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閆 紅
你有沒有遇到過馬路求愛者
文_閆 紅

一
我小姨20歲的時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
是的,你一定注意到了,我煞有介事地使用了“美麗”這個詞。在我眼中,“漂亮”作為形容詞,是陳述性的;而“美麗”則光澤閃爍,富于暗示,有一種“瓊瑤風”的意味深長。看到這個詞,你會覺得,下面要發生點兒什么了吧。
發生在我小姨身上的事情很簡單,但在當時十來歲的我看來很神奇,那就是,她經常遇到馬路求愛者。
那年暑假,小姨帶著我和弟弟第一次去了溜冰場。我和弟弟不停地摔倒,依舊興奮,小姨則扶著溜冰場邊緣的圍欄,羞澀地笑著,試探地挪著步子。這時,一聲不乏溫柔的呵斥聲從天而降:“站直點兒,眼睛看著前方,別跟撿錢包似的!”這聲音來自已經旁觀了很久的溜冰場管理員。
話說那時我就有八卦的天分,我馬上判斷出,這聲音色厲內荏,那個年輕的管理員根本不是在做居高臨下的指導,他只是佯作粗暴,掩飾想跟我小姨搭訕的意圖。
他成功了。我不記得接下來他有沒有繼續指導我小姨溜冰,記憶里的場景,一下子就變成他倆靠著欄桿聊起了詩歌。
20世紀80年代末真是詩歌繁榮的年代啊,詩社遍地開花,詩歌小報可以出現在任何一家學校的油印機上,你要不會背幾首朦朧詩,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而一首不怎么樣的小詩就可以贏取一個姑娘的芳心。這么說吧,在那時,寫詩,能幫助那些寂寞的年輕人找到更多的存在感。
所以,一個溜冰場的管理員在熱愛女孩的同時熱愛詩歌,毫不奇怪,而且人家并不是為了跟我小姨套近乎才這么說的。當他聽說我小姨暫住我們家,而我們家就在報社大院時,他便托我小姨幫他問問,他不久前投給副刊的那幾首小詩的下落,我小姨答應了。
那天,我跟弟弟在溜冰場玩了很久,不只是我們,全場人都玩了很久。溜冰場的規定是一張票只能玩一個小時,管理員的職責就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上場攆人。但按照“相對論”,一個正在和美麗的姑娘談著心愛的詩歌的年輕人,對于時間,不可能有正確的感知。
然后呢?后來的事兒我沒問過。生活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說著說著就沒了。
二
我后來又目睹過我小姨的一次被搭訕事件,是在小城剛剛開業的“超級市場”里。
那個“超級市場”其實很小,東西也很少,但那么閑閑地一擺,你再閑閑地拿過來一看,就透著洋氣。我當時雖然不過十多歲,但對于“時尚生活”的向往已經萌生,自我感覺相當良好。即便這樣,我還是發現了對面貨架前有個衣著得體的年輕男子很注意我們,準確地說,是看了我小姨好幾眼。
我現在還記得,那天我小姨穿了件紫色的T恤,肩部是鏤空的,露出光潔的蜜色皮膚,下著灰色短裙,小腿不算細,但線條很美。她留齊耳短發,齊眉
劉海兒,長睫毛,大眼睛,看上去又嫵媚又清新。
冷清的超市里,就我們這三個人,貌似各自悠閑地逡巡。那男子始終離我們很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勇氣的水銀柱一個勁兒地上升,即將沖過紅線。
終于,他跟我們“不期而遇”了。“同志,”他說,“我想給我妹妹買點兒零食,你能告訴我女孩子都愛吃什么嗎?”他盡量讓口氣顯得平淡,突出內容。可我清楚地聽到,在那內容的背后,藏著一個俯下身去的男人,他的問話,是他遞過來的一只手,希望得到公主的垂青。我小姨隨和且面色如常地指點了幾樣。那男子謝過她走開,他轉身時,我聽到了他的心碎裂的聲音,好容易制造的一次搭訕,在一聲道謝中完結。他的不聰明之處在于,不懂得制造那種可以綿延生長的搭訕,他的問話是封閉性的,不像溜冰場的那個管理員,留有往下說的余地。
但無論如何,這些都令我興奮,視為成長的福利之一。在我小姨枕邊的那些瓊瑤小說里,不是經常這么開頭嗎?美麗的女孩在街上游蕩,英俊的男主角走過來……雖然我親見的這兩回都是還沒開始就結了尾,但我相信,假以時日,我必然能看到如小說中那樣感天動地的愛情出現。當然,我希望女主角是我,等我長大了的那一天。
二
還沒等我長大,剛進入高中沒幾天,我就發現自己被人盯上了。從這人能夠一天到晚在學校門口蹲守來看,他明顯不是個學生,而是個“混社會的”。一說起“混社會的”,是不是很容易想起“小馬哥”或者帥氣的古惑仔?然而,盯上我的這位,卻是五短身材,長啥樣我現在已經沒法描述了。
他經常會有兩三個同伴,同伴之一還是我們隔壁班的高個子男生,他們都聽他的,這讓我很難理解。我那時還沒有機會看曾志偉演的電影,不明白真正的老大勝在氣勢,不在身材。
每天早晨,他們都等在巷口,我一出來,他們就跟在我身后,說些閑言碎語;我進了校門,他們散開;等我放學,他們再次出現,再把我送到巷口。有一次,我聽到他們在我身后說:“混得真不賴啊!還有保鏢呢!”真讓人哭笑不得。
小城很小,有時我會在街上碰到他們中的某一個,那個人就會一直跟著我,跟過一條又一條馬路,可能由于一個人勢單力薄,他并不說什么,好像僅僅是為了跟而跟。而我心中百味雜陳。不可否認,作為青春期的女孩,有異性追求,就算是混社會的小痞子,也會覺得是一種肯定,但也很驚慌、很無措,還有一點點羞恥,畢竟,對方不是最帥或者成績最好的高年級男生。可不管怎樣,生活不再那么單調了,他們又不能把我怎么樣,跟著就跟著吧。
直到某一天下午,我來到教室,震驚地發現我的抽屜被人翻了個底朝天。里面的東西,一部分被堆到桌子上,一部分被胡亂地塞在半開的抽屜里。課本什么的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是我的抽屜里有個日記本,記的雖不過是些零七碎八的絮語,卻是不可以示人的。
當時我們的課桌抽屜都配有一把小鎖,我覺得把日記鎖在抽屜里比放在家里更安全。我沒想到的是,世上竟有如此高人,輕易就能撬開鎖。
我不敢去找那個人算賬,激憤之下,便給隔壁班的男生寫了封信,義正詞嚴但也略顯文縐縐地指責了他們,并聲稱再跟蹤我我就告訴老師。那男生很快給我回了信,奚落我“沒有眼光”,說看中我的是那個人而不是他。我看著信,居然在想:首先我當然知道是那個小混混跟蹤我;其次,就算我弄錯了,也應該是“沒有眼力”,而不是“沒有眼光”吧?
