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的散文詩

張作梗

張作梗的散文詩

張作梗

父親

他把虛無最初也是最后一次引薦給我。爾后，穿過漆黑的

門洞，再沒有回來。

他死了也是我父親。入土為安了也是我父親。腐爛了也是我父親。轉世為蟲豸也是我父親。我抱著一捧微溫的骨灰穿過人世；

這逐漸冰冷的

骨灰，是

我

的

父親。

他蹲在樹下修理一輛老式自行車。他裹在塵土里蒔弄稼穡。他潛入水中摸魚采藕。多久多久了，自行車已被騎走，稻麥入倉又給賣掉，魚藕培養出了又一輪新的胃口；他依然沒有現身——穿過漆黑的門洞，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怎么能說我的心上多了一個墳冢？不。晃動過他身影的壟畝開始晃動我的身影。他握過的鍬柄上現在纏裹著我的

汗水。他空了的床榻由我破碎的

睡眠來填補——

他遭遇的勞頓、窮困和窘迫，我一樣、一件來承接，來領取，來

擔受——仿佛世襲的衣缽。

夤夜

我永遠是一個人：

一個人的落日。一個人的站臺、鐵軌和火車。

一個人的波浪、沙灘、海洋。一個人的體重和身高。

一個人的起居室。一個人的聯合酋長國。

雨下在弦的兩端，中間寬敞、干燥——因為中間有音樂的大雨棚。我是那拉琴的瞎子，我是那阿炳。我是那翻滾的《江河水》。黑夜一生都蹲伏在我的四圍和心中。它兇猛如一只野獸，絕望像一封神授的遺書。

我永遠是一個人——像鷹，像烏鴉，從不扎堆，從不結黨。我飛得如此低，以致天空與我隔著整整一個天堂的距離。只有麻雀，只有溫柔的鴿子，只有這些內心虛弱者，才會借助集體的力量，以壯聲威。（哦，讓它們交叉，重復，循環，互致口水的祝福吧！）我永遠是一個，以其毒性和麝香，矛和盾，遠和近，在心中縱橫捭闔，在身體上恣意馳騁。

淚流在生命的兩端，中間寬敞、干燥——因為中間有音樂的大雨棚。我是那彈琴的聾子，我是那貝多芬。我是那敲門的《命運交響曲》——聲音像一只多姿多彩的氣球，掛在我的聽覺和心上。它輕飄如神樂，絕望像一塊落水的石頭。

