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xt_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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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事
Text_李國彬
要說辦事,對于照耀來說,第一道坎還是自己,因為照耀自小就怕求人。但是,這一件事,他照耀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
那天,照耀和他女人東芝拌嘴,東芝撒開潑罵他:毛孩是我拖油瓶帶來的?是樹椏巴里掉下來的?是你屌頭子鍛的!你不想問這個屌事,你給我找一個能問屌事的來,我跟他睡到床上合計。
東芝是個瘸子,走起路來一腳天上、一腳地下的,不是太靠譜,說起話來也真真地剜人心。剜心歸剜心,事情卻是很急,一點也不敢拖延,照耀只好悶悶地吃罵,然后答應進城。不過出門時,他還是把東芝提出來的那七千塊錢偷偷地塞進了床笆縫里。
照耀進城找的是東芝的親表舅,在城里做的是一個四六不靠的官。照耀和東芝結婚后,和他見過一面,給照耀的印象非常不好,說起話來信馬由韁的,很傲,一副能日天的樣子。照耀悶悶地想過:不是我女人是你外甥女,你城里人算熊,你那點官算熊!我八輩子都不想見你。可是現在,一切都得重新掂量,此時,這個表舅還真算個熊,在照耀心里沉重得很。
照耀文化水平在初中以上,在城里認路不成問題,所以到了演武后,他很快就找到了表舅家。這時,他掏出手機來,一按,手機就開了,接著走馬燈似的,這樣那樣的數字和符號輪番地冒了出來。照耀看了看,已經快到12點了。這個時候到人家去,那就是存心占人家碗筷,想想帶來的這200多只雞蛋,頂多也就賣個百把塊錢,再吃上人家一頓,那就不夠百把塊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見到東芝表舅家那棟樓時,他忽然感到自己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照耀突然覺得,讓自己去求一個自己很不喜歡的人,是那么的委屈或者說屈辱。于是,他干脆找片樹蔭地,團起身子,蹲了起來。
這期間,東芝給他發來了信息,問可到了,可在表舅家吃飯了,他都回了,說:嗯!
等到下午兩點半了,照耀覺得自己不能再遲了:這個時候,表舅的午睡也該結束了。于是他只好站了起來。他站起來時,膝蓋處發出磕巴磕巴的聲音,整個人像是被泥土吸去了半截,稠膩得很,好不容易才伸展開來。
出乎照耀意料,在表舅家,表舅和表舅媽熱情地接待了他。三個人坐在客廳,你來我往地嘮了起來。每人不到幾句話,表舅就耐不住了,他用小拇指刮了幾下鼻翼問,有什么事吧?跟我直接說。
照耀正在計謀怎么把話往事情上引,聽表舅這么問,忙撿了個巧,便把事情的寬厚和自己的要求說了。
聽說照耀想把毛孩從鄉下學校轉到城里學校,表舅笑了笑,一臉不屑地說,知道了。一個電話的事。過會就打。
接著,表舅把自己的關系,紅的黑的擺了一遍。表舅把他的人際關系一鋪開,照耀突然覺得這件事也太小了。他笑自己的一掛腸子狹窄得快趕上了雞。
不過,在表舅說話的時候,表舅媽的眉頭卻一軟和一軟和的,她無不擔憂地說,孩子從鄉下往城里轉,牽扯到學籍問題,事情不大不小,還是比較敏感的,在電話里說不清,你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照耀也是這么想的,但是他哪敢說,沒想到表舅媽這么善解人意,于是他就盯著表舅看。
表舅略遲疑了一下,突然很爽快地說,行!這些家伙,見到我還不嚇死。
說這些話時,表舅又顯出了一副能日天的樣子,但是,照耀這次不反感,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表舅的褲襠,討好地笑了,聲音很大的。
表舅是演武市編史修志辦公室主任,兼任《史志動態》雜志的主編。表舅要找的這個朋友是朝向市第一中學的副校長,叫趙長生。負責學校校史編撰工作。兩人是在去年的全市地方志工作會議上認識的。趙長生喜歡發表文章,向表舅投了許多稿件,只因為《史志動態》版面有限,加上全市來稿太多,一直沒有排上。這期間,趙長生還通過一個年會,找人跟表舅說過,暗示通融一下,表舅一忙,就忘了。所以,今天聽說是表舅來了,趙長生早早地就在學校門口站著。此時,天上下著雨,趙長生沒打雨傘,也不知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誠心還是站得不是地方,等表舅下車跟他握手后,他的衣服全濕透了。趙的這個樣子,讓照耀心里有了底。
趙長生把表舅和照耀帶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臉上的笑跟朵大梅花樣,開得齊刷刷的,然后畢恭畢敬地小聲親切地問:領導,親自下來視察,可有什么需要我們效勞的?
表舅就笑了,說,給你帶了些茶葉和酒,你看放在哪?
趙長生說,領導,你打死我,我也不敢要你的東西。有什么事你盡管說。
見趙長生和自己說話時,連連看了照耀幾眼,表舅就把毛孩轉學的事說了。
趙長生說,第一,這事芝麻粒大小,扔在地下都見不著。第二,這是領導交辦的事,我一定辦好。
趙長生嘴里的這個領導當然是指表舅了,所以,他的話音一落地,表舅就笑了,趙長生忙跟著笑,兩個男人的笑聲摻和在一起,大得很,屋子里像是裝滿了鈴鐺。而照耀則感到自己一下子睡在了一片毛茸茸的草地上,周身是那么的妥帖、舒服和輕盈。
接著,趙長生就和照耀對面坐下來,詳細問了問孩子的情況,然后向照耀交代了辦理轉學的一些事宜。很顯然,這個趙長生不是一次辦這個事了,整個轉學的程序講得非常清楚。最后,趙長生還對瞇縫著眼、聽得一知半解的照耀說,這些事你先辦,在辦的過程中,如果碰到什么麻煩事,你找我,我來解決。材料不全的,我來補。他還笑著說,你舅舅是個大領導,不能隨便用的,這些事不要隨便驚動你舅,你直接找我就可以了。照耀忙連連點頭。對此,表舅也非常滿意。照耀恭敬和感激之下難免要高看一眼趙長生,他覺得這個校長濃眉大眼,笑容滿面的,長得真不孬,供在案子上就會有人燒香。
晚上,趙長生當然不許表舅走,又喊來了市編史修志辦公室的一幫人,然后在朝向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開了一個大包廂,熱熱鬧鬧地喝了起來。
酒席散后,表舅見趙長生把其他客人都打發走了,就想把帶來的禮品送給趙長生。趙長生堅決不要,站在車子旁,推推搡搡的,打架一般,“打”到最后,想必是表舅感覺到自己的身份,就不打了,由趙長生隨意做。趙長生到底沒要表舅帶來的東西,這時,他一邊向自己的車上走,一邊說,領導,你等我一下。趙長生說著離開了,不久又走來了,手里拎了兩箱酒。表舅睜著眼問,你這是干什么?趙長生也不說話,把表舅車子的后備箱“屁啦”一聲掀開,然后把那兩箱酒往里面一杵,就跑了。
送照耀回去的路上,表舅笑著說,你都看到了吧,我送給他東西,他不敢要,還反過來送我東西。這個事,就算辦成了。
照耀的心里又是佩服、恭敬,又是激動和得意,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哼唧哼唧的,如同踩到了一只小老鼠的尾巴。
表舅晚上是要回演武的,臨走時,他鄭重而嚴肅地跟照耀說,有什么事立刻給我打電話,孩子的事一點不能耽擱。
照耀的心里又是一熱,連連點頭,秋棗落地一般。
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了,東芝正在床上等著。照耀是個實誠人,一瓢水沒加地把今天的見聞向東芝說了一遍。東芝說,你看你看,我讓你帶七千塊錢可有錯吶!照耀笑了,他從床笆縫里把那七千塊錢掏了出來,說,我就知道你表舅的面子要比這七千塊錢花哨多了。東芝十分意外,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她說,你要死啊!敢空手去辦事。你要死啊!你不怕把事情辦滑稽啦?照耀說,拉倒吧,還送錢呢,你表舅帶點茶葉,那個趙校長也嚇得半死,哪敢收。不僅不敢收,還大碟大碗地請你表舅吶,這還不算,臨走時,他還反過來送你表舅兩箱酒。于是,東芝就感到很有面子,人也興奮起來。當晚,她激賞了照耀,因為殘疾,一向在房事上拘謹和節制的她,把自己脫得上下無根絲,往床上四手八腳地一躺,紅彤彤的,貌似一只剛撈出鍋的大螃蟹。
按照趙長生的指導,東芝用了兩個禮拜時間就把轉學申請、夫妻倆在城里打工的假證明、夫妻倆在城里租房的假合同都弄到手了,然后,她把這些證明往照耀手里一塞,叫照耀接力。
盡管那天趙校長說,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就可以,不要再找表舅,但是,照耀還是覺得自己單獨去找那個趙校長有點心虛。他為難了半天,琢磨出一個點子。于是,他撥通了表舅的手機。
在手機里,照耀告訴表舅,趙校長讓自己準備的材料已經辦齊。照耀的預想是,表舅馬上會說,好的,我來給趙長生打電話。可是,等照耀把這些話一說完,表舅卻說,好好好,你直接找他吧。
照耀心里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把梯子,無搭無靠的,整個人直想向一邊倒,他鎮定了一下,只好說,表舅,你看我帶些什么……
表舅有點為難又顯得很神氣地說,帶什么吶,有我在,帶什么他也不敢要。你就帶點土特產吧。三文不值兩文的,他收了心理負擔也小些。
于是,照耀就讓東芝挎著一個大柳條籃子,在莊子上收雞蛋。跑了十幾家,總算湊齊了300只雞蛋。
東芝把雞蛋收齊了后就催照耀出發,照耀忽然感到心里很粘連,就說,過幾天吧。這不才七月嗎?
