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虎咬傷之后

劉敏

咬人的不僅僅是東北虎。

趙菁開車來接我的時候，戴著口罩，視頻上的長馬尾變成了板寸。延慶郊區沒什么聊天的地方，她本想再去開個鐘點房，看我只有一個人，就說“上車到我家里聊吧”。

趙菁語氣很禮貌，車子無聲地調了個頭，我非常尷尬，不知怎么開口寒暄：在今年7月23日，她一家四口到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游覽。在東北虎園內趙菁下了車，被老虎撲倒叼走，沖下車救她的母親瞬間又被老虎圍攻，最后二人一死一傷。

事故已經發生4個月了，趙菁開始出來面對媒體，起訴動物園、確定索賠數額，認為母親救她是見義勇為……每一次新動向都會成為熱門新聞，被掛在新浪微博的輸入框旁邊，被各種新聞App推送。

今年7月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被老虎咬傷的趙菁（化名）

就連我正乘坐的這臺白色速騰轎車，也是熱門。事發第二天的7月24日，趙菁下車的視頻被放到了網上，最早發布的@央視新聞獲得了近8萬轉發、9萬評論、2.6萬個贊。經過網絡、電視傳播，保守估計，有上千萬民眾看到了這臺白車停下，趙菁開副駕車門、繞過車頭、丈夫開主駕車門、瞬間趙菁被老虎撲倒的過程。

車子開到了一個單位大院里，趙菁的家是家屬樓的大開間，一橫一豎兩張床占去了一半空間，一家三口是和趙菁的父親同住。屋子里沒有母親的遺像，也沒有3歲兒子的掛畫，今天鄰居幫她去幼兒園接孩子，趙菁和父親坐下來，第十余次向媒體回憶事發的過程。

趙菁口述

我今年32歲，之前在馬鞍山當涂縣一家大企業里面做項目申報工作。我和我愛人從認識開始一直是異地戀，現在孩子3歲要上幼兒園了，考慮到長期分開也不是個事兒，今年6月我帶孩子過來，在北京找了個工作。

我母親是臨時過來幫我帶孩子的，本來打算待到10月份，正好孩子過3周歲生日時我們一起回家。從她來，到事發，一共才20天。

我在當涂縣有自己的家，但平時還是跟父母住在一起，周末會跟父母帶著孩子去逛逛商場、去公園游樂場，沒去過野生動物園。我愛人自己在延慶工作六七年了，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離單位只有10公里，他自己從來沒去過，同事說這個動物園很刺激，能零距離接觸，我們就想一家人周末過去看看。

出事那天是個周六，早上我還發了一條朋友圈，說我們去給車做保養。吃了午飯，大概下午2點鐘，我開車進了八達嶺野生動物園。

在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游客與動物可以零距離接觸

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沒我們想象的好，沒什么動物可看。食草動物跟沿街乞討的小孩一樣，頭伸到車窗里跟我們要吃的，馬來熊個頭小，看著可愛，它們也追著車乞食，不給還不讓走。事發時我家孩子還不到3歲，我們都不敢開車窗讓他接觸動物，前面很多車都把車窗搖下來伸手摸動物的頭。

我們中途到過休閑區，是那種大家下車吃東西、上衛生間的地帶。附近還有給猛獸喂食的區域，我母親的手機還拍了幾張照片：老虎、熊關在籠子里，籠子上掏了窟窿，那個窟窿只要有人敢伸手，是能伸進去的。游客們都是現場買了牛肉用竹竿挑進去喂老虎。自駕時我們也看到很多車一路都在喂食，他們應該是自己準備了白菜、胡蘿卜，我媽媽還說，早知道我們也帶點菜好了。

在第一個休閑區，我開了一上午車很累了，就跟愛人換了座。這臺車是我在老家用的車，平時都是我上下班開，這次跟朋友交替著把車開到了北京。我愛人在北京很少開車，他開車技術不行，進入猛獸區一直要起步、剎車、起步、剎車交替，而且是上下很大的山地，等到開進東北虎園后，我已經暈車了，笑話他：“你技術太爛了，算了算了我來開吧。”

我們倆平時很少吵架，最多就是鬧矛盾時冷戰不說話。事發后大家都說我們當時吵架了，但你看視頻，我是因為暈車立刻下了車，我愛人還有個解安全帶、拎手剎的動作沒完成，就慢了幾秒。等我走過去，他自己就把車門打開了——這個動作就說明我們是在車內商量好的。如果是吵架的話，肯定是我上去拽他的車門，甚至都拉不開。