我永遠是一個人。我請我自己的客。我送走我自己。我把我遺失又找回。黃昏像一扇門，在我的身后輕輕掩上。我走了那么遠，最后，還是回到了我的身上；

——仿佛我的身體是最后的床榻，

最后的墓園。

雨中

雨中，有沒有一扇奔跑的窗戶——它抱著燈盞奔跑，以便那些不愿回家的事物，能保持同一個干燥晴和的眺望？

雨中——

一只從井底飛出的公雞，啄食撲騰在大地上的

閃電的蜈蚣；

古蓮般深鎖地下的

井水為之從我的嘴唇溢出。

雨中：有另外的人，敲響了“蛙皮濕潤”①的鐘聲。有另外的人，在天上行走，無視一目十行的雨水，書寫著他破碎的一生。

有另外的人，抄寫《法華經》《楞嚴經》，青苔從他的呼吸中長出來，有如面壁。

雨中。

物的抑或

非物的區間被分割為無數根雨絲，“一弦一柱思華年”。②

而為雨驅趕到荒野一角的站臺上，那離別之人，像在另外某個時空更緊地擁抱——“水的皮膚濕潤，有破碎之虞”。③

注：①[美]羅伯特·勃萊語。②[唐]李商隱：《錦瑟》。③引自拙詩《初夏》。

暮靄

1

暮靄多少有些低——因為落日之鳥不用振翅，僅憑其滑翔，就高高地掠過了它的頭頂。

一地向晚的風物。

就著愈來愈昏暗的世界，我分不清人影幢幢的大地上，哪些是還鄉的游子，哪些又是離家出走的人兒？

2

一天中，總是挨到這暮靄時分，才把心從

別處收回來，傾聽自我的

存在與

冥思；

并嘗試著，觸探物事以模糊裁定的邊界——

仿佛葉片向陽的一面轉向背光的靈魂。

3

待到落日歸巢，大山的城門訇然一聲，關上奔騰不息的大地。

4

池塘還是河流，抑或天空，開始明明滅滅地在遠方閃爍，像是誰緩緩擰亮一盞燈。

一些被白晝遮蔽的小生靈，借助濃稠的暮靄，從膽怯的自我中跑出來，旋帶起比暗更亮的光線——

曠野更破碎，因之也愈加完整。

5

我淹沒在我中。

我對抗我，又終究被我瓦解。——

暮靄，給了我消逝并

再次出現的機緣和

理由。

衰草經

秋深了。時間開始返回出發的地方。我的四圍陡然空曠起來。一只野兔奔來，我的懷里再藏不住它發亮的

毛色和后腿擎起的喘息

驚恐的眼神。

我的頭頂日甚一日地頹敗。而內心破爛不堪，仿佛一個人跡罕至的墳壙。就連風也開始躲著我，好像我是一個令人生厭的捕風者。

我的低咽倒伏在地上。夜夜，野狗空洞的吠叫把遠山咬成鋸齒狀，擴大了我絕望的半徑。我看見曾在我身上打滾的戀人勞燕分飛；一塊意外飛入我體內的

石頭，漸漸，

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啊，我的梧桐，我的筱麥，我的大水塘，還有你——太陽寬敞的陰影，我將在我生活了一生的地方，寸步不移地離去。你們見證了我曾經的繁茂，也目睹了而今的枯萎。噢，祈求你們，蔭庇并造福于我的子孫們，使之得以綿延。

凡心劫

我從未動過習禪的念頭。

對禪，我懷有一種本能的警惕和戒備。

——別跟我談禪；禪一旦說出，就會變成禪的對立面。

寫禪詩并非我所愿。假如我恰好寫出了一首你們認為所是的禪詩，那也是我在遠離禪之所在的地方，以一顆瀆神之心寫就的。它離禪有多遠，就與墮落有多近。

我分不清歷史和當下。

我不知道佛界與塵世的界限在哪兒。

我弄不懂靈肉分分合合，玩著怎樣的游戲。

因之，我對禪抱有一種本能的戒備和警惕。我如此小心地規避著一切崇高的事物和人，生怕有一天我突然開竅，悟到真正的“禪”，從而推倒整個曾經的我；

而那時，世界還是我認為所是的世界嗎？

禪從來不在生之疆域——禪如一罐虛無之蜜，在死之彼岸。

描述窗簾

為了向你精確地描述窗簾，我或許要動用一些與之無關的比喻——譬如焦慮感、非線性、結構潰散等等。但我不會一把拽開它，讓自己突兀而又毫無準備地站在你的面前。

不過我也可以這樣向你描述——

一葉窗簾，當它被我或委婉或簡潔地掛上去，首先是為著防范這個世界，其次才是為了封閉并完善自我。

至于風，暫時我還不想用它來加重我敘述的語氣和在場感——盡管它曾多次趁我不備，掀開窗簾以及窗簾后

赤裸的我。

我把風視為一個告密者——對于無辜的窗簾來說。

此刻我撩開窗簾，只是為了讓冷月和秋蛩加入到我的敘述中來，告訴你我這兒的夜晚是多么寒涼和寂寥。

雪花變奏曲

用雪花，在你的嗓音中栽樹。

你的嗓音鋪展——在所有窄小而又

寬廣的雀鳥地帶。一個植樹人像嫩綠的火苗聯翩穿過它。

河水黏滯有如一條音符的橡皮筋。你的嗓音彈跳——凹陷有如新鮮的樹坑，凸起又像一株剛栽植的小樹。

與雪花共有一個旋律的生長源怎么樣？

與植樹者同享一個勞動的節拍怎么樣？——

栽進去，把云朵、壁爐、鵝卵石、落日和請柬。再用夢培土。——那么多高大的樹被雪抹去了蹤跡，唯有這新栽的樹苗像燭火，跳閃著，燃燒著，溫暖又

調皮，抹亮了滯悶的冬天。

我的臉上樹影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