東芝說,你以為是點豆子呀,早一天晚一天不當事的。這個事哪敢耽誤的。手續辦成了,還要分班,等你磨蹭到最后,毛孩只有蹲差班了。
聽東芝這么說,照耀的心里激靈了一下,便匆匆換上一件新褂子,挎起雞蛋籃子就向城里走。平時,照耀雖然喜歡看書,身子骨相比村上的后生并不弱,但是今天,他感到這300只雞蛋非常沉,活像恐龍蛋。他將自己的身子向右面斜出,然后用胯骨支起那個大籃子。走起路時,四處發出了一陣陣吱呀吱呀的聲音。這聲音像是從籃子里發出來的,又像是從照耀身上發出來的。
到了學校門口,照耀的衣服汗透了,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的那種酸酸的腥腥的味道。他想買瓶綠茶喝,一問,四元五角,他把手上的紙票子又折了起來,因為,他記得家里小店賣的是四元,他心想,城里人到底不是太地道。
艱難地忍了一會,照耀的注意力忽然就轉移了,因為馬上就要見趙校長了,于是他緊張起來,整個人顯得很吃力,竟然連連地吁了好幾口氣。他努力地讓自己定了定神,然后摸出了手機。他把手機掏出來時,平放在手心里,凝視著。他發現那手機有些得瑟。他忙把手機握緊了,然后一下一下地撥出了號碼。
手機里面很快就傳來了連線聲,照耀的心跳立刻加速起來,但是都響了兩下了還是沒有人接,照耀想把手機關了,然后回家交差,就說趙校長沒接電話,但是,這個念頭閃了一下,很快又滅了,也就在這時,趙校長接了電話。
照耀的大號叫郭道義,上次表舅帶他見趙校長時,表舅喊道義,趙校長也跟著喊道義,現在,當照耀報出自己的名號時,趙校長沒有喊道義,只是說了一聲,你好。這聲“你好”,不像是問候,也不像是打招呼,更沒有一點溫度,照耀的頭發一下子就豎了起來。本來想得好好的開場白全咕嘟了。他說,我給你帶了300只雞蛋來。趙校長毛糙地笑了一下,說,那不需要。照耀說,趙校長,我覺得拎到學校不合適……你看我拎到哪里去?趙校長說,真不需要。真的。趙校長這么說時,照耀感到一股冷氣從手機里向外冒,他有點懵,忙說,趙校長……我的手續都辦好了。趙校長“哦”了一聲,說,好,那你來。又強調,不要帶雞蛋來呀!照耀“嗯”了一聲。
通話結束后,照耀為難了,這雞蛋不讓帶進去,附近又沒有親戚和熟人,這可怎么辦,最后,他找到一家小店,提出要寄存雞蛋。店主是個老頭,一只眼爛爛的,他答應了,但是要求以10個雞蛋做寄存費。照耀算了一下,他收的是正宗的草雞蛋,10個雞蛋要賣到10元錢。就和店主討價還價,最后以5個雞蛋成交。
照耀來到趙校長辦公室時,趙校長正在和誰打電話,眉飛色舞的,當中還有幾句和他的身份不相吻合的騷話,對方笑,他也笑,兩人的關系想必是熟得燙嘴。趙校長打電話時,照耀就站在旁邊,因為帶來的雞蛋沒用上,心里就缺乏了底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覺自己像個要飯的,加上他發現趙校長明明是看見他了,卻一點客氣勁也沒有,這讓他更加心虛,渾身出齊了汗,后背上眼看著洇出一個非洲地圖來。
電話終于結束了,剛才還笑意盎然的趙校長,臉子忽然冷了下來,說:給我。照耀忙把手上的材料遞了過去。
那材料握得很久了,皺巴巴的。趙校長看材料時,皺了皺眉頭。
照耀記得,上次和表舅來,趙校長一邊熱情地讓座,一邊倒水,把水遞到自己手上時還說,慢點,別燙著。可是現在,趙校長在看材料時,也沒有讓照耀坐。他看了一會,往桌子上一丟說:申請寫得不對呀。得重新寫……寫好再來找我。照耀說,哦!然后就走了。
回來的路上,照耀覺得不對,那天,表舅帶自己來時,趙校長又熱情又客氣,今天怎么就換了一個人;那天,當著表舅的面,趙校長明明說,碰到什么麻煩找他,材料不全由他來辦,今天怎么連一個申請的事都過不去了。
回到家,照耀先把見過趙校長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兩個人頭頂著頭想這個事。東芝想著想著就給表舅打了電話。東芝先說申請的事,然后說,我舅舅,你看我們是不是送點錢?
表舅笑著說,送錢?嚇死他!那天照耀在跟前看到的,送一盒茶葉給他,他都不敢拿,結果還送酒給我。別多想,讓你重新寫,就重新寫。有什么再給我電話。
表舅的語氣干脆、果斷、充滿了自信,還是那副根本就沒把趙放在眼里的樣子。東芝放下電話對照耀說,你可能多心了。你小心眼子是出了名的,雞都不敢當著你面打鳴。你趕緊按照人家的要求,改改你那個申請吧。
照耀的眉頭還是緊緊地皺著,嘴里直說,不對,不對……
東芝說,什么不對。你看看你那幾個字寫的,跟牛蹄子支的樣,還能拿得出來嗎?
正這么說著,表舅電話過來了。電話是打給照耀的,表舅在電話里高興地說,剛才我給趙校長打了個電話。他非常客氣,非常熱情。一再跟我講,這是一件小事。叫你把申請遞過去就行了,其他的事就交給他了。
聽表舅這么說,東芝用手指戳了戳照耀的頭,輕聲說,叫你疑神疑鬼,叫你疑神疑鬼。我表舅是大市里的官,他是小市里的官,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可知道。甩子!
甩子是當地方言,就是腦袋不靈活的意思。對此評價,照耀未置可否。
不到80個字的申請,照耀忙了一晚上,只睡了一兩個小時,第二天天沒亮,照耀把羊草割好后,就去了城里。
還是在辦公室見的面,這一次,趙校長的臉色一點都沒有變,仍然冷冷的。自己只顧站在那看照耀交給他的材料,也不讓照耀坐,也不給照耀倒水。站在一邊的照耀,臉上的汗噼啪地淌,趙長生這個屌型讓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只盼趙長生看完后說,可以了!于是,自己逃之夭夭。
看了一會,趙長生說,行!
聽趙長生這么說,堵在照耀心里的那些東西便一下子落了下來。他正想說,趙校長,我走了。可是,趙長生又把材料遞給了他。他心里一緊,此時,他不想接那個材料,接下這個材料就意味著回到了事情的原點,就等于一切都是零,可是,他又不敢不接,于是慢慢地接了下來。他問:趙校長,還缺什么嗎?
趙長生面前有一杯茶,這時,趙將那杯茶緩緩地端了起來。好像茶水里有許多浮灰一樣,他吹了一下,又吹了一下,然后再呷了一口,等茶水確實進了嗓子,他又毛毛地笑了一下說,這個材料哪能算全吶!他笑時,照耀能感到一種嘲諷。
照耀的臉立刻紅了,不是因為羞澀,而是因為緊張或者說恐懼,還有一些懊惱。他顧不上汗水在臉頰上打結,弱弱地問:趙校長……你看還缺什么?
趙長生顯得很嚴肅地說,有申請是沒有用的。這個申請是向郭威學校打的,只有這個學校的校長簽字才行。
郭威就是毛孩。照耀的腦袋一下子大了。毛孩在武岡小學讀書,照耀根本就不認識武岡小學的校長。照耀轉而想,那天,趙長生在跟表舅通話時不是說了嗎?其他的事都交給他了,找武岡小學校長的事能不能交給他吶?想是這么想,嘴上卻說不出來,見趙長生又打起了手機,他慌慌忙忙地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照耀回到家時,東芝正在烀河蚌,因為有兩只羊要生了,準備給羊加營養。見照耀進門,東芝就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滿眼期待地問,怎么樣?怎么樣?材料收下去了嗎?
照耀沒吭聲,徑直走進屋里,把材料往桌子上一摔,坐下來抽煙。
因為鍋上有東西,過了很長時間,東芝才走進屋來。當東芝看到桌子上的材料時,她說,吃飯。
中午,照耀喝了八兩酒,然后倒在床上睡了。睡到下午五點多,東芝走了進來,走到床前,她問,他什么意思呢?
照耀笑了笑說,沒有什么意思,那個申請要毛孩的校長簽字才算。
東芝有點犯愁,嘆了口氣。
照耀有點埋怨說,為什么要說半截話吶?我寫申請時他不說要校長簽字,等我屁趕屁地忙了半天,他又說要簽字。你這不就是人前耍到人后嗎?
東芝安慰說,什么也別說了,那就去簽字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照耀忽然狠狠地撓了幾下頭,然后說,關鍵是,我不認識毛孩的校長啊!
東芝想說,平時,你哪里都不去,就知道和你的羊在一起,現在你能認識誰?東芝沒有說出口,因為她想到一句話來:黃鱔急了能咬人。她覺得跑到現在,照耀有些想急眼。再說,你讓一個平時從來不屑于求人,一個對人際八卦毫無興趣的人跑這個事,確實勉強了。于是,她只說,這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認識就問問好了,我爸常說,舌頭就是鍋,再生的人,再生的路,舌頭翻幾下就熟了,不就是要你多張張嘴的事嗎,能有多累?
照耀也不知是不屑東芝的爸,還是不屑東芝爸說的話,他沒好氣地說,哎呦,這個事,我實在辦不來,你去吧。
東芝反擊說,你看我瘸不拉腿的能到哪去。還實在辦不來。毛孩是路上撿來的?是樹椏巴里掉的?就是大路上撿來的,樹椏里生的,養這么大了,你是他老子哦,你也有責任,這個時候,你不跑誰跑,我到大路上攔個男人來家跑,你可干?
照耀不說話了,又狠狠地撓起了頭。東芝也不貧嘴了,照耀這個窮途末路的樣子反倒讓她擔心起來。
這時,照耀忽然說,對了,那天你表舅和趙校長通電話時,我聽得真亮的,趙校長說,我只要把申請交給他,一切都由他辦了。這下面各個中學和小學的校長他都熟,你讓你表舅給趙校長打個電話不就完了嗎?
東芝知道照耀一心想從這件事上逃出來,她說,說這些有什么用,我表舅是那么大的官,怎么能為你這個事跑來跑去的。你就別煩他了。
照耀不吭聲了,眼睛半瞇著,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
鍋底下的柴火半死不活地燃燒著,鍋上卻起勁地咕嘟開來。鍋里烀的那些河蚌肉兒不停地翻滾著,屋子里充滿了又腥又臭的氣息。對于鄉下人來說,這種氣息也算不上什么,可是現在的照耀卻感到難以喘息,他不停地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
關于毛孩的校長叫什么,住在哪里,有什么愛好,家庭狀況,照耀和東芝用了四天的時間,就完全弄清楚了。在討論在這個校長身上怎么使錢的時候,東芝的意見是,花個百二八十的就可以了,照耀卻直搖頭。照耀說,這個校長非常重要,別看他只是給你簽一個字。他這個字一簽,我這些天的路就沒有白跑,他要是不簽,這個事兒,就是一條板凳斷了三條腿。東芝說,你說給多少吶?照耀粗細不均地伸出了三個指頭。東芝以為是300,照耀搖了搖頭。東芝嚇了一跳,她說,你瘋逼了,這剛開個頭,后面還不知要遇到什么吶,你一下子就去了三千,想回頭都沒有了。照耀自信地說,第一,這個事值三千。第二,現在反腐,他不一定敢要。東芝說,他要是真接了呢?照耀說,他要是真接,還不愿意簽字,他真惡心。東芝說,人家惡心一下就得了三千,求之不得吶!照耀倔了起來,并以撂挑子相要挾。東芝只好讓了步,他知道,這個時候的丈夫,只想一刀將這個事切了,根本就管不上其他。但是,在如何找理由送錢時,照耀聽從了東芝的設計。
這個校長姓侯,五十剛露點頭,家住在鎮子里,平時來鄉下當校長,放學就搭車回家。照耀找到他時,他剛從酒桌上下來,喝得四面發光的。喝成這個樣子的主要原因,是家里在辦喬遷喜宴。人和藹,任何人和他打招呼他都笑,聽照耀說找他有事,也不問是什么事,先笑得不行。照耀就按照東芝交代自己的說,侯校長,我是郭威的父親。謝謝你讓郭威當班長,謝謝你培養了郭威。說到這兒,他發揮了一下。他說,侯校長,祝賀你喬遷之喜,然后很自然地將那紅紙包塞到了侯校長的衣服里。侯校長立刻嚴肅起來,梗著脖子說,你看,這么客氣!然后又哈哈大笑說,你自己去上賬,你自己去。
照耀見許多人都向外走了,便說,校長你忙,我先走了。
把這個事辦成這樣,照耀還是很滿意的。回去后,他有說有笑地把自己的機智和順利遞錢的過程向東芝說了一遍。
見照耀高興,東芝也很高興,東芝問,簽過字啦?