我們當時以為已經出了猛獸區了，之前在其他猛獸區我們看到了白虎、棕熊、狼、馬來熊，就是這個東北虎區，一直沒看到老虎，我兒子還問過姥姥老虎哪去了，我母親說“老虎在山洞里睡覺呢”。此前的白虎園、熊園，公路都是一條直線，有動物來回穿梭，只有東北虎園公路比別的猛獸區都長，走完直線還有一個U字形。當時附近一直沒有動物，也沒有安全提示，再加上之前看休閑區都停了很多車，我們這附近也有一臺救援車停車，因為有前面的慣性思維，我們都以為早已經出了東北虎園。

現在像網上說“三歲小孩都知道老虎會吃人”，這個我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我們一車人都向四周環視了一下，我們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真的是再三確認了。

等到被老虎從后面一叼，我當時就嚇暈過去了?？匆曨l叼的是腰，但給我當時感覺是咬到了脖子后面的脊椎，后面的所有過程我都完全不知道，再醒過來，已經是在醫院的第四天了。

網絡狂歡

趙菁的父親趙安是7月23日當天晚上得知消息的，趙菁的兩個舅舅到家里告訴他：“二姐”（趙菁的媽媽）在北京出了車禍，不用擔心，正在醫院搶救，我們現在就坐高鐵去北京。

趙安今年60歲，他之前在一家股份制公司工作，現在已經退休。老人平時在家常用Wi-Fi上網看新聞，他說“騰訊啊、今日頭條啊、新浪啊，每天都看看。但一離開家手機就沒上網了，這些消息我完全都不知道”。次日清晨，火車馬上要到北京，趙安越想越不對頭，問兩個內弟才知道，妻子在頭一天下午受到老虎攻擊，人已經不在了。

“我家一共三口人，現在一死一傷，這種打擊肯定是巨大的?！备w菁一樣，趙安現在的敘述一直很冷靜、條理分明，只是偶爾有情緒激動的時刻。他詳細回顧了到北京的時間點：24日早上6點，女兒下手術臺，10點，自己趕到北醫三院的ICU大門口?！拔乙粊砭椭北糏CU按門鈴，里面問我什么事，我說我的女兒剛剛下手術臺，我才從老家趕過來，想進去看她?！弊o士告訴趙安未到探視時間，不允許進入。趙安問，能否在外面就看一眼？回復還是不行。

趙安告訴我們，他沒有吵，什么都沒說就走了?！捌綍r我們也是在工作單位干事的人，這些規章制度我們不能違反，這道理我們是懂的。”但是他沒意識到，妻女的事故在頭一夜就已經被發到了網上，所有的輿論正在發酵，一觸即發，而自己的行為也會變成一例實證匯入洪流。

7月23日當晚，《法制晚報》微博賬號用“年輕男女在車內發生口角，女子突然下車去拽男司機的車門，結果被竄出來的老虎叼走”的說法介紹了這起事件，這也是“吵架”這一說法的唯一來源。

熱門評論的前幾條是：

1.這女的“作”也不分個地方，唉，可憐老人。6012贊

2.用血和生命證明動物園里的東北虎還是有野性的。4706贊

3.謝謝你們用實際行動為大家講述了什么叫作死。4622贊

4.這女的在家厲害慣了以為什么都要怕她。4412贊

7月24日下午，“央視新聞”微博賬號首先放出監控視頻，1分27秒的視頻里記錄了趙菁被老虎叼走、母親下車追趕、丈夫下車又跑回關車門、附近一臺救援車同時沖出的過程，隨后過程因進入視頻死角而切斷。

熱門評論的前幾條是：

1.就這個事情，真的想呵呵了，憑啥讓公園停業整頓？正常人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懂嗎？誰讓你下車的？不作死不會死，不懂？55752贊

2.害了自己還坑了動物園，蠢人而已。52601贊

3.如果這件事動物園賠一分錢，那真是看不下去了，是他們自己不守規矩，人道主義賠償？那是賠給人的，不是捐給傻×的。54407贊

這1分27秒的視頻，和“吵架”的說法，迅速傳播開來，變成了一場同題議論文大賽。

大量的微信公眾號迅速抓住了這個熱點，7月24日微信公號“仕圖”發布《別跟易怒的人戀愛結婚，他被老虎吃了，你不得傷心嗎》，提到趙菁丈夫的來回折返，認為他是在危險面前猶豫：“怎么避免這種糾結和掙扎？熊師傅的建議就是，直接把這種易怒的人，從你的擇偶、擇友名單當中剔除掉?！?/p>

