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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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子
——虛構的血液
胡桑
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午夜之子》(Midnight’s Children)是一部關于誕生的小說。主人公薩里姆·西奈誕生于印度獨立之日(1947年8月15日)的午夜,他與一個國家一起誕生,在午夜之后一小時內誕生的孩子一共是一千零一個。在人類的各種語言中,誕生總是與可能性綁定在一起。拉什迪在小說中寫道:“現實(reality)可以擁有隱喻的內容;這并不會讓它失去幾分真實(real)。一千零一個孩子降生了,這就有了一千零一種可能性(以前從來沒有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有過這樣的事),也就會有一千零一個最終結局。可以將他們看成我們這個被神話所支配的國家的古舊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撲,在現代化的二十世紀經濟這個環境中,它的失敗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將他們看成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這個希望永遠被撲滅了。但是他們絕對不會是一個病人胡思亂想所構造出來的離奇故事。不,疾病與此毫不相干。”說這段話的人正是午夜之子薩里姆(此時他已32歲,是瑪麗·佩雷拉開辦的醬菜廠的管理者),聽者則是其未婚妻帕德瑪(Padma)——這個敘事結構沿襲了《一千零一夜》,當然,其自由放任的敘述與奇異絢麗的隱喻也承繼了《羅摩衍那》與《摩訶婆羅多》這兩部印度史詩的諸多技藝。值得注意的是,在帕德瑪的眼里,薩里姆語無倫次的敘述是一種疾病,這就讓《午夜之子》成為了對《一千零一夜》的戲仿。反諷是這部小說的基本語調,如果說,莎赫札德通過講故事泯滅了舍赫亞爾國王的殘忍與暴虐,那么,薩里姆的故事只是激發了帕德瑪的好奇、驚訝與疑惑。
也許,薩里姆(或者說拉什迪本人)的確感染了一種疾病,即小說中所謂的“印度的疾病”——“將整個現實封裝(encapsulate)到自己的作品中”。“封裝”這個詞似乎呼應著小說結尾所謂的“腌制歷史”。書寫歷史,猶如腌制醬菜,作者所要做的是將歷史的所有細節以高度濃縮的方式裝入瓶中,“準備送出去讓這個患有健忘癥的國家使用”。沒有記憶的國家,也就沒有未來。
埃利亞斯·卡內蒂曾為真正的作家開列了三個條件:首先,他需要融入自己的時代,成為其謙卑的奴仆,其次,他應具有一種去把握他時代的嚴肅的意志,追求淵博性,再次,他要挺身反抗他的時代,不是反抗時代的某一方面,而是反抗整個時代。拉什迪的小說實現了卡內蒂的理想,他是一名撲向歷史,最大限度地展開歷史的豐富性,并批判著自己時代的作家。拉什迪就像具有心靈感應能力的薩里姆一樣,是一座“全印度廣播電臺”(All-India Radio)。但是,他認為獨立后的印度希望創造新歷史的神話已經破滅了,小說所寫的最后一個歷史事件、英迪拉·甘地實行的“緊急狀態”就是很好的證明。
《午夜之子》試圖將整個南亞次大陸大半個世紀的現代歷史寫入小說,時間從1915年一直延續到1980年左右,這么大的歷史跨度是與他對歷史記憶的理解難解難分的。與馬爾克斯隱喻化的歷史書寫不一樣,拉什迪小說中的歷史更為清澈、尖銳。他在《想象的家園》一文中寫過:“往昔是一個國度,我們都從這個國度遷徙而來,它的失落是我們人性的一部分。”《午夜之子》中的人物紛紛纏繞于真實而混沌的歷史,甚至被裹挾進歷史漩渦的中心。小說中很多人的命運與歷史息息相關,他們是歷史的犧牲品,而不像大多數西方小說那樣是個人選擇的承擔者。導演了貍貓換太子的助產士瑪麗·佩雷拉,她將兩個孩子調包的理由是戀人、激進的共產主義者喬瑟夫·德哥斯塔的觀念——顛覆窮人與富人的區隔,然而這一輕率的舉動徹底改變了薩里姆和濕婆兩人的命運。薩里姆的家人全都死于1965年印巴戰爭的炮彈。他的妻子帕娃蒂死于印度1975-1977年實行“緊急狀態”時對貧民窟的清理。
