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鷗
近日細讀了詩人賴廷階的組詩《復活》,喚起了我多年以來對組詩的思考。我始終認為,組詩中每一首詩歌之間所呈現的思想與美學的一種空間重構與開闊的藝術張力是組詩的一個詩學特質,但是這么多年我都沒有對組詩的這個詩學特征進行言說,我看著賴廷階的組詩《復活》言說的欲望被激活,以期借《復活》的文本妄言幾句,以解集聚我胸口多年來想說而沒有說出的惆悵。
在當下的詩歌現場,詩人賴廷階是一位很低調的詩人,然而卻是一位有著相當的閱讀期待的詩人。組詩《復活》是詩人賴廷階的近作,全詩由《熏衣草》等12首短詩構成。每一首詩歌的題旨彼此勾連、相互滲透、交相輝映、共建重構,令整首組詩獲得了更為開闊的詩學意蘊與更加豐富深刻的精神內涵,具有廣闊的延伸性與靈動的思考與美學空間。
我們知道“復活”是基督教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與儀式,有著非常豐富的宗教內涵與人文精神,是籠罩西方文化的一個淵源性的精神背景,是歐美詩人非常熱衷表現的題旨,葉芝等大詩人都有著經典的抒寫。面對意蘊如此豐富深刻且已經被大師們充分表達的宗教主題,詩歌如何處理這樣的題旨是對詩人一個近似于殘酷的考量。下面,我依次對這12首詩歌做一些我純粹個人化的解讀,以期獲得對組詩《復活》更為豐富、遼遠而深刻的認知。
我們先來看看《薰衣草》(詩均見前頁,此文略)。這是詩人截取的一個畫面。一個薄霧繚繞的清晨,一位女孩手捧藍紫色的薰衣草,清冽的吆喝敲打著城市,然而誰也沒有在乎這位女孩的存在,誰也沒有看到她手中的薰衣草。我們知道盡管薰衣草生長在世界各地,但以法國的普羅旺斯最負盛名,她是優雅、美麗、浪漫的代名詞。面對這樣的畫面,我們似乎可以理解為象征著美麗、優雅和浪漫的薰衣草已經凋零,被世人冷落而不屑,沒有人再愿意看它一眼,而手捧“薰衣草”叫賣的小女孩同樣被人遺棄,“薰衣草”的悲傷就是女孩的悲傷,“薰衣草”的疼就是女孩的痛。這是畫面告訴我們的直觀感受,其實薰衣草的美麗永遠不會凋零,而凋零的是我們人類的心靈。透過這樣的畫面,我想詩人感悟到的是人類靈性的高度喪失,麻木、庸俗、無序已經成為一個時代永遠無法康復的絕癥,人們對美、優雅、浪漫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知道,靈性是萬物具有生命與意義之源,如果人們沒有靈性,人們無法聽到萬事萬物的聲音,無法聽到神的聲音,整個世界就如同一具驅殼,沒有智慧,沒有真情,沒有愛,甚至就是一個巨大的墳場。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想詩人是借“薰衣草”的命運昭示當下心靈、真情、關愛、撫慰嚴重缺失的存在狀態與存在心理,揭示一個時代空寂、迷茫、冷漠、虛偽、世俗、焦渴的精神困境。
