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說我愛你

※ 陳婕

一直想說我愛你

※ 陳婕

剛從醫院出來，就接到你的電話，不知怎么的，聽到你關切的話語，我的聲音就有些哽咽：“還好，醫生說要手術，已經約好初六去住院了。”你說：“娃娃，別著急，小問題而已。我們在買票，明天就到深圳了。”你總是叫我娃娃，有時是小娃娃，仿佛不管時光如何流逝，我在你眼里，永遠都長不大。你固執地不讓我去車站接你，要我乖乖在家等著，我說好，明天見。

中午十二點還不見你來，我開始著急了，那趟車是早上七點多到站，就是坐公交車，也早該到了啊！直到你風塵仆仆地趕來，我才知道，為了省錢，你買了沒有空調的那趟車，硬是凍了整整一夜。讀軍校的弟弟用不可思議形容晚上的冷：“整晚都在刮風，實在是太冷。”大弟弟簡直凍壞了，加上從西站過來特別遠，他的臉色特別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兩個年輕人尚且這樣，我不知道那樣的一夜，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到了溫暖的深圳，你脫下厚厚的外衣去沖涼，貼身的白棉布衣服已經發黃，很是破了幾個窟窿，腰上還纏著一圈一圈的布。你見我盯著你的衣服，有點窘迫地說：“舊衣服穿著舒服。”我突然就很難過，你受過的那些病痛，翻江倒海般沖到眼前，不忍想，不敢想。

臘月二十九，是我們陳姓人家過年的日子。一貫不下廚的我突然很想給你做一頓飯，等到我終于脫下圍裙坐下來，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你說辛苦了，第一杯酒要大家都敬我。我忍不住就想撒嬌：“你都不表揚我的！”你說：“要等你來啊，我要一盤一盤地點評。”吃完飯，圍坐在一起看電視，你借著酒勁，輕輕地靠著我的肩。那一刻，我簡直有些懷疑：這真的是你嗎？那個這么多年來為我遮風擋雨，無所不能的人？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我身邊，那么脆弱，那么柔軟，尋找著溫暖的懷抱。

在醫院的第二天，你和媽媽來看我，你問，醫生來過了嗎？我點點頭，就控制不住地哭起來，內心很復雜的感覺，有一個人在醫院的孤單，有對手術的害怕，還有心里想不清的問題……我擦干眼淚吃你帶來的飯菜，你的眼睛也紅紅的。記得大一的寒假，我煤氣中毒，你看到我躺在弟弟懷里，軟軟的樣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打電話報警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我看到你第二次掉眼淚，每一次都是因為我，這個傳說中撿來的孩子。就是現在，我還總是問：“我真的是撿來的嗎？”你說：“怎么是撿的呢？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們家的孩子，你跟我多像啊！”我輕輕地笑起來，喜歡看你著急解釋的樣子，就算我真的是撿來的，又有什么關系呢？

手術那天，你早早來到醫院，坐在我床前，對我說：“這是很小的手術，你別緊張。”你看著白色的床單，又說：“是小手術，別怕。”我點點頭：“嗯，我不怕，有麻藥呢！”護工來接我，你和媽媽跟著推車到手術室，一路上你什么都沒說，安靜極了。我只記得進入手術室時你朝我笑的表情，很緊張，很害怕，很擔心。等我睜開眼睛，已經在病房里，你輕輕地握著我輸液的手，眼睛紅紅地朝我微笑著，就像小時候那樣，每次我打針，你總是輕輕握著我輸液的手，怕我一不小心就把好不容易才插進血管里的針頭弄掉了。那雙手如老樹皮般皸裂，干枯，此刻卻顯得那么溫柔，我在那樣的安穩里甜甜地睡了一下午。后來，姐姐告訴我，手術前夜，你一夜沒睡。

都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你上輩子一定給了我好多好多的呵護，多到我無法承受，逃到這輩子。可是那樣的感情是無法割舍的，于是我做了你的女兒，今生繼續欠著你的債。

上高中時，我內心變得無比叛逆，做很多讓你傷心的事情，每次跟你說話都很不耐煩。晚自習下課后，經過那條深深的令人害怕的小巷時，總是能看到你并不結實的身影。你陪我走那條路，輕聲問我學校的事情，卻一次次被我冷冷地敷衍著。有一天我提前回家，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你在門口用卑微的聲音問我是不是頭痛了，說喝杯牛奶可能好點。一會兒，廚房里傳來燒開水的聲音，然后是“哐啷”一聲響，你痛得叫起來。我打開門一看，剛燒的開水，全部倒在你的腳背上，幸虧穿了棉拖鞋，可腳還是紅了一片。你把腳放在自來水下沖，對我說，沒事，你去看書吧，我再燒點水。你終于沖好牛奶，送到我房里，然后輕輕地轉身關門離開。我伏在桌子上哭腫了眼睛也沒有勇氣出門看你一眼。

現在我想起這些事，就忍不住恨當時的自己。你給我的是大海，可是我呢，連一杯水都沒有回報。

其實你一身都是病痛。你的腰不好，腰鍵盤突出，有時候痛得下不了床，一直在做牽引。小時候因為小兒麻痹癥，右腿肌肉萎縮，明顯比左腿細了一大圈，走路甚至有點瘸，可是你卻做了一輩子的電工。有一次你在電線桿上架線，一腳踩空，掉下來，右腳掌直接就翻了過來，骨折了。傷愈后，那條腿更加顯得不方便。我遠遠地走在你的身后，想著小時候你帶我上街，如果我落后了，你便向后伸出你大大的手，等著我小跑幾步抓住它。我喜歡這樣，有時候，我故意落在后面，等你向我伸出手。我甚至想，以后找男友，就要找這樣的人。我慢慢走，他會在前面溫柔地伸出手來，等我。就像你一樣。

我加快腳步，走到你身邊，輕輕地，溫柔地說，爸爸，我扶著你吧。你笑了笑，有點不習慣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們慢慢往前走著，我不時地問，要不要休息一下？你想吃什么？你的眼里隱隱地含著淚，逢人就說，女兒好，很貼心。

我很想好好愛你，就用你當初愛我的方式，幫你綁鞋帶，做你喜歡吃的飯菜，難過的時候安慰你，孤單的時候陪你……

只是，那句我愛你，還是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