微信公號“油炸綠番茄”7月25日發布文章《比老虎更可怕的，是一個人對規則的蔑視》，作者指出：“那個因為一點口角在野生動物園都敢開車門的女人，生活中必然戾氣深重，橫行霸道，不會把任何規則放在眼里。出事不是她的不幸，沒出事才是她真的走了狗屎運?！边@篇文章已經有超過260萬的閱讀量，其中著重強調：“千萬要遠離那些不守規則的人，因為雷劈他的時候，可能會連累到你?！?/p>

與此同時，各種各樣的猜測流傳開來：

有人說這家人是從上海來北京度假的，租車到動物園自駕游，男子姓莫，從事金融行業，女子是小三，平時二人關系就不太和睦，車上的兒子是非婚生的;

有微信群對話截圖，稱“我北醫三院的同學說這女的是三院SICU的醫鬧，這次估計還得鬧……據說在三院醫鬧小有名氣，三院人都比較關心老虎吃剩下多少”。隨后一張署名“北醫三院 李大夫”的微信朋友圈截圖稱：“沒有規則感，不遵守秩序，已經付出喪妻傷女的慘痛代價，在探視病人上還要提非分要求，不到規定時間就像（想）給他開綠燈，一心為己的自私心理，外加凡事裝弱勢群體的陰暗目的，那邊逼停了野生動物園，這里還要鬧個感染播散關停ICU嗎？做人就不能素質高一點點嘛。”

幾天后，還有傳聞，稱趙菁已經因為敗血癥不治身亡。熱評里有網友回復：“早點死了吧，把親媽都害死了，還不如早點死……女人啊，還是注意自己的脾氣吧。”

趙菁臉部被咬開、全裸身子背部被老虎咬出血洞的照片在微信、微博里流傳，注明是“被老虎咬的那娘們兒”。她的戶籍信息也被發到了老家的論壇上，工作單位、學歷、婚姻狀況、服兵役情況、詳細地址一應俱全。

有了“違規下車”這個前提，網絡輿論便掌握了一把尚方寶劍，生活中種種對不守規矩的怨恨，都集中在了這個不知名的女人身上，那些“小三”“醫鬧”等自帶圍觀正義的熱點標簽，也都在傳言的反復傳播中形成了自證的循環。

趙家沒人開口。

母親已經去世了，女兒還躺在病床上搶救;女婿的單位較為敏感，不好出來接受采訪;趙安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接到的親友電話都是慰問，讓他好好照顧身體，外界網絡信息在一個60歲老人的周圍是關閉的。

直到十幾天后，一個朋友給趙安打電話，讓趙安趕緊上網看看，說到處都是他家的負面新聞。趙安這時候才知道，自家的事情早已發酵成了一個不可收拾的局面。

危險的動物園

這不是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第一起動物傷人的事故，只不過是迄今為止輿論影響最大的一次。

最相似的是2012年10月27日下午，65歲的劉姓老太太和親朋一行七人，來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自駕，在趙菁出事的同一個東北虎園區，司機根據地面的車痕判斷是安全區，讓大家到一處空曠區域下車上廁所。車上男女紛紛在樹林中小解后，聽到劉老太太的呼救，親朋們自己抄了家伙一起趕走了老虎，劉老太太的面部遭到咬傷，如今導致面癱的后遺癥。

此外，2009年3月7日，三名男子爬完長城想抄近路下山，翻墻后誤入虎園，一人被老虎咬死;2014年8月28日，孟加拉虎園內一名巡邏員被老虎咬死;2016年3月3日，動物園動管部經理在給大象喂食時被踩死。

此外，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的法定代表人為李曉明，他在2015年9月之前，也是秦皇島野生動物園的法定代表人。2015年8月12日下午，在秦皇島野生動物園白虎園區，“一名女性游客在野生動物園白虎園區參觀時自行下車，受到老虎攻擊受傷。事情發生后，秦皇島野生動物園迅速組織救治，該游客在送往醫院后，經搶救無效死亡”?！@起與趙菁事故高度相似的老虎咬人事件，因為只有短短不到100字的新聞報道，沒有視頻、沒有詳細背景介紹，事件發生幾天后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趙安說，自家最初沒有面對媒體，也是因為延慶區領導對他們的承諾和勸說：“會敦促園方盡快拿出一個賠償方案，使你們受害家屬滿意，我們會對你們負責到底。另外我們提出一點要求，園方是我們政府招商引資招過來的民營股份制企業，在這里多年了，平時他們遵紀守法也不容易，為了使雙方以后能很完滿地把這個事情協商解決好，你們不利于園方的話在網上媒體上就不要說了，說了以后不利于雙方協調?！?/p>