面對如此冷漠、世俗的生活圖景,詩人希望人們俯下自己的身軀,親吻這雙空茫的大眼睛,就“像世界的愛從未離開”,詩人甚至渴望自己“也是路邊一棵帶著泥水的草”。詩人這種俯下身軀的卑微身姿在這個麻木、庸俗、無序的時代顯得難能可貴,這是人間的真情與真愛,令那些麻木冷漠的路人相形見絀,由此我們似乎可以相信一個時代的詩人,標識著該時代最后的良知。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期望的“復活”獲得了明晰的空間指向——人間的良知與大愛。
我們再來看看《婚姻》一詩。我們知道,婚姻應該是愛人相互廝守、相濡以沫的溫暖的港灣,但是在詩人看來,婚姻已經發生病變,成為一只強有力或無力的無形之手,就像陽光落下的斑點遮蔽著愛情已經消失的孤島,就像一場暴雪洗劫了人的內臟。婚姻不是溫暖幸福的港灣,反而成為綁架靈性、扼殺愛情、摧殘生命的美麗的工具,而在這樣的婚姻中女人早已失去自己的心靈,失去對愛的渴望與追求,甚至就連悲愴也沒有了,僅僅剩下軀殼。詩人只能無奈而悲傷地寫到“這群錯愕的女人,早已沒有了/悲愴的女人/就像風一樣刮過的女人/只有一顆浸泡在藥水里的心/依然在跳動——/只有一個屬于眼淚的詞/慢慢在流出……”。透過這樣的詩句,詩人的揭示精準而殘酷,以其敏銳的感知力與精準的表現力揭示了既溫暖又寒冷,既真實又虛幻的婚姻對當代人的摧殘,指認了現實的病癥與心靈的困境,顯然,詩人借組詩《復活》所渴望的精神上的“復活”又獲得另一個向度的揭示與豐富。
《潔癖》是詩人一首只有十行的短詩,然而詩人奇異的視角彰顯無遺,所獲得的不動聲色的藝術效果令人驚艷折服。我們知道,從心理學上說“潔癖”是一種心理疾病,是一種強迫癥,即把正常衛生范圍內的事物認為是骯臟的而倍感焦慮,強迫性地清洗、檢查及排斥“不潔”之物。“潔癖”分肉體潔癖、行為潔癖和精神潔癖。
價值倒塌、尊嚴喪失、道德淪喪、心靈麻木、人格扭曲、旨趣庸俗已經成為一個時代觸目驚心的病癥。充分表現人們在這個時代整體的生存經驗應該說是詩人和作家不可回避的最為錐心的主題,然而如何尋找一個奇異的視角,不動聲色的表現這個時代的病癥卻很需功力。詩人賴廷階獨具匠心,巧借“潔癖”這個心理學名詞,從存在的層面揭示了一個時代的荒謬、卑劣、無恥以及由此籠罩之下的人們前所未有的精神的分裂與絕望,指認了一個時代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彰顯了詩人對現實的精神性批判,表達了詩人對高潔靈魂的追尋與贊美。短短的十行詩歌,我們再次領略了詩人所構建的“復活”的深刻題旨與豐富意蘊。
《荔枝賦》是詩人一首直抒胸臆的短詩,詩人將嬌紅的荔枝視為美與高貴的化身,而詩人甘愿以自己卑微的身份晝夜呵護這位美人。盡管這樣的直抒胸臆似乎與當下的話語方式不合時宜,但那些飽含真情與人文理想的文字依然令我們側目。詩人對美的憐愛與呵護肆意飄香,對美的熱愛與贊美彰顯無遺,詩人義無反顧的決絕勇氣與品格令人贊賞。“我幾乎忘記了黑暗,盲道,瘋狂的雷電/,我與她們,在另一個世界——彼此相知”
