出現,從而反復無常,無法控制。這也說明對創傷事件的經歷人來說,引起創傷的事件將會導致生存本身演變成一場危機。
不論是《素媛》還是《房間》,電影都將受害人的“個人心理創傷”巧妙地轉化為伴隨著親情的“集體心理創傷”。講述“真實事件改編”而來的創傷不僅僅是為了關注個人行為,也是對社會問題事件的揭示與審視。電影院線觀看影片本身就帶著儀式化與群體性,觀眾在對影片創傷事件的見證過程中,對生存語境的通常理解被打亂,出乎意料的同時也間接地體驗了創傷經歷,這種集體式的創傷體驗廣泛引起共鳴,人們對于社會問題的共同關注性使得他們之間相互關聯,也意味著他們將共同面對這種集體創傷。三、真實與虛構:類型敘事中的“非類型”元素
真實事件改編電影拍攝之時一般距真實案件的發生有本成型,電影更容易與觀眾很長時間地間隔,對事件的輿論導向已經建立一種意見共識,成為符合大眾主流價值觀的影片。影片對真實事件核心的把握與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更容易營造社會氛圍,符合受眾需求。影片對類型敘事策略的有意識運用也有針對性地準確定位了目標觀眾,強化了情節的故事講述,順應觀眾的期待而不斷做出適時應勢的變化與革新。
如《殺人回憶》就采取了驚悚懸疑的敘事策略,影片根據20世紀80年代在京畿道華城泰安一代連續發生的10起強奸殺人案改編,在劇情設置、懸念推理等方面都尤為吸引人,一方面講述年輕女子遭人強奸殺害的恐怖遭遇,另一方面,采用了驚悚懸疑片的心理困境程式,將主要人物的矛盾與沖突建構在張弛有度的戲劇沖突下,時代扭曲下的人性黑暗已層層刻畫。這部影片中沒有兇手歸案真相大白的結局,也沒有直接呈現殺手對紅衣女士的直接暴虐行為,而是依靠劇中鄉村警察樸探員和蘇探員等人的心理困境,展示了特殊政治背景下,一個時代的反思與懺悔。
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電影《聚焦》,就改編自《波士頓環球報》的獲獎新聞。影片采用了傳記歷史類型影片的敘事手法,力求對2000年前后事件所發生狀態的重現,利用常見的正反善惡對抗敘事套路,敘述記者的工作。類似傳統的傳記式劇情片,《聚焦》講述了“聚焦”欄目調查小組,緊跟一樁天主教牧師性侵兒童的案件,隨著調查的深入發現并揭發牧師背后隱藏的教會體制弊端。整部電影遵循了傳記類電影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敘事方式,對神父性侵兒童進行凌厲割喉的步步求證,將系統的腐壞、體質上層的黑暗、權勢庇佑下的丑惡暴露于世。
因而“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的類型敘事策略,與類型電影還是大相徑庭的,不同于類型電影情節人物的公式化,“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的諸多敘事策略和故事手段都是為表達主題服務的。在《殺人回憶》中,未知的兇手與結局同犯罪片中警察與壞人對立的故事模式截然不同,而影片被賦予的深深的時代烙印給惡劣殘暴的犯罪事件增加了更深的時代性背景與社會性意義。同樣,在《聚焦》中,影片的表現十分克制謹慎,沒有動作戲和大場面,甚至沒有利用傷疤博取關注度,重新審查舊案不是英雄似的歸來與拯救,電影力求客觀呈現人物狀態,每一層無比真實的線索深入,都讓人神經緊繃。通過記者對真實事件無畏的揭露,直擊宗教體制上的掩護和腐朽,這樣一種飽滿沉穩、上升到歷史層面、國家政治形態意義上的思考也絕非簡單的類型電影可以達到的。因此,兩部影片都是具有非類型化敘事特征的電影類型。四、陣痛與反思:同類影片對中國電影的啟示
20世紀初,韓國電影藝術家羅云奎提出民族電影的概念,要求影片必須反映民族現實狀況。回顧韓國電影七十年的歷史,始終是在權力的壓迫和社會、經濟的制約下遭受種種不幸。但不管歷史遭遇怎樣的巨變,這種對現實呈現的使命感依舊存活于許多韓國電影人的意識中。韓國有著民族被侵略的歷史,飽受獨裁壓迫,現代民主進程來之不易,韓國社會也存在著許多不公正的社會現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直擊現實題材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對歷史和社會反思態度懷揣勇氣,以藝術的名義審視自我,吶喊民主和正義。
1988年韓國廢除舊電影法,建立《電影分級制度》。分級制度的建立使“真實事件改編”電影有了更大的發揮空問,涉及暴力、犯罪、性、政治等敏感社會話題的現實題材電影得以上映。縱觀奧斯卡獲獎影片《房間》與《聚焦》,對社會丑惡事件的揭露與表現如同司法鑒定般,將筆觸伸向性奴、神父猥褻兒童等社會丑聞,敢于直面抨擊社會黑暗與天主教內部體制的作品,從一出世起就帶著令人敬畏的勇氣和力量,讓人熱血沸騰。以真實事件改編的電影,由于敘事機制的精彩,時常會令人分辨不清,讓觀眾們深感認同的是更偏向于影片的事件重造,還是原來的故事本身。但隨著電影的深入,這類題材電影不再只是局限于某些社會問題的個案,而是對整個國家秩序體系詬病的沉思。
在創作手法與藝術觀念上,韓國電影的類型敘事策略、視聽語言對主題的闡釋及對創傷進行見證的創作觀念都值得我們探究與學習。而歐美電影的取材視角、呈現方式的藝術化處理也讓其在現實題材影片的創作大流中越走越高。近年來上映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都有著主題深刻、演繹到位等特點,對上文中提到的四部“真實事件改編”電影的文本細讀也能看出不管如何敘事,影片的藝術手法均立足于圍繞電影主題,對真實社會性事件原本面貌的割舍與篩選,都包含了創作人本身對電影的藝術性改造,從而使之具有電影自誕生以來就肩負的大眾化的藝術屬性。
現如今中國本土電影人的處境與20年前韓國處于轉型期的電影相似,尤其是韓國電影大發展的時期性和產業奠基作都與中國當下電影市場具有高度相似性,如何把握“本土性”,韓國電影發展對中國地區電影產業建設提供了值得參考與借鑒的范例。對于中國電影創作者來說,歐美電影人完善的分級制度、細膩的情感表達及直面現實的勇氣也值得參考,而其在電影中融入的對社會現實的態度,反映現實的小人物視角,以及揭示現實的方法和經驗,都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學習借鑒。電影產業的管理與升級,都將為中國電影帶來新的騰飛與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