照耀一愣,忽然感到了一種失手和懸空,但是,他馬上說,當時,人家正在辦席,你總不能這邊說來祝賀,那邊就讓人家給你辦事吧。哪有現砍現安的。
東芝的心里盡管空空的,但是覺得照耀說的也在理俗上,就沒有再說。只是晚上一直睡得不落實,連屋脊上的小燕子挪了幾次身位,都聽得真亮。
那邊,照耀也睡得不落實,他能感覺到東芝的心情,就說,睡吧,睡吧。
兩人就睜著眼睡。
第二天早晨,沒讓東芝催,照耀就早早地起床。東芝也跟著起床了。東芝給照耀打了四只白花花肥嘟嘟的荷包蛋,讓照耀吃了。吃了荷包蛋,照耀說,我去了。東芝自然知道丈夫要去哪,要去干什么,就說,你去吧。
照耀是在新宅子找到侯校長的,這一回,照耀嚇了一跳。昨天侯校長因為喝酒了,臉被一層厚厚的紅暈遮擋了,什么也不分明,現在,照耀才發現,這個侯校長一臉的雀斑,一臉的皺紋,還是個麻雀嘴,一笑,像只核桃似的。
侯校長還是那么親切,親切地笑,親切地問候,親切地邀請照耀坐下。照耀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還提了一下昨天自己來上禮的事。最后,他把毛孩轉學的資料拿了出來,然后遞給了侯校長。
侯校長接了過去,看資料時,臉上嚴肅起來,但很快就笑了,他把材料慢慢地遞給照耀說,這樣哈,這個事哈,你找錯地方啦。
聽侯校長這么一說,照耀的臉一下就紅了(我在前面說過,照耀臉紅不是因為靦腆和害羞)。
侯校長笑瞇瞇地說,是這樣哈,郭威在我們學校完成小學教育后,就算離校了。也就是說哈,從九月一號開始,他就屬于大徐中學的學生了。你要轉學,就是從大徐中學向外轉。也就是說哈,你要簽字,得找大徐的吳校長。
照耀臉上的汗開始向下淌,他心里突然一陣沖動,他想說,你把三千塊錢給我吧!但是,他感到這不是人說的話,只好咽了。他轉而問,你看……你看侯校長能不能幫一下吶?
侯校長臉上立刻浮現出像一個羞澀小女孩的那種笑,那種靦腆,他說,這個哈,不好說。
侯校長的這個“不好說”,就是不好幫忙,或者說幫不上忙,照耀能聽懂。照耀苦著臉,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侯校長照明白地說:這個姓吳的跟別人不一樣,實在不好說話,我和他確實也沒有話說。
侯校長說出這種帶有點隱私的話,也算是照耀那三千塊錢買的。接下來,照耀的腦子里就一團一團地白了,像東芝在鍋里烀得那些河蚌肉;額頭上也要滾開了汗,他一把一把地擦著,如同抹墻泥。
事沒辦成,三千塊錢卻輕松地失去了,照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死,但是,生死攸關之際,他投機了一下,他決定先找到那個吳校長,他想,如果事情徹底扳不回來了,再把自己搞死。那天他沒敢回家。大姐嫁在馬場,他去了大姐家。
到了大姐家,他先是蒙頭大睡,然后起來和大姐夫喝酒。大姐夫也是個老實人,話比眼屎還少,飯桌子上,兩個男人只顧悶頭喝酒。如今,農村也時興地板磚了,但是,這兩個男人還不習慣把雞骨頭、魚骨頭往桌子上放,吃了肉,還是要把那些骨頭連掛的吐在地板上,于是就引來狗在人腿和桌腿下面鉆來鉆去的。想必是狗蹄子踩到照耀腳面了。實際上狗蹄子也不重,照耀的反應卻十分強烈,竟然忘了對面坐的是自己的姐夫,狠狠地去踹那狗,那狗被踹疼了,嗷嗷叫著向外跑,這些都被忙前忙后的大姐看到了。
晚上,照耀躺在床上抽煙時,大姐摸了過來,問:鬧架啦?
照耀笑了笑,搖了搖頭。那個笑,烤烀了一般,焦干焦干的。
照耀不愿意說心里話,大姐就按照自己猜的說夫妻之間的道道。照耀覺得大姐扯得都不對,嘴上敷衍著,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大姐知趣就不說了,然后跟弟弟說自己的委屈,開始還好好地說,說著說著就動了氣,一口氣把婆婆罵成了一只斗大的血葫蘆。
照耀更煩了,覺得與其聽別人的苦處,不如說自己的,于是就把自己的倒霉事說了一遍兒。
大姐也是個明白人,她聽到這里,感到找到吳校長就是最為關鍵的事了,于是,他忙去喊照耀的大姐夫。
原來,吳校長在公墓對面的山上買了一塊地皮,正在起屋子,照耀的大姐夫前幾天還幫吳校長家拉過空心磚。
在大姐夫的指引下,照耀先是找到了吳校長家的工地。照耀在工地上沒見到吳校長的影子,工頭說,吳校長從來就不到工地上來,這一點,大姐夫也證實了。接著,照耀又找到了吳校長家,可是,家里的門鎖著。照耀怕是故意不給客人開門,在門口蹲了一天,但是還是沒有人,向小區門衛一打聽,說是全家去海南自駕游去了。照耀返回頭又找到大姐夫,問大姐夫可有吳校長的號碼,這個照耀找對了,大姐夫在一張煙紙上竟然找到了吳校長的號碼,那是大姐夫送貨時記下的。
找到了吳校長的號碼,照耀便撥了過去,但是撥了一天都關機。照耀說,唉!我可以死了。我找個好地方去死吧!誰救我誰是狗日的。
照耀沒舍得死,不僅僅因為那三千塊錢,還因為毛孩,因為家里的那個瘸女人。
照耀過了小橋就看到了東芝。過去,照耀家有13只羊,都是照耀放的,現在因為跑轉學的事,照耀和東芝就請南頭的憨子幫著放了。和照耀相比,憨子哪能放好羊,每天回來,羊都只能吃個半飽,肋巴骨一根是一根,半根是半根的,看得分明,為此,東芝只好下田割草,晚上回家給羊補幾口。
此時,東芝正在黃豆田里間草。照耀打看到東芝就和東芝玩起了心思。他想,如果東芝確信自己把事情辦成了,就會向自己招手,要自己過去,但是,東芝看到他后,沒有招手,更沒有問這個事,只是吆喝了一聲,說,飯在鍋里呢,回家吃就可以了。
照耀的心里很難受,也很慌亂,她覺得東芝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又過了一個小時,這個時候,照耀吃完了飯,院子里傳來了拖拖拉拉的聲音,照耀知道東芝回來了,忙走出去,將東芝肩上的草接下來,然后,把草扔在羊圏里。
等照耀回到屋里時,東芝已經洗了手,正坐在門口喘息。照耀走過去,也坐在旁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說,3000,沒動,給你。
東芝愣愣地看著照耀,滿眼里都是問號。
照耀就說,我們找錯了。毛孩不屬于侯校長管了,要轉學得找大徐中學的吳校長。人家把錢退給我了。
東芝看了看照耀,開始去數那個錢。東芝的手被草汁染了,綠綠的,她怕這綠色會沾在錢上,就在旁邊的板凳頭上抹了幾下。
等把錢數完了,東芝好像很累了,眼神無物地看著前方,手里吊著那沓錢。
不知為什么,照耀感覺東芝沒有把錢點完。于是,他說,你再點點,我沒點。
東芝沒有說話。
晚上,兩口子把什么都安頓好了,就開始睡覺。開始時是面對面睡的,接著又背對著背。外面好像下雨吶,墻角的一塊塑料薄膜上發出一陣陣細微的刺啦刺啦的聲音。
這時,照耀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便裝佯伸懶腰,揮手在東芝臉上蹭了一下。東芝反應很激烈,猛地讓過了照耀的手,但是,照耀還是感到手指上有一點潮濕。
照耀就有點緊張了,正不知說什么好,這時,東芝清了清嗓子說,這幾天你都在大姐家的?
照耀嗯了一聲。
東芝不說話了。屋里靜了下來,很靜。有一個蟲子絕對是吃得太飽了,想往窗口上爬,就是爬不上去,于是就發出了許多細碎的聲音。
這時,東芝又說話了,那個錢……明天你還給大姐。
照耀不說話了。照耀想了起來,大姐給他錢時正在給小雞染顏色,必定是大姐手上的顏料沾在錢上了。
兩人都不說話了。
外面確實是下雨了,越下越大。
第二天,東芝早早起來,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出門了。
照耀心里有愧,沒敢問東芝梳洗打扮是為了什么。加上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也巴不得東芝出去是為了毛孩轉學的事,巴不得不要讓自己再煩心,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于是,索性睡去了。
東芝走后,照耀就去山上放羊。
先前,莊子上的年輕人都去城里找活干時,經不住東芝數落,照耀也跟人到廣東一家電器廠去打工。只干了一年,照耀就回來了。照耀發現,在廠里打工的有三種人。一種是喜歡阿諛奉承。照耀看到這種見到老板就顯出一種被握成一團樣子的人就覺得很可笑,照耀想,我是來賣苦力的,又不是來賣賤的;我是以苦力換飯吃的,又不是來要飯的,為什么要向你點頭哈腰吶。另一種,不會點頭哈腰,結果吃盡了苦頭,老板或者領班只要一批評他,他就對著嗆,一個眼神都不讓。第三種,不會點頭哈腰,工頭再發威也不吭聲,但是,自己可以說走就走,走時,連工資都不要。
照耀就是第三種人。那年,他一分錢都沒要就跑了回來。他實在不喜歡城里人那種互相設計出來的關系,不喜歡那種很難分清楚的笑意。在那種關系網中,自己就是一條可有可無又寸步難行的小魚。他回家后,買了33只羊,當上了羊倌。
他喜歡和羊在一起,非常之享受,之間沒有爭吵,不需要相互戒備,關系也十分簡單。羊兒們在吃草的時候,他可以坐在草地上看書。看書看累了就看看藍天。藍天看累了就睡覺。然后聽草與草之間互相犄角的聲音,看蟲子們從自己鼻子底下溜走時做出的鬼鬼祟祟的樣子。
他為每一頭羊都起了個非常大氣的名字,按照中國古典名著起的名字有:玉皇大帝、如來、孫悟空、十八羅漢。按照外國名著起的名字有:繆斯、普羅米修斯、斯巴達克斯、魯濱遜等。
這些羊也很識抬舉,他喊誰誰到,于是,一方面在眾位英雄面前,自己很有膽氣,一方面,他在集合這些英雄時,他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駕馭感。
東芝到晚上回來了。果然不假,東芝出去就是為了找關系的。吃飯的時候,東芝告訴照耀,人找到了,是后薛的,叫蔣道福,在大徐中學教書,算來還是表親。
聽東芝這么說,照耀馬上興奮起來,連連說,蔣道福,蔣道福!