我常說,概括力是一位優秀的詩人和作家必須具備的能力,是一種從個性到共性的上升與超越的認知能力,它考量著詩人、作家對一個時代的本質的認知。如果我們的文字沒有對一個時代的整體的存在經驗進行本體性的有效的概括與揭示,我想這樣的文字是大可懷疑的。而《目光被移動》獲得了這樣的概括力與表現力。從當下的存在來說,“被”已經成為一個觸目驚心的特征,“被”掩藏著人的主體性的高度喪失,人們的意志被剝奪、被占有、被放逐、被驅趕、被焚毀、被吞噬,從精神到肉體,世人僅僅淪為一具木偶、一具僵尸、一具軀殼,完全喪失了人的主體意志與精神脈象。無疑,這是我們時代的存在真相。我想詩人正是居于對這個存在真相的本質認知。詩人截取作為人的靈魂表征的“目光”這一本質意象“被”移動的本體性細節,借此揭示人們的靈魂被肢解,主體性高度喪失的存在真相。我在2012年的一篇文論中談到“存在的真相是一個時代最大的詩性”,真相喪失,人們被拋出時間的軌道,人們只能回望墜落的靈魂。
如果說《薰衣草》《婚姻》《荔枝賦》《潔癖》《目光被移動》詩人企圖揭示人的主體性的高度喪失、大愛的嚴重缺失、真情的淪落、大美的凋零,進而指認這個時代人們的生存狀態與生存心理,那么《夢長安》詩人則是借對我國建都最多的歷史古城長安的蒼茫抒寫,從文化心理的層面揭示當下以價值的倒塌為根本病癥的一切社會亂象,哀嘆一個民族文化記憶的蒼茫與衰亡。
“從午睡中醒來,縮在搖椅里翻閱人生的殘篇/我己無力去與長安的春天相遇”。是的,詩人蜷縮在搖椅里,翻閱人生的殘篇,但詩人并非是哀嘆個體生命的漸行漸遠,而是時空的轉換,歷史記憶的凋零,傳統文化的喪失。無疑,這是詩人最大的悲傷,這種從個體內心出發而劍指歷史記憶的生命哀嘆穿越古今,令人倍感蒼涼與悲傷。顯然,詩人認為正是時空的轉換,歷史記憶的凋零,傳統文化的斷裂才導致當下的亂象,因而對以盛唐為標志的傳統文化的懷念與追尋就為詩人重構的人文理想埋下了隱喻。
揭示不僅僅是為了有力的指正,同時也為重新構建提供方向和路徑,重構才是真正的價值和意義。那么面對如此的亂象,詩人是如何思考的,下面的《旗袍女》《在納西》《方式》《復活》《為你撐傘的人》《我的牧場》彰顯了詩人的深度思考,既有方向又有具體的路徑,充分展現了詩人賴廷階的人文理想與精神向度。
民國走來的水仙、幽雅、淡遠、舒緩的清香、絕美的錦緞、安靜、輕盈——這些獨具中國意蘊美學特質的美學符號,將一位古典的女子在字里行間牽引出來,端莊、秀麗,且帶著幾分的羞澀,一派典型的穿越時空的中國氣質與古典韻味,寥寥數語,“旗袍女”極富中國意蘊的美學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而活靈活現。迎面看見從這些方塊字中飄然而至的旗袍女,猶如屬于詩人內心最柔軟的綢緞抽打著詩人最致命的部分……
顯然,我們終于知道,詩人賴廷階企圖通過對傳統文化的贊美與追尋來抵御由于社會的轉型和后現代思潮的強力滲透而帶來的對人們精神的侵蝕與傷害。
我們知道,納西應該說是原始、古樸的代名詞,是一片純凈、大美的境地,無疑是人類至高至上的美德與境界,而詩人在納西這片神明的土地上似乎獲得一種神啟,“讓一株矮草有著生動的表情/就像納西人有力的手臂//時間在悄然改變著黃昏的氣質/在納西,我的身體綻放著遼闊的光”顯然,詩人俯下自己的頭顱,以一種卑微的身姿與世界對話,因而,詩人不得不寫下“我沒有勇氣,踩著這片土地/而不滿懷慈悲的去想人類的感傷”。
如果說《旗袍女》《在納西》表現了詩人企圖追尋的人文理想的旨趣與方向,那么我們似乎可以說《方式》直接表達了踐行這種人文理想的具體路徑呢?
