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 霽
在“核裂變”城雕下擁抱生活
文_陳 霽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拎著父親當年用過的一只破箱子來到綿陽。下了火車,我等了很久才等來公交車。這是當時綿陽僅有的一條公交線路,以火車站為起點,經迎賓路、劍南路、涪城路到紅星街,一路塵土飛揚。現在,這路車沿線,當年栽下的法國梧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每當開車從濃蔭下經過,就如同穿越漫長的時光隧道,讓人有一種恍惚感。30年里,一個十幾萬人口的小城成長為擁有100多萬人口的四川省第二大城市,面積也擴張了十幾倍。法國梧桐,正是這座城市成長的見證和象征。
綿陽大大小小的街道,我最感親切的是躍進路。這里有俄式風格的辦公樓、紅磚樓房宿舍區組成的街區,這些都分屬四家大型電子軍工企業。783、780、796和730是這些工廠的代號,它們代表著巨大的秘密,撩撥著外人的好奇心。這是一批起步于“大躍進”年代的工廠,曾經是被大片農田包圍的孤島。
曾經,很多工廠破產、被兼并,而長虹、九州卻在改革開放后迅速崛起。我曾目睹過長虹廠工人下班的盛況,如大型水庫開閘泄洪,身著藍灰色工裝的人潮從敞開的大門傾瀉而出,瞬間漫過幾條街道。后來工廠遷離,躍進路的部分老廠區被打造成北京798那樣的藝術區,“大海航行靠舵手”之類的由紅磚嵌入的標語依然留在墻上,像是胎記。
現在的綿陽已經有了很高的知名度,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綿陽最核心的實力其實不是工業,而是科技。以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中國空氣動力研究與發展中心和中國燃氣渦輪研究院為代表的一批科研院所都在綿陽,它們在一些領域代表著中國最頂尖甚至是世界級的水平。
1983年9月,在涪縣西北方的荒坡上,陣陣秋風不斷卷起草叢上鋪開的地圖。開國上將張愛萍用手杖朝周邊指指點點,然后重重地戳在地上—“839工程”,即科學城建設項目,就此落地。
科學城是綿陽的城中城,我招待外地朋友常到這里。在一個中等縣城規模的范圍內,道路縱橫交錯,樓群被綠蔭和草地掩映、包圍,公園、學校、商場、銀行、酒店和醫院一應俱全,這里似乎與一個普通城市無異。
但是,在科學城的核心區,一座不銹鋼雕塑宣告著它的與眾不同。那是一個迸裂的球體,中心處一個金球光芒四射,散射出沖擊波一樣的能量。這是具象化的核裂變,這里的主人,通過一座雕塑將自己的使命昭告天下。
距離雕塑不遠處,有一個展覽館,里面展覽著東風-3中程核導彈、東風-5型洲際導彈和潛射彈道導彈。每次走近,我都忍不住要撫摸它們,白色或暗綠色的彈體光滑而冰涼,明知道里面的核材料早已被取掉,但內心依然會感到震撼。
科學城是“兩彈元勛”鄧稼先生前工作的地方,它擁有12個研究所,近萬名研究人員。他們研究核武器,也研究最尖端的新概念武器。周末的街頭,那個拎著包匆匆走過的中年男士,那個提著菜籃子從市場里出來的老人,說不定就是某一領域的權威。
正因為綿陽擁有眾多的國防戰略資源,國家決定在此建設“中國科技城”。于是,軍民融合,資源轉化,北斗衛星導航系統、新能源汽車、新一代顯示技術等新興產業,共同塑造著綿陽更具辨識度的形象。

盡管曾經有機會去北京、深圳、海南和成都發展,但我從來沒有真正動過離開綿陽的心思。那些年,我的朋友中也不止一人拒絕了來自成都的調令。“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這不是廣告詞,它真實地反映了多數綿陽人的心態。
來過綿陽的人,一般都會對這里留下美好的印象。全國文明城市、衛生城市、園林城市……這一頂頂帽子,綿陽戴得理直氣壯。
綿陽的地理條件不錯,它地處成都平原北緣,物產豐饒,冬暖夏涼。涪江及其支流安昌江和芙蓉溪在這里交匯,它們蜿蜒流淌,在丘巒環抱的沖積平原上勾勒出幾條優美的曲線。城市與山水相融,粼粼細波日夜拍打著兩岸,就像這里的生活節奏,不緊不慢。
而2200多年的城市史,讓綿陽不乏底蘊。撇開幾十里外的李白故里不說,原市委大院的某一個角落就是歐陽修的出生地,斜對面的馬家巷里,一個曾經叫文公館的地方做過馮玉祥的司令部,抗戰名將宋哲元在那里結婚,去世后被安葬在富樂山—劉備與劉璋當年歡宴百日的地方。從市委大院朝東走幾步,過涪江就是芙蓉溪,杜甫送老友嚴武入朝至綿州時在這里看漁夫打魚入了神,寫了十幾首《觀打魚歌》。從這里南望西山,那座古建筑就是揚雄讀書的子云亭。市中心的鐵牛廣場有個天青苑,每天下午和晚上上演川劇,一出《雙雄會》,說的就是劉備、劉璋的故事。我不止一次在這里款待朋友。臺上在表演變臉吐火,一詠三嘆,臺下的我們吃著宮保雞丁、東坡肘子,喝著豐谷酒,感覺很古典、很懷舊,有一點兒民國遺民的味道。
綿陽古老,但很大程度上又是個移民城市,城里充斥著南腔北調。移民來自“三線建設”,來自長虹等大企業,來自西南科技大學、綿陽師范學院、四川文化藝術學院等十幾所高校,來自綿陽中學、南山中學、東辰學校等名校。
移民多,尤其是大量精英的涌入,改良了城市基因。所以,綿陽人溫和、包容,外地人也很容易融入,他們和老綿陽人一樣沉迷于麻將,喜歡燙火鍋、吃牛肉米粉,自得其樂,閑適而知足。
這樣說來,綿陽成了染缸。任何人,咚的一下被丟進來,染一水,就變得比綿陽人還綿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