我當然不會再回一封信糾正這兩點。
隔壁班的男生就此不再跟蹤我,只剩下那個小混混一個人每天默默地跟著。我不記得他是從什么時候消失了的,好幾年后,我弟弟告訴我,我們大院里另外一個更“資深”的混混跟他說,某某打過你姐姐的主意,我想著咱們是鄰居,勸了他幾句,后來他就放棄了。
看來,江湖水深,一物降一物,大佬都發話了,你一個小頭目還不趕緊收手?
可是,為什么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是那么浪漫的馬路求愛故事,到我這兒,就變得如此滑稽狼狽?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
三
到了我十八九歲時,馬路求愛者們依然在小城里活動著。有一天傍晚,散步回來的鄰居姐姐且驚且喜地告訴我,她走在路上,有人跟她搭話,贊揚她氣質好,想跟她認識一下,還約她明天見面。
比我大了六歲的鄰家姐姐問我:“你說我去不去呢?”
我也不知道。那個姐姐最后沒去,盡管她對那個男的印象不錯。是啊,哪能真去呢?多不靠譜啊!只有輕浮的女孩才會買賬吧?而好女孩應該矜持,應該驕傲地飄走。馬路求愛者們的圍觀會增加你的
自信,烘托你的風采,可是千萬別搭理他們,一搭理你就掉價啦!
這是世俗常情,我們在里面浸得久了,就會越過真實的愿望,使之變成第一反應。
25歲那年,我來到省城工作,由于經常搭父親單位的順車回家,便想請輪換開車的兩位司機叔叔吃個飯。我在單位附近的一家飯店請他們,找了個靠落地窗的桌子坐著。我跟叔叔們沒太多話好講,在吃飯的間隙,會看看落地窗外的風景—外面有棵梧桐樹,路燈的光打在上面,像是落了一片金色的雨。
一個男子從窗外走過,他看見了我,與我對望,我趕緊收回目光,悶頭吃菜。我用余光看到那個人一直站在窗外的那棵梧桐樹下,路燈灑下的光就像金色的雨,從他的肩膀一直落到腳下的青磚上。
我心中惶然。就在這時,服務員過來叫我接電話。我拿起電話,已經猜到是窗外的那個人。我忘了他在電話那頭說了什么,也忘了自己說了什么。總之,我以一個本分矜持的“好女孩”的本能反應,掛斷了那通電話。
回到座位上,叔叔們問是誰打來的,我老實地說是一個過路的人。他們便說:“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要當心啊,現在壞人多得很。”我說:“是啊是啊!”
好多年之后,我漸近中年,想起許多事已如前世那么遙遠,再想這事,便是完全不同的感覺了。為什么認定那男子是輕薄之人呢?站在路邊,僅僅因為一個對視便有想要認識的沖動,也許那也是他一生中電光火石般的一瞬—好吧,就算不是一瞬,不止一次,那又如何?人生苦短,可以珍視的事物太少,只當是一次又一次想要遮掩的沖動也未嘗不可。不一定非要想到男女關系上去,更不用想到愛情上去,你要是把過程只當過程,這人生,也許才能既松弛又有彈性。
如今,馬路求愛者早已絕跡,這是歷史的必然。一見鐘情意亂情迷的時代早已過去,據說現在的年輕人,是看著簡歷談戀愛的。論壇上還真有女孩,把幾個男孩的條件列出來,讓大家幫她畫個圈,仿佛那些條件的人肉載體是最不重要的。在這樣的一個時代里,哪還有馬路求愛者的容身之所?
就像曾令我們目眩神迷過的瓊瑤故事,都只能是慢時代里的前塵舊夢,昏昏然地搖過來又搖過去,還有誰會執迷于那片幻影呢?何況,連瓊瑤阿姨都變成了瓊瑤奶奶,而且果斷地改了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