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麻的房間》的心理時空觀念研究

李庚

[摘要]今敏導演的動畫作品多以善于運用時空交錯來著意表現人物內在的心理活動及其精神、情緒、潛意識，用一種顯性甚或是張揚詭異的視聽呈現手段來窺探劇中主要人物私密的內心空間為其影像特質，且多以女性角色為對象來表達。這種時空結構的電影語言方式被稱為“電影的心理時空觀念”。本文以《未麻的房間》為例，從心理時空的結構依據與方式、人物心理狀態的影像呈現手段及作品所蘊含的精神實質入手來展開具體分析。

[關鍵詞]今敏；心理時空；影像手段；精神實質；《未麻的房間》

“瑞典的電影藝術大師伯格曼在影片《野草莓》里，運用時空交錯的方式著意表現人物的內在心理，他把現實與夢幻并列起來加以表現，創造了電影的心理時空。”這是《電影編劇學》中關于電影心理時空最初的“源頭”。20世紀50年代，電影的心理時空觀念就以非常成熟的姿態出現了，隨后在不斷地發展變化，以《未麻的房間》為代表的當代影視作品不斷深化了這種電影語言方式，在本片中今敏導演的作者風格也初露端倪。

一、心理時空的結構依據與方式

《未麻的房間》最初的劇本結構非常簡單：“本是偶像歌手的女孩由于轉變形象而惹怒了精神變態的粉絲，并遭到襲擊。”這里推動敘事的動作重心并不在于未麻的內心活動，而是以變態粉絲外部動作的血腥與暴力描寫為戲劇沖突的推動力，情節線也比較單一。今敏導演表示對這樣的主題和簡單的結構并不感興趣，于是同編劇村井貞之進行“顛覆式”的再創作。在成品中保留了變態粉絲作為重要的副線貫穿，情節主線則聚焦在未麻身份轉型過程中的內心掙扎：未麻試圖由偶像歌手轉型為影視明星，但起初接到的角色都不如意，為達到成功轉型的目的，她開始接裸戲、強暴戲及裸體寫真，開始被大眾“消費”，丟失了在大眾心目中的清純形象，此舉觸犯了瘋狂迷戀她的粉絲，他以各種手段不斷干擾未麻的生活，未麻內心開始產生極度恐懼，幻想未麻由此產生，起初在鏡子中不斷挑釁她，而后直接侵入到了現實時空，在自己和他人的幻想中，幻想未麻變得越來越強大，最后導致精神危機的爆發。對情節主線的梳理可以發現沖突的核心是兩個未麻問的對抗，即未麻的內心沖突。未麻內心的迷失與尋找的過程也就成了本片心理時空的構成依據。

內心的迷失與尋找是很多側重于心理刻畫的影片賦予人物的思想弧光，它統領著整部電影的結構方式。這幾個元素有助于理解本片心理時空的構成方式：劇中劇、兩個未麻（現實與幻覺）、房問（公寓住所與網絡博客）。

“劇中劇”結構在影視作品中屢見不鮮，常由一條主線與一條副線互為對應穿插，兩個時空共同向前推進。今敏指出本片的“劇中劇”時空結構是一出心理層面的，要表達出一種“進退兩難”的感覺，這正是本片女主角的立場。主線內容以未麻的現實生活為主，穿插未麻參與影視拍攝的現場情況，拍攝內容的安排有非常明確的指向：對現實未麻心理狀況的補充與暗示。在“劇中劇”中未麻扮演一個同樣具有人格分裂與幻想癥的角色，同現實時空中的未麻形成直接明確的呼應，劇中甚至會對未麻所扮演角色的精神狀況進行直接評論，臺詞也暗示了關于主題的一些意象：剝皮、服裝模特等?！皠≈袆　钡那楣澇Ｅc現實時空的情節相互重疊，通過有意的時空切斷，將兩個時空快速切換，不僅豐富了未麻內心狀態的層次感，也有效地鋪陳和推動了人物心理狀態的發展。