8月25日，北京市延慶區人民政府網站公布了事件調查報告，認定事故是母女雙方沒有遵守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猛獸區嚴禁下車的規定，最后造成了一死一傷的結果。調查組認定：“7·23”東北虎致游客傷亡事件不屬于生產安全責任事故。

“動物園有了這個調查報告做支撐，對我們的態度立刻就變了，從積極主動變為消極被動到最后不理不睬，再到最后就賴賬說沒有責任，說‘出于道義上的，我們可以給你一點補償?！壁w安說。

此前八達嶺野生動物園為趙菁交了12萬元醫療預付費，報告出來后，園方認為這筆錢已經涵蓋了補償金額。到趙菁出院，家里自己拿了1萬多元治療費。我們一進家門，趙菁就摘下了口罩，能清楚看到她右臉兩個括號一樣的傷口，下嘴唇有一部分神經已經沒知覺了。咬她的是一只幼虎，一口就把90多斤的趙菁拖到了旁邊的山腰上，咬傷了她的后頸、背部、腰部。趙菁掉了兩顆牙齒，下頜骨骨折現在打了鋼板，未來還要做種牙、拆鋼板、整容等手術。

也幸好叼她的是一只幼虎，這些咬傷沒有致命。事后據目擊者告知，趙菁母親沖出車門，脫下鞋擊打這只幼虎的頭，立刻招來三只成年老虎，三只老虎咬住了趙母的頸部，老虎把她甩了幾下她就沒掙扎了。

這個過程，跟野生動物學家喬治·夏勒對野外老虎的記錄完全相符：“在大多數情況下，這種大貓會非常隱秘地盡可能接近獵物，這么大的老虎，弄出的聲響卻小得不可思議。然后，它會突然沖向（老虎擅長跳躍，但不善于長跑）獵物。就在到達獵物身邊的那一刻，它會一個猛撲——通常撲向獵物的背部或側面——將獵物擊倒在地，然后迅速咬住其喉嚨直到對方窒息而死。”

要個說法

北京已經入冬了，出事的東北虎園區在11月末已經重新開放，園區里現在加裝了電網，豎起了更密集的明黃色警示牌。夏天掩藏老虎的草叢已經枯萎，老虎躺在山坡上的虎舍門外無聊地曬太陽，它們和游客之間已經架起了一道電網。

趙安從7月至今只回過一趟家，是9月把妻子的骨灰帶回了馬鞍山。趙菁的新工作再也沒去過，父女兩個人后悔當初沒有第一時間辟謠，在政府調查報告出來后也沒第一時間表示不接受，這讓自家現在變得非常被動。

趙菁8月15日出院，出院第四天，她才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第五天，父親把手機還給了她，趙安怕她上網精神上經受不了打擊。在各種采訪里，趙菁都沒有提到自己看到網絡輿論時的心情，她很平靜地告訴我，自己的情緒也崩潰過，下一句又冷靜地回到了法律責任劃定的問題。

趙菁重新梳理了一遍網絡消息的來龍去脈，她最先去找“吵架”一說的來源：“23日當天有兩個爆料人跟《法制晚報》爆料，說我們因為吵架下車，一個是動物園的員工，還有一個是動物園的前員工。當時是夏天，我們都關窗戶開著空調，最近的救援車離我們五六米，只有一個司機，如果吵架他也根本都聽不見。事發后我母親已經去世了，兒子才3歲，我暈過去了，丈夫照顧我，誰能說出吵架這個原因呢？”趙菁得知，當天《新京報》記者也接到了QQ線索爆料，但因為吵架說法沒證實，發稿時沒有采納?！斗ㄖ仆韴蟆吩谖⒉┥下氏扔昧诉@個說法，次日紙質版上，“發生口角”這一句消失了。

趙菁聯系過《法制晚報》，要求他們提供兩個爆料人的聯系方式，晚報記者稱要保護信息源的個人隱私，沒有告訴她。

醫鬧說法的微信朋友圈截圖，最早來自微博上一名北京阜外醫院醫生的微博，稱“焦點人物走到哪里都是焦點”，但很快這名博主刪掉了微博，稱：“死傷者家屬已經付出慘痛代價，但罪不當株（誅），請各位口下留情?！?/p>

