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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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診所
安琪
如果我不寫出泰山,我必被泰山沉沉壓死
必死于對曾經(jīng)游過泰山而一字無成的回憶
必死于困惑、焦慮,和羞愧
必死于杜甫望岳之后收回目光的一瞥,如此冷淡
而不屑。
是的,我曾在纜車中掠過十八盤
因此我對泰山?jīng)]有記憶,我的腳對泰山
沒有記憶,它不曾酸過痛過,不曾向偉大的泰山卑躬
屈膝過。
它看見的泰山和任何一座山毫無二致
如果我遵從我的腳告訴我的泰山
則我對泰山的贊美將受制于它貧乏的感知
我將贊美遍布泰山的石刻,及石刻上的贊美之詞?
不,我將贊美你!
那最終完成我對泰山的渴慕之情的你,我的山東兄弟。
我憶起陽春三月
光線熱烈以便泰山鋪開足夠大的陰影把你我埋葬。
這一晚,洶涌的夜,有一種磅礴的力量
拖著我,在寂靜的大地上游動,遍體鱗傷。
瓦礫和碎片
組成奇怪的模樣,傳遞出烈焰的憤怒。
在語言的邏輯中我極力排除的遲滯終于沉沒。
雙手舉過星空為了涂勻月光——
這神秘的幻想果即使卡夫卡這樣孤獨的人
也想品嘗。作為月光指定的遺囑繼承人,我
不是唯一的一個。
我在月光失眠的夜里寫下的這首詩也不是
唯一的一首。
這一晚
黑暗正遭受洗劫
床前的李白,把故鄉(xiāng)撿拾。故事就此開始
他如此忙碌,而盡責,一直奔走在把故鄉(xiāng)
送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故事總會穿過記憶的重重閘門而至
后腰貼上的暖身寶正努力建構它的療治體系
你從感官現(xiàn)實中獲得的滿足,將加速你的成熟
故事投下猶如抵抗的影子
充滿沉默、誘惑、悖論的隱喻中,聽不到想要的回聲
你的心里放了一把刀
你是個復述者,心里放了一把語言刀
事實上你從不使用,這把語言的刀,你只是把它放著
像放一把生銹的刀
危機來自不斷響起的口哨聲
群氓的表達,伴隨著小規(guī)模的暴動,發(fā)生的事正在發(fā)生。
有夜,但是門關著
門關著使我看不到夜的忍受,夜的枯竭。夜夢的手
夜夜從夢里伸出
把我拽進它的驚悸,我從未在夢里笑過
但你有!
所幸你有,我才對夢充滿期待,在夜的腳大踏步
踏過白天的每一晚,我拼命拍打著門
我知道夢就在門里
它用一扇門把自己與塵世隔開,每個不同的夢
都有不同的夜,不同的門
與之匹配。
不止一次我從夢里哭醒,摸到夢外的淚
我真的從未做過美夢
卻也實實在在遇見了你
夜夢的手,就是這樣把我推向生活,生活的狡詐
生活的奇異。生活真窄
你一睜眼,就在生活里。
蓬萊松寂靜,棉絮一般的葉子,有疏有密
菱形吧臺的每個角落,都有伸向它的注視
當玻璃門嘩嘩拉開
遲遲不來的雪,在天庭默讀馬群,馬的鬃毛下垂
年輪的轉(zhuǎn)盤,將把它們傳送到人間,你看那烈馬
從天而降
是時候了!
只有蓬萊松寂靜
棉絮一般的葉子,等待水的澆灌,它的饑渴會用
枯萎的方式表達——
你的掌上有河道
你的河道有一匹秘密的烈馬在耕耘
是時候了
當玻璃門嘩嘩拉開
傾倒下一天庭的雪,年輪的轉(zhuǎn)盤,將把我們轉(zhuǎn)出人間
只有蓬萊松寂靜
棉絮一般的葉子,疏密有致的筆跡。
紅葡萄酒讓人臉紅
白葡萄酒為什么,也讓人臉紅?
那天你往我的身體倒酒,紅葡萄酒
白葡萄酒,于是你澆灌出了
紅臉的我
繼續(xù)紅臉的我。
我紅著臉聽你贊美我
然后我繼續(xù)紅著臉贊美你
批評的話讓人臉紅
贊美的話為什么,也讓人臉紅?
美學沒有診所,患美學病的人怎么辦?
我寫下這一句,兩天想不出第二句
是否有詩歌診所可以解決我的問題,我疑心我也病了。
我看到患美學病的人開了診所,診所名美學
我是否也該開一個診所,診所名詩歌。
我相信當我坐診詩歌診所,我的詩將源源不斷
就像我相信,每一個醫(yī)生都不生病,也不死去。
汽車在空蕩的京城疾馳,幫我找到了過年的感覺:
八百萬人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北京回到北京。
我在空蕩的北京街頭尋找第二句
一個患美學病的人,把詩歌病也患上了。
父親,是你說的: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
所以這個春節(jié),我不回去。
我就在異鄉(xiāng),讀你,讀《史記》
我日寫詩一首,“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
父親,若你還在人世,我必接你至京
飲酒,抽煙,品茶,這些,都是你喜歡的。
我必帶你閑逛廟會,地壇、龍?zhí)逗舜筇帯?/p>
咱一一逛去。父親你說,周公死后五百年出了孔子
孔子死后又五百年了,那個即將出來的人又會是誰
父親,我知道司馬遷已把這個名額搶了過去,他不推讓
他不推讓!