“兩個未麻”的類似設置在今敏的作品中并不少見，《妄想代理人》中有更深入的表達：人物內心越弱其內心恐懼的形象化身就越強大，越具破壞力，人物必須去克服內心的恐懼心理。在本片中將幻覺未麻放置到現實時空，混淆了一種時空的時態，不斷提醒現實中的未麻去面對她已丟掉的純真，用超現實的視覺方式呈現兩個未麻問的對抗，其心理活動通過形象化的對抗性動作直接呈現在銀幕上，這種時空的構成方式在《電影語言》中提到過：“觀念性空問可以不由思維蒙太奇形成，而由兩個具有相同的現實的形象化表現而無共同的戲劇表現的元素構成。這兩個元素共同存在于單一的空間內，最初可以屬于同樣的時間，這就是一個人同只在他的想象中存在的一個人或數個人打交道時的情況?！?/p>

“房間”作為主要場景和空間具有一種心理指向意義，不僅指未麻居住的房間，還指未麻在網絡上的個人博客（劇中名為“未麻的部屋”，部屋在日語中有屋子、房間之意）。從片名能感知到今敏的“刻意”設置，“房間”與現實未麻的內心狀況在影像時間的演進過程中形成一種指涉關系，網絡上“未麻的房間”刊登了大量未麻日記，日記作為私密的文體常用來記錄個體內心最私密、真實的感受，起初未麻還覺得寫作的人寫得異常真實，后來漸漸對這種真實感與暴露感產生了極大的恐懼，她的所思所想被赤裸裸地展露在眾人面前，她開始懷疑到底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這幾個最主要的元素架構起了本片大的心理時空關系和具體的場景、場域的構思方案。

二、人物心理狀態的影像呈現手段

心理時空著意于對人物心理狀態的表現，無論是大的時空構成還是細節的視聽呈現，都圍繞一個總前提與核心來考慮，即，揭示人物的心理狀態。今敏不僅在作品主題上持續聚焦人物心理活動的深入挖掘，在呈現人物心理狀態的影像手段上也極具風格與特色，主要從視角選擇、空間布局、剪切手法幾個大方面具體展開。

視角是視覺呈現的主要方面，多數電影以客觀的第三視角為主，像本片這樣以心理刻畫為主的電影則會特別注重主觀視角使用的質量與意涵。如，開場不久，透過變態粉絲的主觀視角就呈現了一個極具韻味的鏡頭：“前景是他向上托起打開的手掌，后景是舞臺上邊跳邊唱的未麻，感覺未麻就像在他的手掌上跳舞，將其視為‘掌中寶，且用主觀光線加以強化這種效果?！贝绥R頭直觀地傳遞出了這個變態宅男對未麻是真愛，沒有用任何語言說明，就鋪陳了清純未麻在他心中的重要位置，也就不難理解他后面的種種瘋狂舉動?；氐街鹘俏绰樯砩弦灿泻芏喔哔|量的主觀鏡頭，如，未麻兩次看魚的主觀鏡頭，第一次是在未麻還沒有成為影視明星之前，魚缸里有數條小魚鮮活地游動著，未麻歡愉地喂魚；第二次看魚缸的主觀鏡頭則是在她拍了一場被強暴的戲之后，魚缸里沉著數條魚的尸體，僅剩兩條魚游動著，此時未麻陷入了一種悲傷、狂亂的狀態。《電影劇本寫作基礎》中寫道：“場景可以既推動故事向前發展又揭示主要人物的相關信息。它同時作用于身體和情感兩方面?！濒~缸是通過未麻的主觀鏡頭給予展現的，強調了魚缸的重要性，更能體會到它作用于未麻情感方面的影響，魚缸內前后兩次不同境況的呈現暗含了未麻不同的心理狀態，更有今敏導演的潛文本蘊含其中：死掉的那些魚象征過去純真的未麻已死，而僅剩的兩條魚在追逐著，間接指向了將來兩個未麻間的相互對抗。再如，未麻第一次到片場拍戲，眾多的鏡頭和閃光燈圍繞著她，通過未麻的幾個環顧四周的主觀鏡頭——片場的人相互竊竊私語、談笑，暴露出未麻的不安和自卑，以及被鏡頭與人群聚焦的不適心理。“曝光”是今敏對當代社會的隱性批判，借演員這種職業，傳遞人在面對網絡與媒體鏡頭時產生的赤裸、無隱私的恐懼心理。主觀鏡頭在本片的運用非常值得借鑒與分析。