那些展示傷勢的照片已經泄露了趙菁的隱私，她最近還去最早收治的延慶區人民醫院問過，沒有任何答復?？雌饋恚切┱掌膫鞑ヂ窂绞窍劝l到朋友圈，再飛快地傳到了其他網絡社區?！霸恼f：這是剛送來的病人。那一看就是內部人拍的，而且就是在床邊拍的，不是醫生就是護士，或者護工。”趙菁的丈夫問過北醫三院，得知三院也開過好幾次保密會議，謹慎對待外界媒體，然而即便這樣，一張縫合后的面部照片依然流了出來。

“現在我們的主要精力還是跟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打官司，像報社、醫院這些，暫時也不想再去追究了，而且我們已經被扣上了醫鬧的名聲，再去找醫院只能更惹麻煩?！壁w安說。

然而最近趙菁還是跟延慶區人民醫院有過一次風波。那些說她是“小三”、是醫鬧、拍攝她照片的人都消失在了網絡的角落，但現實中的惡意依然還在。幾周前，趙菁帶孩子去延慶區人民醫院看病，兩個電視臺的記者到醫院與她碰面，等待期間把尸檢報告、動物園門票放在地上拍鏡頭。

醫院一名保安過來，要求他們停止拍攝，必須提供證件。“我在那種特定的環境之下有點不舒服，說你們保安既然能夠管別人拍不拍，那為什么當時我在你們醫院的時候，我那個受傷的照片怎么被拍得那么清楚？”趙菁描述，保安立刻就火了，反詰問：拍你因為你長得美啊，誰拍的你找誰去，一看你就不是一個好東西?！八f，‘老虎沒咬死你，真可惜?！?/p>

最后是其他媒體的朋友看見了趙菁的朋友圈，幫她向醫院投訴，讓醫院向她道了歉。我問她為什么會想到發朋友圈，趙菁說，雖然有電視臺記者在旁邊作證，但自己不先把這次爭吵發出來，擔心醫院在場的其他人又會演繹出其他版本。

11月15日，趙菁和父親將八達嶺動物園起訴到延慶法庭，提出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精神損害賠償金等共計154萬余元，其中，死者趙母的索賠金額為124萬余元，傷者趙菁的索賠金額暫定為30萬余元。

起訴的消息，又一次變成了熱門新聞。很多人不理解趙菁一家為何反復占據新聞熱點。我問趙菁父女，在這么大的輿論壓力下，有沒有想過多次曝光對自己的傷害？

趙安說，如果不發聲，就要背一輩子的罵名?，F在出來澄清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只是針對這個事實進行合理的維權”。

11月28日，遼寧衛視的“有請主角兒”節目播放了趙菁的專題節目，在舞臺上，趙菁戴著口罩，敘述了整個事件的前因后果。她還是跟其他采訪中一樣，說話條理清晰，訴求明確，也沒有情緒激動，也沒有眼淚。最后是在男主持人的煽情中，在音樂聲里加入了一段向母親流淚的致歉。

趙菁上大學時輔修過新聞，但對新聞傳播仍然所知不深。她的親友沒有人從事媒體行業，也沒有人是微博大V或有微信公眾號。她對遼寧衛視這檔節目期待很大，期望能一洗身上的臟水，扭轉輿論的局面。在節目現場，她明確指出，死傷的后果中，“是我們的責任我們承擔。但不能因為我們的責任而說園方沒責任”。

然而44分24秒的電視節目實在是太長了，很少有人能守在電視電腦前看完。遼寧衛視的運營團隊也剪輯出了推廣的短視頻。

在短視頻一開頭，主持人問：“主要責任在誰？”

趙菁答：“是我?！?/p>

此前連續幾個問答都是關于趙菁母親的：“媽媽火化了嗎，看到最后一眼了嗎，看到的時候傷心嗎？”這個關于母親的背景，被完全剪掉了。

隨后的網絡新聞標題，便變成了《八達嶺“被老虎咬傷”女子上節目道歉：主要責任在我》。

在我采訪的當晚，趙菁在朋友圈發聲明，告知遼寧衛視傳播有誤，她并未承認自己負主要責任，她說：“本人只對自己的母親道歉，自始至終認為動物園應當負主要責任！特此聲明！”

四五個小時后，這個微信朋友圈里的聲明又變成了一條網絡推送新聞。在“老虎傷人案女子否認曾說自己負主要責任”的微博下，網友評論：“能別報道她了嗎，煩?！?/p>

（趙菁、趙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