東芝瞥了照耀一眼說,叫什么?踩到棺材釘啦?
照耀就把自己和蔣道福的故事說了一下。原來,照耀和蔣都是從大徐中學畢業的。蔣的學習成績非常好,但是,家庭條件很差。照耀是個細心人,經常照顧蔣。冬天在學校住校時,照耀常和蔣通腿。兩人在學校形影不離。后來,蔣考到了市一中,照耀就不讀了,再接下來兩人就失去了聯系。沒想到,山不轉水轉,在照耀最難的時候,這個蔣道福竟然出現了。
東芝說到蔣道福時的口氣是炫耀的,現在,看照耀談到自己和蔣道福的關系時,那個神氣的樣子,好像這蔣道福躲在地下幾十年了,被他照耀挖出來一樣。于是,東芝就說,你這么能,怎么不去找蔣吶,哦!現在我把人找到了,你倒神經了,也好,你和蔣道福不是鐵桿嗎?這下面的事就交給你了。
照耀理所當然地把這個事接了下來。對此,他還是有信心的,一來,蔣和自己是金不換的朋友。二來,蔣是東芝的表親。三來,蔣是吳手下的老師,讓他找吳簽個字,這個事太小了。
果然,手機一打通,互相落實了名號,又彼此聽懂了聲音,都興奮了好久。只是,蔣道福還是那個樣子,講話慢吞吞的,不見人就能讓人感到一臉善意的笑。當照耀說出這個事時,蔣說,行。接著蔣又說,他在南京查病,可能過幾日才能回。感覺照耀有些低落,蔣又說,沒事,事情不大,過兩天,我回去就跟你聯系。
照耀和蔣通話時,東芝站在旁邊,歪著頭聽,照耀的手機是山寨的,聲音大得嚇人,比免提時還響,所以蔣的話,東芝也聽得很清楚。
照耀放下手機后,東芝就和他商議怎么去看看蔣的事。照耀心疼錢,也有吳校長那個教訓,又自信蔣是自己的好朋友和東芝的表親,就說,等他回來再說吧。東芝說,錢要花在刀口上,人家有病,你這個時候去看,人家又感到親切,又有面子。這個時候不看,你等人家病好了再去啊!那時候是你木瓜,還是別人晦氣。照耀說,他又沒說他在哪個醫院,又在南京,怎么去看。東芝說,你呀,不愿說你了。南京有幾毫遠,在哪個醫院不能問啊!照耀說,等等吧,等等吧,他不說要回來嘛。
東芝不愿意再跟照耀說,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一等,一個禮拜下去了,蔣道福也沒有和自己聯系。照耀慌了,因為,蔣道福明明說,過兩天就回來,回來就跟自己聯系的。東芝也急了,就催照耀再聯系。照耀便又撥通了蔣道福的手機。第一遍沒接,照耀心里有了點障礙,過了好大一會,再撥,連響好幾下,終于接了。蔣道福一搭腔,照耀就問,道福,你還在南京啊?蔣道福明顯遲鈍了一下,然后說,已經回來了。照耀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蔣道福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說,我馬上還要去南京,再復查一下。照耀還想問蔣道福到底生的是什么病,東芝把手機接了過去,然后說,表哥,你在家嗎?我想去看看你哦!蔣道福笑著說,不用不用。東芝說,表哥,我家毛孩轉學的事,你要掛在心上吶!蔣道福說,你看表妹說的,我們是什么親戚,這個事是個小事,我從南京回來就辦。東芝說好好。
手機一掛,東芝對照耀說,走吧。我們去買點東西吧。
照耀說,他不是說馬上就去南京嗎?
東芝瞪了照耀一眼,然后向外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了,然后問照耀,照耀,錢是你爹呀?
照耀則咕噥說,人這么假啊?
東芝不再理照耀,去屋里點錢。
東芝和照耀帶著東西到蔣道福家時,蔣道福正在跟人下圍棋,旁邊圍了一圈人在看。這讓照耀很意外。在照耀的腦海里,蔣道福應該是躺在床上的,他的額上會扎上一條毛巾,面皮子上一點血色都不見,看人時則像是一條供氧不足的魚。
這會,見東芝和照耀進來了,蔣道福忙笑吟吟地站了起來。這次,東芝一共買了400多塊錢的東西。買這些東西時,東芝專找塊頭大的拿,此時,她把東西往桌子上一堆,半人高,就顯得很好看。蔣道福當然看到了,他就對其他人說,是我家表妹。眾人知趣,紛紛走了。
有了上門禮,又是多年沒見了,照耀顯得并不興奮和自信,相反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陌生,這種陌生讓他心里很壓抑甚至很難受。東芝坐在旁邊說話時,他一句話也沒有了。好在蔣道福的心情非常好,作的承諾也很實在,蔣道福說,我本來是準備明天就去南京的,你們這么急,我就等等再去南京,我明天去學校參加碰頭會,正好所有人都在,我來找吳校長辦這個事。辦好就跟你們聯系。
萬事大吉,烏云散去。照耀和東芝都笑了。
明天很快就到了,接著是后天,大后天,今天。
今天,照耀和東芝都很急。照耀再放羊時,一個勁地看手機,就等著手機猛地一響。期間,他不時地檢查手機,生怕不小心調成了靜音或者關機。但是,一直等到太陽沒了,西邊出現了晚霞燒,照耀的手機也沒有響。這時,羊兒們開始圍攏過來,在照耀手邊咩咩地叫著,照耀知道,到了該回圈的時候了。就在這時,東芝把電話打來了。東芝要照耀在蔣道福那里催一下。不知為什么,照耀忽然失去了和蔣道福通話的信心,他退縮地說,還是你……你還是和你表哥說一下吧……
東芝手里必定是端了一只碗,照耀就聽到“啪”的一聲,然后東芝就關機了。
照耀把兩頭來蹭他的羊推開,想了半天便撥開了蔣道福的手機。
手機響了好一陣子,蔣道福才接。這一次,蔣道福說話的語氣顯得很卑微,一副低三下四和理虧的樣子,他說他去過學校了,現在找吳校長簽字很困難,因為這涉及到生源流失的問題,要開會討論的。照耀焦急地問,什么時候能開會吶?蔣道福笑了笑說,現在都在假期,人哪能湊得這么齊呢?照耀覺得蔣道福的話說得不對,那天,蔣道福明明說,他要去參加碰頭會,還說,正好所有的人都在,現在,怎么又湊不齊了。還有,你蔣道福雖然去了學校,到底有沒有向吳校長提這個事吶。照耀知道,蔣道福和自己一樣,在學校時老實、靦腆,只知道看書,不懂得交際,上次見面后,他發現,蔣道福的氣質還是那個樣子,難道,蔣礙于面子,竟然沒有向吳提這個事。想到這,照耀很窩火,就不吭聲了。這時,蔣道福有些討好地說,照耀,關于這個事,你也不要急,我是有設計的。聽蔣這么說,照耀心情平復了一些,他很裝地笑了笑,說,你講講。蔣道福問,你那個表舅不是在大市嗎?照耀說,是的。上次為了這個事來過,市里招待得很隆重,還是很給力的。照耀說這句話時,顯得很炫耀。這樣會使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力量。蔣道福說,實際上,這個事好辦。你讓你表舅給朝向市的趙校長打個電話,趙校長和吳校長他們都很熟,趙校長只要跟吳校長說好了,不要你們出頭,我直接去找吳校長簽字。你看可好表弟。
照耀覺得這是個理,就答應了。蔣道福就在那邊笑了。
東芝聽說這個事又找回頭了,也犯難了,她覺得這個事找來走去的,一步都沒齊,結果又走到了表舅這墑,她也不好意思跟表舅打電話了,但是,事情總不能陷落在這,思前想后了一番,最后,她發了一條信息出去:
我舅。這個事你要給力啊!莊子上都知道我有個舅舅在大市里當大官,我的小孩如果轉不走,我臉上說不過去呢!還有,莊子上其他幾個學生都轉好了,我怕轉遲了,分不到好班了。
信息發出去后,東芝心里怦怦跳,她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點像綁架,又有點像警告信,不知道表舅會不會生氣。果然,這條信息發出后,一天都沒有接到回信。
這半天,東芝坐臥不寧,燒稀飯時,把鹽當成堿了;洗過臉,把牙膏當成大寶擦了。
這邊東芝急得團團轉,照耀卻接到了表舅的電話。照耀就把東芝表哥蔣道福的策劃說給表舅聽,然后涎著臉說,表舅,這個可能還要請你跟趙校長說一下呢?讓趙校長跟吳說說。表舅沉悶了一下,笑了笑說:我都和吳校長說好了,還要他蔣道福去簽什么字吶?
照耀一拍腦袋,覺得自己和羊在一起待的時間太長了。
表舅把大廚和二廚之間的關系說了一遍,然后說,趙校長暫時就不用他了,讓他安心當大廚吧,這些蔥花姜蒜的事,我們要幫他做好。
一聽表舅這么說,照耀又撓起了頭。
這時,表舅忽然十分自信地說,也別急,這是件小事,等我電話。
照耀就等起了表舅的電話。不到半個小時,表舅來電話了,要他上午十點到市委大院門口等一個叫劉副鄉長的人。
十點,照耀在市委大院門口等到了劉副鄉長。這人年齡不大,戴副眼鏡,見到照耀,那眉眼和腮蛋子上的笑跟水一樣,四處流淌。和照耀握手時,腰挺得直直的,有一條腿像是要蹺起來。簡單地一交談,照耀才知道,這個劉副鄉長是表舅的部下,在朱家集子掛職。劉副鄉長笑著說,遵照領導的指示,都為你安排好了,不過,我能為你辦的事就是保證讓這個吳校長見你,其他的就靠你了。
照耀謙虛地問,劉鄉長,你看我該怎么表示呢?