空問布局是比較大的概念范疇，包括空間本身的選擇，空間內道具、色彩、光線的布置以及與攝像機鏡框間相互形成的構圖、景深關系等，這些元素都應與人物產生一種互動關系，揭示或暗示關于人物的種種信息。這里主要分析未麻接拍的那場被強暴的戲，因為這場戲對于未麻的人生軌跡非常重要，它意味著當下未麻與過去的清純未麻徹底決裂，她真正的精神痛苦由此開始。這場戲的拍攝空問選擇在一個類似色情表演T臺秀的場域，延伸出來的豎直T臺及導演喊開始后攝像機向上抬起的動作都充滿了“性”暗示，此時，未麻呈現出一個自我保護的蜷縮動作，導演的意識形態比較明顯，在今敏眾多以女性為主角的動畫中，女性多是“性”的受害一方，摻雜著一種同情感。舞臺的背景深處是一大塊暗紅色幕布，在片中紅色系的使用也極其精致隱晦，始終貫穿全片，常意味著危險、警示，未麻此時穿著的衣服和影片開場時她所穿的白色表演服很像，其用意也是指代清純未麻被玷污。當表演正式開始，整個空間的布光以腳光為主光源，且為點光，四周環境被有意暗下去，強化了色情的空間氛圍，舞臺中央一片慘白的光，凸顯了未麻當下的無助感，“腳光是反常光效，給人一種非正常的感覺。像頂光一樣，多用在刻畫反派人物形象或是處于困境中的人物形象”。在未麻被施暴的過程中四周極度興奮狂叫的人群成了活道具，導演卻使用深景深鏡頭，讓觀眾看到那些人猙獰猥瑣的面孔，對于未麻而言是比較殘忍的，但卻激發了觀眾對未麻的同情感。這場戲快結束時，一片黑壓壓的觀眾在逆光下喊未麻的名字，這應該蘊含了今敏導演對大眾低俗文化的批判：明星越肆無忌憚地使用自己的身體，就越被大眾所消費，也就越刺激、挑逗大眾興奮狂躁的神經。

在這場戲中，今敏有效地從未麻的現實時空進入到她的潛意識、幻覺而后又回到現實的剪切手法，也同樣精彩。今敏的剪切技巧在業界備受推崇，提到他的剪切手法多會想到相似性剪切、動作匹配轉場等。“剪輯的風格不應受時尚、技術限制或陳規舊習的制約，而應取決于主題本身的實質?！边@場戲的內核是著力刻畫未麻純真的喪失，這對一個女孩來講與生命同等重要，如何反映她內心極大的落差感，今敏是這樣處理的：先前鏡頭問切換的節奏相對平緩，當未麻“屈服”后，她如同一個木頭人呆滯地盯著頭頂上方白色的圓球燈，任人擺布，此時鏡頭景別開始掐緊，以特寫呈現，反打未麻的主觀鏡頭，主觀鏡頭的內容是曝光的圓球燈和圍觀的猙獰面孔，在三者之間來回切換，頻率推快，從每組切換鏡頭的8格減到6格……直到1格閃現，制造出一種強烈的眩暈感，表現未麻逐漸模糊的意識，而后又通過白屏疊化進入到未麻的潛意識，被強光籠罩的未麻雙手舉起，回應熱情的觀眾。這樣的鏡頭剪接在一起，極具諷刺意味，未麻以這樣的方式得到大眾熱情的追捧，也可理解為對未麻往昔清純形象的挽歌。

三、心理時空架構下的精神實質

樸贊郁導演說：“所有優秀的作家都對女性形象有著高度的敏感。”曹雪芹也寫道：“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迸孕蜗蟮钠焚|在藝術作品中光芒耀眼，女性相對男性是敏感的、感性的，對精神世界有更強烈的情感認知。

今敏為數不多的作品多以女性作為主角，如《千年女優》《盜夢偵探》及本片。在本片中，今敏自如地穿梭于未麻的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著力挖掘她在面對社會發展、追求理想生活中遇到困境與沖突時的內心狀態與情緒變化，而男性角色多處于負面形象，男性主導著當代社會，有著更多的話語權與決定權，猶如劇中的那場強暴戲，未麻一開始是自我保護，可是要博得主流大眾的歡呼，就必須打開自己的身體，淪為主導者的玩物，任其擺布?？墒潜瘺鲇謱氋F的是，即便在這樣的處境下，未麻的潛意識中依舊想象著那片榮耀的光芒——純真未麻籠罩在吶喊的聲潮中。

與其說作品中那些女性是敏感孤寂的，不如說這些都是今敏內心面對現實世界敏銳感受的產物，那片光芒激勵著他在黑暗中探索，一如既往地創造出那些極具特色與個人風格的優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