不言而喻,這是一種靈魂的警示與真切的呼喚。如此看來詩人始終在追尋一種蒼涼可以變得溫暖的方式,一種靈魂可以安寧的方式。我們是否可以理解,詩人與其說是對這種方式的遙望與追尋,還不如說是對現實的蔑視或溫柔的批判。當然在殘酷的現實中,這樣的方式是不是最好的方式呢,我想這種曖昧的態度是我們更加應該高度警惕的。其實,詩人自己做出了回答:“以無畏的樣子,在春天,捧出一顆不羈的頭顱。”這表達了詩人在當下的人生態度。
山水、田園的景致應該說是典型的中國美學與中國意蘊,是幾千年來國人對生活的向往,更是哲學層面的精神的皈依。誠然詩人也不例外,所以“潑墨的遠山,青綠流瀉的森林”就是詩人內心的景致,而“一壺小酒安頓了江山,安頓了嘴邊的暮色/讓一個心懷死結的人/內心春草茂盛,體外緩緩長出翅膀/城墻上,一只蜜蜂在露水中蘇醒”。這樣的畫面就成為詩人一生的追求與至高的境界。這是短詩《復活》釋放出的意味與呈現出的詩意,但這樣的意味與詩意顯然不僅僅屬于詩人個體,更加屬于這個時代與這片土地,是人們的棲息地與最初的呼吸和最后的呼吸……
虛實結合,相得益彰,是詩人慣用的手法。《為你撐傘的人》既有形而上的更為開闊的所指,又有具體的、現實的、世俗的場景。詩人以“為你撐傘”這個具體的世俗意象再次表達了世間相互支撐、彼此依存這種樸素的溫暖與愛意,正是這種從愛出發的樸素之美與具體而世俗的生活細節,賦予我們生活與存在的堅實與絕美。而“對于有著太多暗影和犀雨的世界/對于一段流亡史……”,這把雨傘獲得了遼闊的意蘊與詩意。
其實,詩人的人文理想很簡單、很透明,幾乎清澈見底,而《我的牧場》似乎就是詩人的整個世界,寄托了詩人的全部追尋與理想。
透過這些詩句,我們看到詩人追尋的是一種樸素、本真、自在的中國式的生活,這樣的生命態度看似簡單,而在這樣一個被閹割的時代需要獨立的人格來支撐,需要純粹的心靈來追尋,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貌似本真、樸素、簡單近似于透明的生活態度儼然已經成為一種生命理想,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的妄想。而正是這樣的奢望,構成詩人賴廷階這組詩《復活》的一個重要向度,由此我們更加具體而深刻地領悟了“復活”的豐富內涵與深刻意蘊。
從相當的意義上說,組詩《復活》之所以為組詩,是因為每一首詩歌之間所形成的空間結構關系的詩性魅力所彰顯。從《復活》的結構來看,整個組詩的藝術結構頗具特點,空間結構既悠遠起伏,又循序漸進,就像一座圣殿徐徐拉開記憶的窗簾,神秘的圣光依次閃現。如果說整個組詩是一個城堡,那么可以說每一首詩就是一扇城門,它們一扇扇的打開,一層層的深入,與此同時每一首詩歌又是一個相互獨立的王國,又從各自的疆土從不同的路徑指向“復活”這個場域與內核,在點線面相結合,相互輝映,一步步逼近“復活”內核的同時,又將整個詩學的空間無限的敞開,令組詩獲得更為開闊而豐富的意蘊。
開篇《薰衣草》告訴了人們人的靈性已經喪失,麻木、庸俗、無序已經成為一個時代永遠無法康復的絕癥;接著詩人借《婚姻》揭示愛與溫暖的喪失;緊接著詩人巧借“潔癖”這個心理學名詞,從存在的層面揭示了一個時代的荒謬、卑劣、無恥,表達了詩人對高潔靈魂的追尋與贊美;再接著詩人借《荔枝賦》再次表達對美的憐愛與呵護肆意飄香;詩人再借《目光被移動》揭示人們的靈魂被肢解,主體性高度喪失的本體性存在真相。如果說這五首詩歌更多是揭示、發現、指認以及詩人的追尋,那么《夢長安》在整個組詩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絕妙關聯,詩人的思考從揭示、指認以及追尋的夙愿很自然地過渡到精神重構的具體路徑,由此構成整個組詩遼闊的空間結構與內在的藝術張力。
從組詩的空間重構與藝術張力的角度來欣賞詩人賴廷階的《復活》,該組詩在空間結構的精妙重構與其所呈現的藝術張力,彰顯了組詩特有的藝術魅力,我想是否可以說《復活》是對詩歌組詩文本的一種難能可貴的文本貢獻。
2015年6月于貴陽海德棲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