父親,我如今活得像個羞愧
一個又一個五百年,已過……
存在著一個紙上的銅雀臺
和事實上不存在的銅雀臺
存在著一場三天厚度的雪
和事實上已經(jīng)不再下的雪
存在著一個按圖索驥的我
和事實上對歷史無知的我
為何我偏愛在明代末年即已燒毀只剩荒涼臺基的銅雀
臺勝過曹操擊敗袁紹后營建鄴都修建的銅雀臺?
存在著“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的你和我
和事實上僅留在文字中“建高殿之嵯峨,浮雙闕乎太
清”的銅雀臺。
注:引文出自曹植《登臺賦》。
雪光照進七子湖太暗,也太靜。湖畔的
七子,你叫不齊他們的名字。春寒料峭
你在黑白大地行走仿佛行走在古典中國
雪,一定具有招魂的稟賦——
灰喜鵲停在雪地上,灰喜鵲啊
我驅(qū)趕你時,枯骨的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枯骨的樹停在雪地上,一幅巨型炭筆畫!
雪地無際涯的白與白蕩漾著光的肅穆
但這并非七子湖的全部,當落日鉆出云層
垂死的太陽竟然煥發(fā)綺麗的風采
它恢弘,恢弘得足夠抓人心魄,它涂抹天空
和湖泊的用意是一樣的
使出的力氣也是一樣的
它把我們牢牢捆綁在七子湖畔
寂寂不可分解的蒼茫,跟著追了過來——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有一天我醒來,看見上帝為我打開了一扇門
我從門里出去的時候太陽劈頭蓋臉潑我一身光焰,真
是五顏六色啊!
我看見那個叫黑暗的家伙正走在被曬成干尸的路上
這黑暗,視我如親人
這黑暗,急急向我呼救,救我,救我。
盡管別人說我天生黑暗,我也知道我有黑暗
但我并不喜歡其他黑暗,我吃不消太多黑暗
我使勁地要把門關上(門也在使勁地抵制著我),我的
心已在恐懼中碎成多瓣
必須把黑暗擋在門外
必須在寂靜的小屋獨自點數(shù)太陽的光焰!
假如你沒有在一朵花上躺過,你就不能稱之為女人
假如你沒有在一朵花上睡過,你就不能稱之為男人
你躺著,自成一個自足的世界,你在你的躺中睡著
千山萬水向你紛涌而來,卻被你擋在夢外,你很美
那向你遙遙趕來的男人在他的奔走里不斷發(fā)射他的
意念構成終將埋葬你的陷阱,他喜愛你這株生長在
異鄉(xiāng)的植物!粉紅的絲綢樣光滑而健康的裸體如此
勻稱,他就要用稱之為親切的陷阱啜飲你、針灸你
假如你沒有被啜飲過針灸過,你就不能稱之為女人。
這個人
在鏡中換了一種膚色就以為換了一個人
這個人在鏡中換了一種膚色
事實是她被誘發(fā)出善變的老毛病她又在變了
在白百合看到她的瞬間往事浮起
面孔模糊的物們依次排列案上糾結啊糾結此在
是灰色的而鏡中的幻象常新
而嗚咽之聲常新——
這個活在遠方的女人坐在寂靜的最后一刻!
金屬。金屬的旗袍。金屬的手臂。
金屬的有弧度的臀部,臀部緊繃。
金屬的腰肢細膩,微扭,扭出皺褶。
金屬的脖頸挺拔,長短適宜,金屬的脖頸抹上暗影。
金屬的樹干穿上棉布,布上有黃金,黃金的花和葉。
金屬的女人執(zhí)意給你后背,因為站得太久,她和樹干互
換了軀體
樹葉裹著她的臉,樹葉纏著她的拳,樹葉紛披,長到了
她的身上。
主持人的話
李宏偉的詩硬朗、誠懇,有強烈的精神屬性和現(xiàn)場感,技藝上也在灑脫和沉實間取得了美妙的平衡。如果說他的詩在哪里最能打動我,那肯定是自我懺悔的精神。我向讀者推薦這位詩人,我覺得他是我的“同時代人”。
安琪在她瘋狂的長詩時期有一種天才的盲目和焦灼;在北漂后的“杜拉斯”時期則夾雜著太多生活的風沙,風格上也在搖擺;如今的安琪無論內(nèi)心的修煉還是風格的平衡上,都已顯示出新氣象。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寫作軌跡,一個人為自己開設了一座美學診所,并孜孜以求于那令人目眩的巔峰。
——朵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