劉副鄉長的眼神明顯假了,他笑了笑說,這個……我還真不懂。說完一個勁地看手機,又說等著有事。然后走了。
劉副鄉長走后,照耀立刻跟東芝通了話,愁眉苦臉地說,這回可能要花大錢了。東芝罵,錢是你爹啊!這回是見真神了,那個錢還不花等到什么時候。照耀一咬牙說,好。
兩個人就算花銷,現在照耀身上帶著4000塊錢,東芝說,你買四瓶五糧液吧,剩下的湊個整數,全部扔出去。
照耀覺得這個女人太喜歡拼家業了,大街上,又不便和她理論,就說,我看著辦。東芝說,這個事,你別藏著掖著的,沒有熊出息,都扔出去,聽到沒有。
照耀嗯嗯著。
照耀在超市里轉了一圈,開了個清單:五糧液兩瓶,計:1340元,小甄酒兩瓶,計120元,送1500元。
一個小時后,照耀走到了吳校長住的尚城小區,剛找到4棟1102室,照耀又改變主意了。他先在地下車庫的一個入口拐角,從包好的1500元中抽出500元,然后向農貿市場走去。
在農貿市場轉了兩圈,照耀終于找到了莊子上的人。一個是老慢家里,一個是跟住家里。跟住家里在賣山芋梗子,老慢家里在賣春花生。
見到兩人,照耀把兩瓶五糧液丟在老慢家里的空筐里,托他們帶回家。老慢家里手里吊了支煙,看了看酒說,騷的,五糧液啊!真的假的?我喝你個日的。照耀狠狠地說,千把塊錢一瓶吶,你喝了,我到你家拉豬去。跟住家里說,拉豬管屌用,你還不如拉人吶。她家老慢幾個月都沒回來了,她現在見床瘋。說這么浪的話,老慢家里也不怪跟住家里,反而瞇著眼,挑釁地看著照耀,眼邊子紅滋滋的。和村子上的男人不同,平時,照耀不喜歡和村子上的婦女扯葉子,說瘋話,他咕嚕一句什么,走了。跟住家里笑著說,不屌了吧!兩個女人全勝,哈哈大笑。
到底是上上下下安排好的,照耀走進吳校長家時,發現吳家擺出的儼然是一副接待貴賓的樣子。桌子是剛擦的,上面還有一些細碎的水漬。桌子上擺著兩只果盤,一盤是新上市的蘋果,那蘋果青是青,紅是紅的,顯得很神氣。另一盤是香蕉,也是一根比一根飽滿、鮮亮。果盤旁邊放了一杯茶。顯然剛泡好不久,有的茶葉還沒吃透水,幼蠶一般地蜷縮著,眼見著要長大。吳校長約有五十七八的樣子,頭發都花白了,穿著灰色T恤,褲腰拎得高高的,轉身時,照耀發現吳整個人太瘦,褲子里空空的,好像沒有屁股。
經過這些人和事,照耀也通達了許多,他坐下后,就把兩瓶酒高高地拎起來,放在茶幾上,然后把那只裝錢的信封放在酒盒子上。
吳校長看了一眼那信封,忙提起身邊的茶壺去給照耀加水,實際上,打進門起,照耀還沒喝一口,那杯子里滿滿的。于是,吳校長就象征性地在杯子上方點了點茶壺的嘴子,然后再放下來。
接著兩人拉呱。先拉孩子的成績和愛好。照耀跟東芝不一樣,東芝和別人說到毛孩時,都是挑刺,把自家孩子貶低得連一只夜壺都不如,照耀則喜歡夸自己的孩子,小火燉肉一般,好有耐性地夸。今天,當吳校長問到毛孩時,他自然又是夸了一番。吳校長就顯出十分羨慕的樣子,連連說,好好!你看多好!接著,吳校長又和照耀拉農村的收成,拉農村的現狀,這個都對得上照耀的詞匯。照耀便感到越來越放松了。
這樣拉了很久,照耀就忽然沉默了一下,吳校長看見了。這時,吳說,小郭,這樣,說這個事前,我先收下你的東西。這是你的心意,也是領導的心意嘛!吳說著,把酒挪了一下位置,表示收了,接著,他把信封拿起來,笑了笑,誠懇地說,這個我不能要。你知道,現在到處抓得很緊,我不能犯錯誤的。照耀心里一喜,覺得這樣甚好,錢回來了,禮又送出去了,事也辦成了;臉上卻裝出一副極為難極真誠的樣子,說,你看……這……這讓我……吳校長,你還是收下吧,嫌少是不是……吳校長連連擺手,硬是把信封塞進了照耀的衣袋。吳校長把信封放進照耀衣袋的時候,照耀感到吳好像把一塊石頭扔進了自己的衣袋,于是,他再也沒有力氣把它拿出來了。但是,他很快地把帶來的資料拿了出來,然后遞給吳校長。
吳校長把資料接過去,忙打開眼鏡盒,然后把眼鏡掛在鼻梁上認真地看著。吳校長看得很仔細,就那幾行字,一分鐘就可以看完的,吳校長卻看了很久,好像每個字又被他寫了一遍。
吳校長看得越仔細,照耀心里就越踏實,他感到這個吳校長是那么的和藹可親,手竟然下意識地向香蕉那兒動了一下,但是,他到底沒有拿起來。
這時,吳校長把眼鏡摘下來,放在眼鏡盒里,然后把材料還給照耀說,你收好,這個不容易,要收好。
照耀忙將資料收起來,但是忽然覺得不對,又把資料拿了出來,放在自己和吳之間。
這時,吳校長笑了笑說,關于你孩子轉學的事,我表個態。第一,我不反對。這是好事,城里和鄉下的教學質量的確有差別,孩子有好的出路,我們應該支持。第二,孩子到新環境讀書后,我們不會追究。
照耀忙說,謝謝,謝謝吳校長。
這時,吳校長又笑了笑說,不過,這個字我不能簽。
聽吳校長這么說,照耀好像被人劈頭砸了一磚,腦子里懵懵地痛。
吳校長笑了笑說,不是對你一個人的,都是這樣的。哪個愿意走,我都不反對,不阻攔,但是,這個字,我的確不好簽,請你原諒。
照耀不吭聲了,他覺得太陽穴那兒有什么在蠕動。他用手勾了一下,原來是汗。
這時,吳校長說,老伴和孩子都不在家,我也做不好飯,中午就不留了。
照耀猛然醒了,嘴里嗯嗯著,忙站了起來。
出了小區,照耀極為失落,極為絕望,覺得半個身子都站在冰水里一樣。頭腦里嗡嗡地響,極度張皇之下,他給表舅發了一條信息:
表舅,我是照耀,找的人不愿意簽字。
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慌亂,簽字的“字”打成了“子”,他竟然也沒發現就直接發了出去。
過去,照耀無論是發信息還是打電話,表舅馬上就回,這次,照耀把信息發出去很久了,表舅也沒有回。照耀更加恐慌了,他忙撥通了表舅的手機。手機撥通后,響了十幾次,表舅才接,這一次,表舅的口氣顯得很不耐煩,他說,我在開會呀!照耀被表舅的這種語氣嚇了一跳,忙把手機關了,關手機時,他的臉是紅的。
因為是東芝的表舅,過去,表舅對照耀非常客氣,但是今天,照耀明顯感到了一種嫌棄和厭煩。他的心更冷了,他一直認為,在這件事上,表舅是他唯一的靠山,為此,他也唯恐表舅在這件事上煩躁甚至退縮,今天,他的預感非常不好。
照耀正這么不安地想著,表舅把手機打過來了。這次表舅笑著說,剛才在開會。表舅這樣說,顯然是在解釋,接著他又說,信息我看了。別急,這是小事。證明寫不到就算了。我馬上安排趙長生,繞開這個證明,直接找接受學校。你想讓毛孩去三中還是五中?
照耀覺得表舅的笑和自信是拿捏著的,連忙磕巴地說,表舅你看,哪個學校都行。
表舅說:好!你等我電話。
說著,表舅把手機掛了。
實際上,照耀想說讓毛孩上三中的,因為都說三中好,現在,他忽然不敢提這個條件了。
不一會,表舅的手機又打來了,這一次,表舅的口氣更為輕松,他笑著說,我給趙長生打過電話了,狗東西,跟我客氣得很,非問我什么時候來喝酒,還要送我銀魚呢!我哪缺那東西。
照耀只等表舅說毛孩的事,就打著哈哈。
表舅顯擺夠了,然后說,事情跟他說了,我說,小孩兩眼黢黑,誰也不認識,寫不到證明,我讓他全權辦了。他滿口答應,就差沒有磕頭了。態度非常好,非常熱情。你明天把材料遞給他就行了。
照耀松了口氣,同時感到這個表舅和那個趙長生簡直就是一對活神經,就這種開瓶蓋大點的事,為什么要讓自己跑來跑去的呢?掏雞巴曬太陽,純粹是閑的!
第二天,照耀不敢耽誤一點點時間,立刻就趕到了工地。這是朝向市中的新學校,趙長生負責這個工地的監督,現在戴著一頂米黃色的帽子,手背在后面,正和一個拉渣土的司機說著什么。照耀敢肯定,趙長生看到自己了,但是就是不往這邊看。照耀為了表示自己誠心,故意找了個太陽地站著,他想讓趙長生感到自己不容易,讓趙長生動惻隱之心。但是,趙長生就是不看他,跟那個渣土車司機有說有笑的。
幾分鐘后,趙長生忽然向另外一個方向走了。照耀納悶了,又不敢喊,愣愣地站在那。
趙長生向前走了很遠一段路,然后找了塊水泥地站著,終于向照耀揮了揮手,照耀嘆了口氣,忙跑了過去。
照耀跑過來時,趙長生正在用一根棍子剔鞋子上的泥巴。照耀和他打招呼時,他只嗯了一聲。等他把棍子扔了后,照耀把材料遞了過去。
過去,照耀把材料給趙長生看時,趙看都不看,只問證明上有沒有簽字,現在,趙長生卻仔細起來,他用大拇指沾著唾沫,一張一張地翻那些材料。趙在翻看那些材料時,照耀的心怦怦地跳,他有點興奮地想,這次也許能交下去了。他進而想,如果這一次能交下去,他撒腿就跑,然后一口氣跑到城外,跑到天邊,離這個材料遠遠的,離這些人遠遠的。
不一會,趙長生把那幾頁材料翻閱完了,這時,他笑了笑說,你這個材料還不行啊。沒有校長簽字,我怎么找人呢,對不對?
說著,他把這個材料又交給了照耀。
照耀愣愣地看著手里的材料,就像看鬼一樣。
趙長生又笑著強調說,材料不全,真辦不了。
照耀想問,你不是跟表舅說,可以繞開材料直接辦了嗎?表舅不是說,你很熱情,態度很誠懇嗎?但是,他怎么敢問吶。
這時,趙長生倒是顯得很焦急地說,你還得回去找人,不能拖,好吧?
照耀點了點頭,又點了點頭。
回到家,照耀直接到田里去見了東芝,東芝早就看到了照耀的臉色,旁邊是一只色拉油桶,現在里面放的是水,東芝把水桶搬起來,通通地喝了個精光。
東芝喝水時,照耀則一屁股坐在草上,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東芝把水桶扔到一邊說,我就知道沒辦成……
照耀有點央求又有點無奈地說,你……還是打個電話給你表舅吧。讓表舅再回來一趟,當面跟趙校長說。我去是沒有用的。你表舅一跟他說,他就非常熱情,我一去,臉子就掉下來了,這……
東芝就給表舅打電話,這一次,無論怎么打,表舅再也不接了。
晚上,岳父來了。
照耀從來就看不起他這個岳父,在鄉下翻了一輩子的土坷垃,還戴了副眼鏡。那眼鏡片真厚,連讀博士和博士后的人戴的眼鏡也趕不上。一說話就搖頭晃腦的。整天在田里勞作,累得脖頸子錯位也不忘咬文嚼字。一直懷才不遇著,本村的人,還有附近村里的人,無論大小長短都喊他為老夫子。
飯桌子上,聽東芝說了這件事,老夫子說,大芝,這個事就這樣吧。不要再找你表舅啦,再找他,他就下不了臺啦。
這是為什么呢?照耀和東芝都在心里問。
老夫子便搖頭晃腦地說,官場上的事你們沒有研究。在這件事上,要問卡在你表舅嗓子眼里的那根骨頭叫什么,我跟你們說,叫尷尬。
照耀不能悟出老夫子話里的意思,和東芝都睜著眼睛看著老夫子。
這時,老夫子舉起筷子,像草叉子一樣,用力叉起一卷菜來,然后伸出手去,揀最細的一根,捏住了,扔進嘴里,接著莫名其妙地大嚼起來。他一邊很有筋骨地嚼,一邊說,你表舅就是個編史書的,過去叫史官,一毫子實權都沒有,在當今還不如賣書的實惠。那個趙校長并不需要巴結他。趙之所以對你表舅隆重接待,不過是處于禮節。因為你表舅那個官就是狗屎,也是大市里的狗屎,這一點禮遇是要有的。至于要辦成這個事,你表舅的面子就不夠了。
東芝說,這個姓趙的真有意思。不給辦就說不給辦,不能辦就說不能辦。扎住口不說,還把事攬在手上繞。這開的什么箱子,掛的什么鎖吶?