小說中還貫穿著三個國家的誕生:印度(1947)、巴基斯坦(1956)和孟加拉國(1971)。人與歷史的纏繞,是這部小說最重要的特征。薩里姆這樣敘述自己的誕生:“這一來我莫名其妙地給銬(handcuffed)到了歷史上,我的命運與我的祖國的命運牢不可破地拴在了一起。”薩里姆一家人在克什米爾、阿格拉、孟買、拉合爾、達卡和新德里之間的輾轉遷徙與這三個國家的命運密不可分。然而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過,“不應把兩件事混為一談:一方面,存在著考察人類生存的歷史尺度的小說;另一方面,存在著圖解某一歷史情境,在某一給定的時刻、某一小說化的編年史中描寫某一社會的小說。”拉什迪的小說敘述綿密豐滿,體量龐大,溝壑縱橫,他的雄心并非是要演繹某一階段的歷史,而是在世界的豐盈中考量人、國家與民族的命運。正如拉什迪在小說中所寫:“想要理解一條生命,你必須吞下整個世界。”然而,拉什迪所欣賞的并非巴基斯坦作家莫欣·哈米德在《無奈的歸根者》(中譯名《拉合爾茶館的陌生人》)中的歸根者,他并不相信歷史擁有自己的根本。
小說是一種虛構的生活,但是對于拉什迪而言,這還不夠,小說必須揭示生活的廣博性和復雜性。拉什迪的小說場面恢弘,然而結構混亂——這是一種有益的混亂,在這種混亂的縫隙里,小說人物展現了自己不可化約的豐盈生活。伴隨著印度、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的獨立,小說中的“邊界”越來越多,不止于此,伊斯蘭教、印度教和基督教之間的邊界也荊棘一般存在于小說人物之間。在梅斯沃德山莊,新近成為西奈家保姆的瑪麗·佩雷拉與老仆人穆薩之間的沖突原因之一就是宗教,瑪麗是基督徒,穆薩則是伊斯蘭教徒。除此之外,還有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沖突,比如德國留學歸來的醫生阿達姆·阿齊茲與地主女兒納西姆·格哈尼婚后在床上的沖突,以及阿達姆·阿齊茲與保守的船夫塔伊之間的對立。
塔爾可夫斯基在電影《鄉愁》中通過詩人戈爾恰科夫之口說過,只有廢除國與國之間邊界,人們才能相互理解。然而,《午夜之子》恰恰展示了一個建立邊界的痛苦過程,呈現了在歷史、宗教和語言之間的邊界上產生的難以化解的差異與沖突。大概只有對這種差異性的揭露和記憶,才有可能讓當代世界從沖突中清醒過來,將世界想象成為一個容納著異質性的整體,從而讓沖突的部分得以和解。
小說題目中的“午夜之子”是復數,他們一共有一千零一人(組成一個“午夜之子俱樂部”),每一個都具有奇異的天賦,出生時間越靠近午夜十二點,其法力就越大。薩里姆準時降生于午夜十二點鐘聲敲響時,因此他的法力最強大,可以心靈感性,能夠進入別人的內心,還擁有極為靈敏的鼻子,不過他的鼻子不斷地流著鼻涕。另一個午夜之子、街頭歌手瓦妮塔的兒子濕婆(Shiva)降生于同一時刻,私人診所助產士瑪麗·佩雷拉卻將他們調了包,家族血液在這一瞬間發生了斷裂。還有一個午夜之子、女巫帕娃蒂后來帶著身孕成為了薩里姆的妻子,她腹中孩子的真正父親其實是瓦妮塔的兒子濕婆,這個孩子同樣出生于午夜,屬于下一代午夜之子,然而,家族的血液在他身上又一次發生斷裂,這個孩子流落于印度教徒街頭藝人社區。按照小說結尾的交代,這個世系將一直綿延下去,直到第一千零一代。但每一代不具有血統上的連續性,他們是通過虛構血液而維系著自己與過去的聯系——正如薩里姆所說:“我繼承的遺產也包括這一天賦,就是無論如何時,只要有必要,就能發明出新的父母。”午夜之子在斷裂中傳承并更新著歷史,他們像塵土一樣混跡在作為整體的人群中間,穿越甚至消弭著歷史中的各種邊界,他們代表著可能性和希望。
(作者系詩人、評論家。1981年生。同濟大學哲學博士。著有詩集《賦形者》,譯著《辛波斯卡詩選》等。現任教于同濟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