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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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內古特從時間鏈上脫開了
趙雨
1945年,情人節前夕,二戰臨近尾聲之際,為配合蘇聯挺進柏林計劃,西方盟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先生考慮對德國某些東部城市實施“戰略轟炸”,最終,目標選中了德累斯頓。2月13日夜至15日晨,英國皇家空軍和美國陸軍航空隊在這個城市的上空相繼丟下了將近四千噸炸彈和燃燒彈,大火遮蔽了整個夜空。
那兩天,一位被德軍俘虜的美國偵察兵在空襲前僥幸躲進了一個肉庫,那兒很冷,到處都掛著宰好的豬。他膽戰心驚聽著或近或遠的爆炸聲,強烈的煙癮發作想抽口煙而不得。第二天空襲結束,從肉庫上來后,迎接他的是一團團黑色濃煙,地面的建筑已不復存在,幾百年來匯集無數大藝術家心血的巴洛克風格精美雕塑全部被毀,城市成了廢墟,人民成了被宰殺的牲畜。他分派到一個任務:清理尸體。
“每天我們進城,從地下室和掩體里往外挖尸體……我們進去之后,那些典型的掩體,普通的地下室,就像一列有軌列車,人們就那樣坐在座位上,都已經死了。”那位偵察兵后來在一次訪談中回憶道。那些被處理的尸體總量達十三萬五千具之多,這是后來公布的數字,他在事后借由這段經歷寫成的一本書里寫道:“在當時的美國知道那場空襲的人并不多,比如說,沒有多少美國人知道它要比廣島更慘,我本人也不知道,被公布的消息不多。”他說自己是那場空襲在地球上唯一的受益者,因為他“從每個被炸死的人那里掙到三美元。”那本書叫《五號屠場》,他叫馮內古特。
寫此書已是二戰過去多年后,馮內古特也已從偵察兵成為一名作家。他寫的書從未引起轟動,評論界將他視為一個通俗小說家,他的作品中總是出現科幻元素,這對于嚴素的純文學圈子是不屑一顧的。寫作《五號屠場》全憑運氣,他得到一筆古根海姆寫作基金的支持,人家知道他參加過二戰,讓他寫一本有關二戰的小說。關于德累斯頓轟炸的記憶就冒了出來,他拿著那筆基金遠赴歐洲,采訪當年的幸存者,費了不少力,照理說,這本小說的素材夠豐富的,他卻始終不滿意。“我試著寫,但路子不對,寫出來的全是垃圾。”他看過太多戰爭小說,沒一部讓他瞧得上眼的,那些作家都一本正經宣講一些似是而非的人類大道理。他不想躋身他們的行列,在書中不時激憤地喊幾句控訴戰爭的口號。過了段時日,他想起自己的獨門絕技,人家不是說他是科幻小說家嗎?那就在小說里加入科幻元素,誰規定不能這么做呢!這樣一想,茅塞頓開,他在小說正文開頭寫下了這么一句話:
“聽我說:
比利·皮爾格林從時間鏈上脫開了。”
作為他在小說里化身的主人公“比利”先生就這樣成了一名該死的時間旅行者。
提出“時間鏈”這一概念是一大創舉,時間是無形的,“逝者如斯夫”,它像水的流動、空氣的傳播,虛無定所。“時間鏈”卻因有了這條鏈,變得有形了,蕓蕓眾生都被拴在鏈子上,按部就班,前進著。這時有個人從那上頭掙脫開了,他無需遵守規則,可以自由移動到鏈上的不管哪個點,跳來跳去玩雜耍,他就是比利先生。“他患有時間痙攣癥,難以控制下一步的走向。”他是小鎮理發匠的獨生子,學過驗光配鏡專業,參加過二次世界大戰,成為德軍的俘虜,經歷過德累斯頓轟炸——這些都是他作為馮內古特在小說中化身的證據。