老夫子又搖頭晃腦地說,要說這件事,卡在趙校長嗓子眼里的那根骨頭叫什么,也叫尷尬。處于對你表舅的尊重,他不得不接,但是,辦成這件事,是要花錢的,大客要請吧?按照現在的規矩,每個老師要送購物卡吧?有的還要洗澡,干那事。你表舅和姓趙的關系只夠互相交換招待飯的,你讓姓趙的去為你表舅的這點面子花這個錢,姓趙的心甘嗎?
東芝有點明白了,就顯得尤為氣惱,她說,這種人怎么這么惡心,不就是要錢嗎?我們都準備了,他直接說不就得了?
老夫子笑了笑,打了一個漂亮的花嗝,搖了搖手上的筷子說,他敢要嗎?他就是敢要,能向你表舅的親戚要嗎?事情要花錢,又不敢要主家拿,自己又不愿意為了你表舅這點面子破費自己的人脈資源,所以只好這么拖著,你說,他尷尬不尷尬。
至此,東芝和照耀都聽懂了,兩人同時嘆了口氣。
老夫子說,所以,這個事就不要再找你表舅了,再找他,就難為他了,就傷他自尊心了。因為這個事,已經把他的水試出深淺了。人都是虛榮的啊!我的媽呀,你把當官的虛榮給傷了,以后還想往來嗎,那就跟用抓鉤抓他臉一樣一樣的。
像是在排練話劇,照耀和東芝又時分不差、輕重一致地嘆了口氣。
這時,老夫子捏住酒杯,在嘴上比量了一下,然后一口把酒喝干了。他陶醉地將兩片嘴唇揪在一起說,這個事先這樣吧。首先,給你表舅一個臺階下,就說孩子戀舊,不想轉學了。這樣,你表舅就從這件事里拔出來了。第二,花點錢吧,找“黃牛”。
老夫子還真有些本事,不到一個禮拜,就把“黃牛”帶到了東芝和照耀面前。
東芝和照耀一看,心里涼了半截,這個黃牛長得那個叫齷齪,從頭爛到腳的樣子,活像是一條大鼻涕。不過,黃牛說起話來很靠譜。他猛地伸出一只手,做出開槍的手勢說,我們靠軟實力吃飯。軟實力你們可懂?
照耀和東芝還真不懂,同時搖頭,碗里晃豆一般。
黃牛說,這么說吧,我們賣的就是資源和名片關系。這個可懂?
照耀和東芝先后點了一下頭。東芝的頭點得有些鬼畫符。
黃牛說,既然是賣,就要收錢,但是,我這個人有一條是夠千人評,萬人評的。
說到這,黃牛好像很激動,又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瞪圓了眼看著照耀和東芝,嘴唇微微顫抖著。
見黃牛一副要哭的樣子,照耀和東芝感到莫名其妙,他們實在不知道黃牛說這句話時怎么會激動成這個樣子。
這時,黃牛冷靜了一下說,這樣說吧。我先來辦事,等我把事辦到你們都不好意思再不付錢了,我們再來談錢這個鬼東西。
照耀比東芝現實,他笑了笑問,多少?多少錢呢?
黃牛不回答照耀,卻瞪圓了眼看著東芝說,你如果一定要問我,一定要逼我說,我也實說,兩大千。
照耀又笑了笑問,這個兩大千是幾千。
黃牛還是不看照耀,看著東芝,一臉焦慮地說,就是兩千整。不是一千多,也不是近兩千,連一千九百九十九點九九都不行。這個我要說得明明白白。省得大家到時候把腳丫子都數爛了。
照耀舒了口氣。
黃牛又激動了地說,不能再少了,絕對不能了。
照耀又舒了一口氣。
黃牛走后,爺仨開始議這個事。人是老夫子帶來的,老夫子就說,這個人說話給聽。不像街邊耍大刀,搓大力丸的,管(可以)。
照耀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在街頭看過翻三張牌的,兩個白點,一張紅點,紅點贏。結果,你明明是盯著紅點的,盯著盯著就丟了,丟了就得給錢。
事情到了現在還不見一撇,東芝早就急了,自然對照耀的這個類比或者說比如很厭煩,就急躁躁地說,別管他是玩幾張牌的,偏方治大病。你把牌盯丟了,不能怪人家玩牌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的眼不照(不行)。
平時,老夫子自己喜歡咬文嚼字,偏不喜歡自己的這個女婿也這么迂腐。在他心里,照耀是一個怕見世面,好吃懶做,瞻前顧后,自私吝嗇,心眼狹窄,又固執倔強的人。要說在農村,一個年輕人不出去打工賺錢,只會抱著書看,還不如一只會生蛋的雞值得人朝覲。于是,照耀在三個人當中,很快就成了外人。老夫子說,東芝今天的話說得給聽。大凡為人,不要事情一出來,就上秤稱,用尺子量。結果就一個,粗的不漏沙,細的落金銀。
老夫子這么一幫腔,照耀立刻感到孤單了,又看老夫子說這個話時,一副不屑的樣子,就再也不吭聲了。
黃牛做事很講準頭,上午九點剛過,就把照耀帶到了市中心的如海超市門口。此時,那里已經站定了一個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個頭不高,看上去很文靜。穿著也很講究。一嘴的牙整齊而又白。像這個年齡,有這樣一口牙,非常討照耀喜歡,因為這使照耀想到了他那些可愛的羊,想到羊兒們咀嚼時發出的細碎而富有彈性的聲音,想到這些聲音里包含的時空和韻味。
黃牛首先把這個人介紹給了照耀。說這個人姓尋,叫尋家清。黃牛又特別強調,這個“尋”不讀“尋”,讀“秦”。照耀舒了一口氣,他正在別扭著吶,因為在鄉下,尋是男人精子的意思,很難說出口的。接著,黃牛又把照耀介紹給了尋家清。尋家清向照耀點頭,并笑了笑,十分友好,還有些靦腆的樣子,這給照耀的感覺非常非常好。
黃牛走后,尋家清就帶照耀向前走,等照耀發現尋把自己往超市里帶時,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錢包。他想退,但是已經上了自動扶梯,只好跟著往前走了,走時,心情一下子就壞了起來,感覺被人扯著耳朵往圈套里去了。
下了扶梯,照耀不走了,他對尋家清說,我在這里等你吧。照耀說這句話時,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狡譎和尷尬,尋家清瞧見了,就笑著說,一起進來選吧。看人是不能空手的。
尋家清說話的語氣十分誠懇,笑意也充滿了和善,照耀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小氣,就跟著尋家清往里走了。
進了超市,尋家清很快就選好了幾樣東西。看來,這個尋家清也是老辦這個事的,這幾件東西往手上一拎,人立刻就像一間被裝潢好的屋子,顯得大氣和豪邁起來。
在尋家清選貨時,照耀一直在默記著價格,現在他算出來了,是435塊5角。照耀退一萬步想這個問題,他想如果讓自己付的話,這個數目還能承受。
到了收銀臺,尋家清走在最前面,照耀借故排隊,和尋家清相隔一個人站著。很快,單子打出來了,一分不差,是435 塊5角。照耀正尋思著付賬的事,他發現尋家清把錢夾子拿了出來。照耀瞥了一眼,那錢夾子里不僅有厚厚的一沓子錢,還有七八張卡。照耀覺得自己如論如何也應該表個態,就說,那我來。尋家清笑了笑,搖了搖手,接著就把錢付了。尋家清付賬是照耀的愿望,但是,尋家清真把賬給付了,照耀又覺得很意外,同時,心里就更沒有底了。此時,他后悔沒有把東芝和他那個討厭的老岳父帶來,好一起分析一下本折戲的大意。
尋家清是有車的,帶上照耀,兩人很快就到了一棟高大的建筑物后面。
要下車時,照耀問,這是哪里?尋家清一捏手上的鐵疙瘩,車子哎呦一聲就自鎖了。尋家清又拉了拉車門,見扯不開了,便接照耀的話說,市委。照耀頭皮一麻,身子里有了一種和東芝做愛進入高潮時的那種戰栗,他立刻就不敢吱聲了。
繞到辦公大樓正門,登記了,到了14樓,進了人社局局長辦公室。
很快,照耀便知道,尋家清帶他見的是朝向市人社局的顧副局長。照耀的心一下子坦蕩了,還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此時,站在人社局局長的辦公室門前,他特別渴望有人能看到他,特別是村子上的人。最主要的是,這里是政府部門,事情的安全性和可靠性都不成問題了。進門后,又見尋家清和顧局長親熱得不行,熟得跟一鍋烀出來的山芋樣,照耀就更加放心了,他下意識地抹了一下太陽穴,這一次,他沒感覺到一絲汗水。
這時,尋家清向顧局長介紹照耀,他說,這是我侄子。
照耀一愣,心里有點不悅,因為這個事先沒說好,這個姓尋的分明是倒了自己的巧。
顧局長看了看照耀說,你叔跟我可不是一刀兩刀的感情,我們是父往子交啊!
照耀還在計較做了別人侄子這個事,聽顧局長這么說,他笑了笑。
這時,尋家清向顧局長偏著頭,低聲說,兄弟,給你帶了點東西,不好拎上來,放車上吶。
顧局長眼一瞪說,胡搞!走!
于是,三人下樓,坐上尋家清的車往城郊開去。
不一會,車子停在一個大宅子前,原來這是顧局長在郊外的房子。
車子停下后,尋家清像使喚侄子一樣使喚照耀把東西拎到顧局長家。三人坐下后,尋家清把照耀的材料給顧局長看,顧局長看了看,把那些材料往垃圾箱里一扔說,8月20號直接帶孩子到七中報到。
照耀不敢相信地看著顧局長。
顧局長顯然是看懂了照耀的眼神,他很快就撥出了一串號碼。手機一接通,他就說,是我,你老大!哈哈哈……我說曹校長,我有個侄子,8月20號帶小孩到你那報到,你安排一下吧。
對方聲音很大地說,好好好,遵命遵命。
顧局長又笑著說,你別頭點得跟開山放炮的樣,一到事上就到處找偉哥。可行?不行我打電話給教育局那哥們。
對方馬上說,局長大人,我挺得起來,雄起!
