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及其他 [組詩]

·葦　　歡

害怕及其他 [組詩]

·葦歡

清晨雜念

上午九點

我在南京飯店的床上醒來

像烤過的吐司

口干舌燥

像大腦空白的應召女

失去恩客

床頭的卡片上有句

昨晚沒發現的英文

Combustible materials is prohibited into

（可燃物品 禁止放入）

和我分叉的頭發一樣

缺乏營養

起居室的玻璃門外

原住民的紅色瓦房

嫁接在世貿大廈的胯下

熙攘的南京路

大概對此

一無所知

理理頭發穿上鞋走出去

想著今天該往哪兒去

城隍廟

靜安寺

科技館

還是植物園

地鐵入口不斷地

噴出人流

我睡過的地方

有人將躺皺的被單一把扯下

像誰在清理

病房里哪個歿了的病人

睡過的床

害怕

害怕天光時我的狀態還遺留在昨晚

害怕38攝氏度的灼熱

害怕公交晚點

害怕兩個裸露手臂的摩擦

害怕試卷丟失

害怕改卷出錯

害怕核分失誤

害怕學生投訴

害怕結課后沒人記得我的名字

害怕拔去兩根白發會增加二十根

害怕補妝時看見自己的法令紋加深

害怕面對家中母親下垂的嘴角

害怕我們相互關心只是一場誤會

害怕母女兩人彼此用沉默贖罪

害怕一天的疲勞后和他相對無言相背而臥

害怕自己怒不可遏

害怕無法給予孩子更多

害怕她哭泣的時候我更無助

害怕我寫的這首詩

沒有終點

作為母親

告訴她

她可以穿著粉色紗裙做個夢

告訴她

我所知道的一切植物，以及那只

肚子朝天的大蟲子——一只死去的蟬

告訴她

一粒飯米教我們感恩

告訴她

學會傾聽

告訴她

允許悲傷的偶爾造訪

再用眼淚送走它

告訴她

無論如何決不挨餓受累

告訴她

去讀詩

去原諒

去遺忘

去愛

或者至少

去相信

簡單生活

孩子爺爺是個正兒八經的農村人

吃了一輩子地瓜、煎餅和咸菜

依然初衷不改

頓頓都吃

飯后嘴一抹

自個兒跛著腳下樓

提兩大罐山泉水上來燒水沖茶

燒的時候他搬個凳子坐一旁守著

約莫水快開了他直接蹲在壺邊

等第一縷白氣沖出壺蓋

準時斷電

再抓一小把瓜片丟進茶缸

一股沸水沖下

看到茶湯綠過小蔥

他就樂了，真樂

煙里的孩子

煙里有個孩子

他讓火烤著讓煙籠著

他在胸前拱起雙手

仰望快黑的天空

走近幾步才看清

孩子坐在三輪車后方的木板上

一旁，烤爐上置著黑鍋

火燒得正旺

板栗和黑砂熱得冒煙

烤紅薯也熟到燙手

孩子穿著厚實的臟衣服

坐在煙里自在地看著晚空

烤爐后的婦人不斷伸出黑黢黢的手

和衣著光鮮的女學生們做著熱乎的交易

油煙為她的臉涂上黑色油彩

使她像個巨大的烤紅薯

帶著原始大地的溫暖和香氣

鳳凰山下沒有城管

這里晚空澄凈

買賣自由

孩子抱著旺仔牛奶邊喝邊看

有星星嗎

我抬頭望著

遍尋不著

孩子眼里卻有兩顆

春天

清潔工依舊清掃

并未覺得不妥

保安依舊沖每個人問好

并未覺得不妥

太太們依舊拉著小車

從市場返回

并未覺得不妥

上班、上學的人依舊穿戴整齊

無言并入各自的軌道

并未覺得不妥

公交車依舊遲到

有人吐煙圈有人看手機

有人涂脂抹粉有人打情罵俏

有人木然等待有人氣急敗壞

并未覺得不妥

愛人們依舊心照不宣

在狡猾的空氣中

小心游動

不出邊界

也絕不觸碰彼此的鰭

并未覺得不妥

春天依舊來臨

春雨浸淫 草木生發

春天是希望的季節

和諧的季節

歡樂的季節

所以萬物皆美

皆妥

趣味

兩輛69路公交車

雨中偶遇

一司機打開車門，向右扭頭

另一司機打開車窗，向左扭頭

有趣的不止兩個人

還有紅燈，還有雨

雨夜

細碎的雨

穿透路燈的光束

抖落一地黃色麥粒

夜色中撐起許多傘只

模糊人語繞過傘柄

鉤住誰的紗裙不住晃動

像游動的幻影

今晚，夜空沉沉睡去

星星墮入凡間

我踩著的

是它們晶瑩的尸體

在廚房里

在廚房里

你切開楊桃和香蕉

將水管開大

沖洗紫色和綠色的提子

我用一眼

洞悉廚房里所有的內容

除了水聲、水果

還有你無聊的后背

我默默走去陽臺

收掉所有的干衣

經過餐桌時

用另一眼

了解楊桃

本該是好看的星形

被割成五個弧形條

你默默地吃它們

水聲

大過我們之間所有的語言

夜曲

高高的露臺上

它們一滴一滴地

墜落

經過我的窗

一個小時了

它們墜落的聲音

一滴一滴的

深遠的夜空

沒有眼睛

那些光芒

都墜落了

床

每晚我們

躺下，貼著

床，我告訴它

白天松散的云團

低空下各式樹木

偶爾少收我錢的

摩的司機

……

我們的床，一聲

不吭地收下

我的各式秘密

你的呢？

現在我的那些

比床墊厚

而且

發霉了

公園記事

所見皆是

時光的舊物，例如

掉漆的秋千，磨花的石梯

和綁滿紅布的彈簧床

大小孩童魚貫而入

彼此笑笑，不問前塵

竹墻外

顛沛流離的歲月，槐樹默默長起

年輕的歌聲變老，老的

只有更老

唯河永矣

雜念

這回她真的走了

絕非要挾

絕無反悔

她披上花圍巾

裹起黑色風衣

腰帶系得毫不含糊

她很快上了岸

身后墨色的海

濤聲如鼓

暗涌不斷

她不回頭

因為諳悉冬的規則

薄透的軀干

怎能抗衡天地的冷峻

所以

她把幽默還給上帝

把偷來的星星

埋進土壤

等那些需要的人

在暖季

找到自己缺失的

一朵朵天真

夢

我讓老人的頭

靠在我肩上

用手輕輕從上到下

撫順他蒼老的背

他低聲啜泣著告訴我

他的兒子離開了他

我說別怕

我還在

等我倏然醒來

發覺他們都早已

離開了我

寫在一個臺風天

最尷尬的時候

我們都不看對方的眼

別說眼了

整顆頭顱都略過

只有我的背對著她的背

落寞的兩面墻

扭轉的間隔

我們都各自擦去了一些東西

再轉回身時

她看著我，淡淡地說

“你還是留長發好看”

我也淡淡的

“那就留吧”

辯論

你說：

光是一切存在事物的顯影劑

比如

立竿見影

立草木見影

立貓狗見影

立鳥獸見影

立亭梁見影

立車馬見影

我說：

立你

立我

愛不見影

恨也不見

入秋

超市熟食區的貨架上

碼好一排排油亮的烤雞和茶香鴨

用鐵鉤刺穿脖頸吊起來

不只秋天

它們一年四季都這樣

鉤住長腿和高跟鞋

吊起腳跟和胃口

沒誰在意超市外

一整個入了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