他第一次從時間鏈上掙脫就在二戰戰場上,和偵察兵小伙伴們在后方防線行軍,突然“倚在一棵樹上,閉上眼睛,腦袋后垂,張大鼻孔……”他開始時間旅行,從1945年回到小時候和父親在洗浴室洗澡;接著來到1965年,在松樹丘養老院看望年邁的母親;再到1958年,參加兒子羅伯特“棒球聯合會球隊舉行的宴會”;到1961年,在一個晚會上喝得爛醉,和一個女人偷情;最后回到二戰戰場。
這里有個重要的關節值得探討:比利先生在時間穿梭時,從A點到B點,A點的肉身是否存在?如果不存在,就只有一個肉身,是徹底的穿越。比利先生不同,發生“時間痙攣”時,旁邊的人發現他處在昏厥狀態,他的肉身是還在原地的,這就只是意識的流動。在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馮內古特偷換了概念,他不滿足于敘述時間的線性鋪排,讓小說人物隨著聯想、通感等意識活動,任意切換時空、場景,目的只有一個:在有限的文本中,體現生命歷程的寬廣化。這是小說創作的技巧,這一把戲,馮內古特的前輩福克納早在《喧嘩與騷動》用過了。
但《五號屠場》的創新點不僅限于此,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馮內古特還讓外星人登場了,從戰場回來的比爾先生被外星人綁架,他們來自“特拉瑪法多星球”。一本旨在批判二戰美軍轟炸罪行的小說,主人公卻被外星人綁架了,這有夠荒唐的。而科幻因素的加入并非為博人眼球,增強戲劇性,它的內在有一套非常嚴謹的科學觀:“特拉瑪法多星人”告訴比爾先生,時間沒有因果聯系,而是分段的瞬間聯系而成。整個宇宙在他們試驗飛碟的新燃料時已被炸毀,這件事發生在“未來”,“特拉瑪法多星人”生活在“現在”,未來也是“發生時”,與“現在”同時發生,這兩個時空是平行同步的,即便你知道宇宙要炸毀,也無法改變,還是一定要去試驗那種致命的新燃料。比爾聽了,恍然大悟,既然如此,就算他死過一萬次,仍是“活著”的,因為死亡并非終結,無數個時空中,他都“不死”。
這是小說中科幻的部分,另一部分,馮內古特則嚴格遵循現實主義的路子,對比爾在戰場上的經歷進行詳盡的敘述,筆觸冷峻嚴素,儼然一副地道戰爭小說的模樣。比爾先生行軍的路線也是馮內古特當年走過的,他被俘虜到德累斯頓,迎來那場轟炸。轟炸結束,他被一件小事觸動:一名當過中學教師的士兵因偷拿了一只不屬于自己的茶壺而遭到逮捕,經過審判后,被槍決。馮內古特感嘆:美軍犯下如此慘絕人寰的罪行,沒有一名士兵遭到審判,偷拿一只茶壺卻讓一名中學老師被法律制裁了,還有什么比這更荒唐的?小說結尾在一片春意盎然的鳥鳴聲“嘰——啁——嘰”中戛然而止。
《五號屠場》出版于1969年,正值越戰之際,美軍陷入熱帶叢林,無法自拔,國內反戰情緒空前高漲。該書給了那些孩子、丈夫身在戰場的父母、妻子們情緒發泄的窗口,人手一冊讀得眼眶紅紅,評論界則重新打量這位曾被他們定性為通俗小說作家的家伙,將他提高到大師級地位:“馮內古特的長篇小說已成為美國反文化思潮的經典之作。”(《紐約時報》),馮內古特終于得以告別前半生窮困潦倒的生活,不再為衣食住行發愁了。但正如所有上過戰場的人一樣,他的精神狀況日益下滑,最終得了抑郁癥。1944年,他的母親正因患抑郁癥吞食安眠藥自殺,現在,輪到他了。1984年的某一天,馮內古特效仿母親的做法,吞食大劑量藥物,還攝入了大量酒精。在他迷迷糊糊之際,據我推測,他可能也從時間鏈上掙脫,回到了二戰的戰場,回到大轟炸前夕,面對霧茫茫的德累斯頓天空,咆哮道:“來吧,老子不在乎和這座城市共同滅亡。”這時,時間鏈再次斷裂,他滑向了不知哪個時空的深淵。
欄目主持◎梁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