兩人大笑,連一旁的尋家清和照耀都笑了。
放下手機,顧局長淡淡地說,好了。這事定下來了。
接著,顧局長和尋家清靠得很近地說話,照耀坐在一旁,飄飄蕩蕩的,做夢一般。
一個小時后,尋家清和顧局長告別,然后開上車,帶著照耀沿著城郊的一條水泥路向前走。走下去十分鐘后,車子停在了國防大橋橋頭。尋家清先下了車,照耀跟著下車,一轉身,黃牛像鬼一樣地出現了。
見到照耀,黃牛遞上一根煙,等照耀接了下去,他又傳火,等照耀吸了一口煙后,他問,還滿意吧?
照耀說,謝謝咯。
黃牛說,如果你滿意了,我們就把賬結一下吧,可好?
照耀有些不開心了,他覺得這個黃牛有些不地道,起事時,關于錢,他說我辦事一定辦到你都不好意思不提錢了,我再來跟你談錢這個鬼東西。現在,自己并沒有這種感覺啊,而且心中的疑竇還很多吶。他說,我先跟我家里說一下吧。黃牛忙說,哦,應該的,請便請便。
照耀就走得遠遠的,并且隱藏在了一叢茂密的樹后面。也不知是興奮的還是在市委大樓嚇的,他感到自己的尿脹得很。他一邊撒尿,一邊用手機和東芝談這個事。東芝問,你看清楚了沒有,真是市委嗎?照耀說,這個不會假,外面掛著牌子,里面好多辦公室,那個走廊真寬,我們家的13只羊在里面并排走都行。那些來來往往的干部,就跟電視里的干部一個屌型,見人也不笑,走路輕飄飄的,跟鬼火樣。東芝說,如果是這樣,那你還有什么好懷疑的,把錢給人家吧。照耀歪著頭,用下巴和鎖骨銜住手機,一邊提褲子,一邊說,我還有些不安,你想想看,明明是給我們辦事的,他們為什么要送禮?還有……
東芝說,別講丟人話了可好哩?那叫舍得舍得,可懂?刨去禮錢,他們不還是要賺一些嗎?如果是打包的,就更賺了。
照耀聽不懂東芝的話,也不好再和東芝爭論,掛了手機就向尋家清和黃牛走了過去。
走到黃牛近前,準備掏錢的他又多了一個心眼,他笑著問,下一步怎么辦呢?
黃牛也客氣地說,郭老板,先把錢付了,我們再往后談,可好?
照耀裝著沒聽見黃牛的話,看著尋家清,他覺得尋這個人要比黃牛可靠得多。
這時,尋家清掏出一張紙條給照耀,又把一只藍皮本子給了照耀。那紙條上是顧局長的手機號碼,藍本子是朝向市市直機關干部的通訊簿。照耀對照了一下,在人社局一欄的下面果然查到了顧局長的號碼,一個數字都不差。
照耀無話可說了,就把錢給了黃牛。
黃牛點錢時把票子弄得很響,照耀心里疼錢,眼盯著票子看,他想,如果黃牛多數出了一張,他就趕緊拿回來。
黃牛很快就把票子點完了,他和照耀同時舒了口氣,不過一個是安心了,一個是失望罷了。
黃牛把錢裝進皮包里,然后說,郭老板,我們做事情,一向都是很講究節奏的。到了這個節點上,我、尋老弟和你之間就沒有任何關系了。下一步,你就直接和顧局長聯系了。
黃牛說到這兒,掏出煙盒子來。煙盒子里只有兩根煙了,黃牛給了尋家清一根,自己叼了一根,然后當著照耀的面,把煙盒子捏成一團,扔了。
黃牛說這些話時,臉上沒有以前那種笑了,加上黃牛把話說得一刀兩斷的,照耀心里一空,覺得兩條腿軟軟的,大腿骨節那兒有點向后折彎的意思。這一點被尋家清看見了。尋家清拍了拍照耀的肩膀,輕聲細語地說,沒事,在顧局長家不都說好了嘛。
尋家清的話不多,但是有筋骨,很讓人安心,很寬慰人,照耀就點了點頭。
錢拿到了,照耀也認了,尋家清和黃牛就走了。當尋家清的車子一溜煙地跑遠后,照耀太陽穴那兒便積滿了汗,此時,他的心里突然惶惶的,空空的,如同漂流在大海上。
恐慌之下,照耀不顧尋家清的交代,立刻撥通了顧局長的電話。
手機撥通后,照耀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顧局長連問了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顧局長聽懂了照耀的聲音,問,還有什么事嗎?8月20號帶孩子過來找我就行了。照耀說,顧叔,我想請客。和幾個老師見見面吶。照耀本來想說,現在轉學既要請客,也要送卡,但是他沒有提卡的事,他覺得如果借顧局長的面子,單憑請客就能把事情辦了,何必要動那么大的資金呢。可顧局長大大咧咧地說,不用,跟他們客氣什么,用不上。照耀執拗地說,還是請一次客吧。盡盡心意,見見面。
照耀兩次提到想見見面,顧局長似乎懂了,他笑了,說,不踏實是吧?照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顧局長忽然嘆了口氣,說,客就不用請了。現在都怕吃飯,又傷時間又傷身體的,我看這樣吧,如果你覺得這個事不能免俗的話,就準備幾張購物卡吧,一對一交流,心意直達。
聽顧局長還是把卡這個事提了出來,照耀差點失聲,心里暗暗叫悔,但是,嘴上還是連聲叫好,他問,局長,你看弄幾張呢?顧局長沉吟了一下就算了出來,他說,準備十張吧。卡里少放些錢,一張卡放一千吧。照耀太陽穴那兒的汗水已經開流了。他說,好,好的……
回到家,照耀就把卡的事說給了東芝聽,顯得很懊惱,很內疚,覺得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東芝卻說,太好了!現在送禮,最怕的就是辦事的人不收,現在辦事人主動要禮了,這個事就好辦了。照耀感到東芝的話很神經,接下來,兩人就相關的一些事爭論起來。
首先是錢的來源問題。
東芝要把家里的13只羊全賣了,照耀則堅持留兩只。東芝氣不過,說,你看你可像個男人,做事怎么就屙不完,尿不凈的。羊算個什么,把你留下就行了。照耀說,留我弄熊啊!我又不能當種羊。東芝說,不留你當種羊,留我當種羊啊?在這個家,有擔子你不挑誰挑。照耀這下才算聽懂了東芝的雙關語,憋住一口氣,不吭聲了。
第二個就是到底要買幾張購物卡的問題。
顧局長要求買十張,現在,照耀決定買九張。理由是,到時候,也許有人缺席。東芝嘖了一下嘴巴說,人家辦事都往前看,你凈往后退。你看哪家辦酒席不多留幾桌的?也許有人缺席,你為什么不想到會多來一個人吶?還有,顧局長不提自己,你就不給人家了?
照耀立刻說,不都送過禮了嗎?
東芝手一揚說,去你媽個逼,不跟你這種人說了。
說著,拉著臉,一瘸一拐地走了。
東芝的意見占了上風,羊全部賣了,因為是急賣,不管照耀多會講價,也沒把理想的價格要下來。接著就在超市里辦了11張卡。
卡是東芝和照耀一起去辦的。把卡交給照耀時,東芝一再囑咐,這里的一張卡是給那個顧局長的。照耀按照東芝的要求,當天就把卡交到了顧局長手上。卡都裝在信封里,顧局長既沒有問是多少張卡,也沒有問每張卡里有多少錢,只是交代照耀,八月十六號再和自己聯系。
晚上,照耀做了個夢,他在山頂子上放羊,天很藍,羊很白,草很綠,他斜身躺在山坡上,嘴里嚼著草根,瞇瞪著要睡,突然,一頭黑色大牯牛向他的羊群闖了過來,他的羊慘叫一聲,向遠處跑去,他起身就追,一直追到大江村前邊的紅山畈上。那個畈子有100多米高,很陡峭,過去摔死過一個和尚。那些羊沖到山畈子上時,無論照耀怎么喊也不回頭,然后一個接著一個地跳了下去。那些羊往下跳時,像一朵朵白云……
照耀一下子就醒了。他醒的時候,屋里顯得很靜。為了怕別人偷羊,照耀家的羊圈就建在窗戶下面。平時,照耀能聽到羊吃草的聲音,能聽到羊磨牙反芻的聲音,還能聽到羊和羊之間竊竊私語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照耀的催眠曲,是照耀的中國夢。可是現在,這些聲音都不存在了。照耀的心里一陣難受,他坐了起來,感覺到自己想它們了。
第二天,本該是下田起花生的,照耀卻去了小壩山。
天很藍,草很綠,風很輕,照耀就坐在那里,向遠方看著。因為連下了好幾次雨,遠方蓬蓬勃勃的,密不透風的樣子。這種景象會讓照耀的心里很堵。間或,他會突然喊一聲,悟空!或者忍者神龜!過去,他一喊到哪只羊的名字,哪只羊就會跑來。他口袋里裝有一把豆子,用豆子獎勵一下這個聽話而又饞嘴的家伙。有時,他喊悟空時,沙和尚竟然會跑來,甚至在半路上把悟空攆開,自己跑到照耀跟前,每當這個時候,照耀就會批評它,說,你這個爛人,要講規矩,一切都要按照規矩來,可懂?但是,今天沒有羊再買他的賬。而隨著幾聲叫喊之后,他的心里又難受又空落。
誰又能知道,我們的這個照耀,他內心的全部力量都來自于這些羊,來自于這些英雄。這是他為什么每天都要喊一遍這些英雄們名字的主要原因。和這些英雄在一起,他才會感到自己有主張,有依靠,有夢。現在,這些英雄都走了,哦!他恍然大悟,他感到如今他的英雄都化身為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顧局長。
顧局長個子不高,這個照耀見過,但是,此時的顧局長在照耀的心里卻無窮大起來。說也奇怪,這個顧局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越是高大,他的心里越是不安起來。此時,他特別想聽聽顧局長的聲音,特別想見到顧局長。這么想著,他便暈乎著拿起手機,撥開了顧局長的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因為講好八月十六再聯系的,對于照耀的這個電話,顧局長覺得很奇怪,他問,小郭,什么事?照耀愣了一下,做夢一般地說,哦!我想聽聽你的聲音。顧局長不說話了,過了一會,然后笑著說,什么意思?照耀忙說,沒事,沒事……說著忙把手機關了。
顧局長的聲音算是聽到了,但是,照耀的心更亂了,他覺得自己剛才打這個手機和剛才自己說的話都很古怪,很神經,于是,他發去一條信息,他想挽回剛才自己給顧局長造成的不良印象。“顧叔,請原諒我的唐突,也請理解我的心情。忘了說了,每張卡里是1000元,有一張是給你的,一點小意思。另外,卡是我們家賣了13只羊買的,人人都知道,請你一定要把這件事辦好,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否則,我真的毫無退路了,真的要崩潰了。”照耀把這條信息發出去后,深深地舒了口氣,此時,他覺得,自己終于把自己最想說的話,把最到位的話都說出來了。他想,他在信息里表達出來的心情,一定會得到顧局長的巨大同情,甚至是感動。
整個一天,照耀都非常開心,期間,他會反復地看自己發給顧局長的信息。越看越有信心,越看越有力量。他覺得他已經把顧局長和這件事都死死地抵在了墻角,再也無路可逃了。他忽然又想起了東芝和自己吵架時說的話。東芝說你不是種羊,難道我是種羊啊!現在,他感慨萬千地想,顧局長啊,你就是我們全家的種羊啊!
接下來,照耀把日歷拿過來,用一只小鐵夾把8月16日以前的各頁都夾了起來,這樣,他出門進門一眼就能看到8月16這幾個數字了。
在照耀安心地等這個日子的時候,一個女孩卻把這個日子提前了。那天,照耀正在看書,手機響了,接過來一聽,是顧局長辦公室的,要照耀過去一下。照耀心里一喜,知道這個事情可能要落到實處了,他連衣服都沒換,就急忙趕了過去。
在人社局,照耀并沒有看到顧局長,接待他的就是那個打電話的女孩。女孩長得甜甜的,一笑跟一顆糖炒栗子樣。她把一只信封交給照耀說,顧局長到北京開會去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照耀感覺到信封里是他買的那些卡,心里一涼,還想問什么,女孩忙扭頭說,我還要去做紀要,對不起了。
離開顧局長辦公室,照耀鉆進了洗手間,三下兩下就把信封撕開了。
信封里裝的的確是他買的卡,當時,他還為卡做了記號,現在這些記號都在。卡的數量也對,是11張。信封里有一封信,照耀不再理那些卡,忙把信打開了。
信是顧局長寫的,信上說,我是黨的干部,絕對不能破壞黨的紀律。卡你收回去,現在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關于小孩轉學的事,你們可以爭取一下,但是要遵守學區制度。
照耀腳下一滑,差點摔進馬桶。
出了市委大樓,照耀就想到了黃牛和尋家清,盡管黃牛以及尋和他告別時跟他說,他們之間的交易到此結束了,但是,他還是給兩人打了電話,結果,兩部機子都已停機,接著,他又給顧局長打電話,顧局長的手機總是說不在服務區。
從城里回到鄉下的路上,照耀一直在想這件事的變故,最后,他茅塞頓開。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一巴掌打得真狠,牙齦都綻開了,頓時,一陣尖銳的撕裂的痛在他口腔里環繞,繼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讓他感到極不舒服。揍完自己,他掏出手機,然后找到了給顧局長發的那條信息,一個字一個字地刪了。
從城里到照耀住的那個村不到四里路,照耀卻覺得走了半生。過了澗灣,路似乎更難走了,因為離家越來越近了,此時,路兩邊的玉米都一人高了,它們伸出長長的葉子來,不時地撩照耀,這讓照耀極為煩惱,他想一口氣殺了它們,可是他覺得自己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好不容易走到家門口,照耀忽然聽到了一陣陣孩子的笑聲,其中,那個聲音最大的就是自己的兒子毛孩。
和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毛孩的性格不僅早熟,而且非常成人化,從一年級起就當班長,一直到五年級,班長一職就沒有失過手,人稱老班長。因為有膽魄,有主張,村里比他大好幾歲的孩子都依著他。有時,照耀和東芝在床上撩騷,東芝就說,你小心點兒,你小心點兒,我怎么覺得毛孩像是配錯種咧。
照耀又走了幾步,就正好站在自己家的門口了,此時,他傻眼了。桌子上擺著一盤煮花生,一碗棗子,一盤桃子,一碗腌豇豆。正中坐著毛孩,旁邊坐著幾個和毛孩高矮大小差不離的學生。幾個孩子,每人面前一雙筷子,一只酒杯,喝的正是他那天讓老慢家里帶回來的五糧液。
照耀只覺得腦袋里忽楞地一悶,便由不得自己了。他從門后抽出趕羊的鞭子就向毛孩甩了過去。這一鞭子打下去,就如砍過去一把刀,毛孩的臉上立刻暴出了一道鮮滋滋的血印子,人啊哦一聲,翻倒在地。其他的孩子先是一怔,花花麗麗地全瞪出了眼珠子,接著躲炸彈似的,弓著腰,伸著頭,紛紛奪路而逃。這時,照耀早已沖了過來,他揪住毛孩的頭發,掄圓了膀子,沒頭沒腦地打起來。
毛孩一邊大哭,一邊大喊著,爸啊!爸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不知為什么,毛孩要是不告饒,照耀倒是停下來了,毛孩這么一喊,他打得更重了,而且越打越上癮。這時,東芝突然沖了進來,她一下撲到照耀身上,又撕又咬,又喊又叫。人說瞎子固執,聾子打岔,瘸子手狠,東芝第一口就把照耀肩膀上的布咬開了。照耀感到了疼,但是他沒有叫,他丟開毛孩,一把把東芝按在地下。此時,心里的火突然都暴發了出來,他感到,花了這么多錢,都是東芝要當男人家的原因,都是因為東芝是個瘸子的原因。于是,他用鞭桿狠狠地打東芝那條殘疾的腿,鞭桿打斷了,他又用腳踢。這時,毛孩撲到東芝身上,一邊大哭,一邊喊:我爸,我爸啊——
打人的聲音很大,東芝的叫聲很大,毛孩的求饒聲很大,鄰居都來了,他們紛紛扯開照耀,年齡大點的還狠狠地推了照耀一下。
娘兒倆被打狠了,全部住進了鎮醫院。這樣,照耀的家里就算空了。此時,因為孤單,照耀也漸漸平靜下來,許多事情也漸漸浮出水面。原來,毛孩他們喝的根本就不是五糧液酒,是毛孩撿來的空瓶子,灌上了雪碧。想到因為這個把孩子打成這樣,照耀很難過,同時,覺得對東芝下手也太狠了,已經到了毒辣的地步,于是,他就琢磨著怎么向娘倆道歉。當然,他沒有信心,他覺得自己打娘兒倆時像個瘋子,他的眼睛必然是紅的,充滿了大惡。
那天,照耀走進病房時,東芝看見了,立刻翻了個身,臉向里了。照耀就坐在了毛孩的床前。當照耀坐下來時,毛孩看著照耀,然后輕聲地喊了一聲,爸。照耀一把握住毛孩的手,鼻腔里一陣酸楚,特別想哭。但是,旁邊坐著一個人,恍惚地正笑瞇瞇地看著照耀,照耀就把眼淚逼了回去。
照耀輕聲地問,個(可)疼?
毛孩點了下頭,但是馬上又搖了搖頭。
這時,旁邊的那個人咳了一聲,顯然是想說話了。照耀就看了看這個人。
這人約五十多歲的樣子,是個禿子。“禿子”咳嗽了一下后,沖照耀又笑了笑,卻沒說話。
在農村,這種自來熟的人很多,什么事都想搭訕,都想摻和一下。照耀不想理他,只是把毛孩的手緊緊地攥著,一心想讓毛孩從自己的手勁上感到自己的內疚和心疼。
毛孩想必是體會到了,伸出另一只手來,捏著父親的袖頭,無力地說,爸,都怪我,都因為我。
毛孩的手背上有一塊青紫的地方,這是照耀打的。照耀看到這塊傷痕,又聽孩子這么說,就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滴答起來。毛孩慌了,一邊低聲地哭,一邊說,爸,都怪我,都怪我。毛孩的聲音起初很低,說著說著就高了,顯得聲嘶力竭的。顯然,毛孩希望能用這種聲音來阻擋父親的眼淚,殊不知,毛孩越是這么喊,照耀的眼淚越多。而另一邊,東芝的淚水早就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
一家三口哭了一陣,這才漸漸平靜。又過了很大一會,毛孩想必是累了,竟然合上眼睡了。照耀用手指把毛孩臉側的眼淚輕輕地抹了,然后走了出去。
照耀走出病房,來到吸煙區站著。這里有一個窗戶,從窗戶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莊稼。
已經立秋了。老話說,秋后18天底火,但是,今兒卻非常涼爽。照耀看著窗外那大片愣頭愣腦的莊稼,心里空空的。這種空,讓他很冷,很畏縮,讓他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無奈,那么的不值一提。他很絕望,有一種要縱身一跳的欲望。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這時,有個人來到了自己的身邊,照耀轉頭看時,是“禿子”。“禿子”喜歡隨地吐痰,而且還喜歡用腳涂踏,照耀感到很惡心,很不喜歡這個人,所以他看了“禿子”一眼后,就再沒打算理他,但“禿子”卻向照耀笑了笑,然后遞上來一根煙。煙是黃山牌的,五塊錢一包,照耀抽的煙要比“禿子”的貴一塊錢。但是,他還是接了下來。“禿子”又給照耀點上火,然后笑了笑說,唐僧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呢,何況是人嘍。
此時,照耀正如一跤摔在了刺窩窩里,渾身都是痛,雖說“禿子”的這句話救不了他,卻像是為他摘去了身上的一根刺兒,讓他很受安慰,也讓他感受到了一種善意,他向“禿子”笑了笑。
這時,“禿子”向四處看了一眼,聲音低下來說,我跟你講,你孩子的事成了。
聽“禿子”這么說,照耀儼然是被嚇著了,立刻就怔在那里,心里像是有一只一起一落的大油錘,通通直響,口腔里也干燥起來。
他的臉全然紅了,他驟然地想,這些日子,生活如此為難自己,原來都是有道理的,原來都是為了這一刻的絢麗和驚奇。這樣看來,那13只羊沒有白死(他認為那個買走羊的男人必定是個屠戶),它們在這件事上都成了一種祭祀,有著一種非同尋常的意義。以此,他堅定無疑地相信,好運已經來臨,事情開始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了。他就那樣死死地看著“禿子”,像是吃驚,又像是恍惚,眼里迸出一些光來,這些光越來越亮,把他的眼睛洗得無比清澈和犀利。
照耀的樣子顯然鼓勵了“禿子”,“禿子”又向四處看了一眼,就把事情的根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那天,毛孩以老班長的名義,把班里的幾個小組長全部請到家里。“酒”過三巡,毛孩提到了自己轉學的苦處,求各個小組長看在曾經同在班委會共事的份上,為自己轉學的事情湊湊招。
一小組長指出了一條路,他說他和四班的學習委員同是電子游戲傳奇霸業中法師,一直是好哥們。這個學習委員和實驗小學四年級的那個全校國際象棋冠軍是棋友。這個國際象棋冠軍的父親在區郵政局當保安。區郵政局和市教育局非常非常近,就隔一條馬路崖子……
責任編輯姚娟
李國彬/Li Guobin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2013年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和魯迅文學院2014年第2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入選2005年《小說月報·原創版》精品集和2009年《小說月報·原創版》心理小說精品叢書以及安徽省長篇小說精品創作工程,兩次獲安徽省社科獎(文藝類)。近期有小說作品《1965》、《一半人聲,一半狗吠》、《美麗男生》、《鈴鐺的多重敘事》、《西遞的房子》、《向北方》等發表在《滇池》、《北京文學》、《清明》等文學雜志上。其中《一半人聲,一半犬吠》入選《中篇小說選刊》,《熊坑》入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