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翀煒,戚劍玲
(1.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650091;2.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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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爬干瑪”的隱喻與發展路徑的反思
馬翀煒1,戚劍玲2
(1.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650091;2.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1)
在紅河哈尼梯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過程中,梯田核心區一些村寨的村容村貌得到改善。一個哈尼族村寨中新建的指示路牌“索爬干瑪”隱喻了頂層設計必然是合理的平安之路的理念。這種自信當然有諸多發展成績作為支撐。但是,由于并未真正理解文化的歷史性和社會性的意義,以及當地人的發展主體地位不明確等問題,一些保護、開發傳統文化的措施效果不佳,甚至出現矛盾沖突。尊重傳統文化是實現提升當地民眾的發展能力的真實發展所必需的,而對傳統文化實踐者的尊重是尊重傳統文化的前提。發展目標人群的主體性地位的獲得是實現發展的根本保障。
“索爬干瑪”;隱喻;哈尼梯田;發展
走過10余年艱難的申遺之路,紅河哈尼梯田于2013年6月22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紅河哈尼梯田成為中國的第45項世界遺產。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醞釀并逐步實施的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具有重要價值的人類文化遺產,在對哈尼梯田生態文化系統進行生產性保護的同時,使當地經濟社會獲得新的發展動力也是一個重要的目的。無疑,諸多文化事象大都因為進入世界遺產名錄而聲名鵲起,從而獲得了發展的新機遇。增加耕地面積,投入大量新的生產要素,帶來糧食增產,以及成功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等諸多行動,都是由政府主導的。哈尼梯田近年來的發展與當地政府的發展路徑設計和積極作為有莫大的關系。正是由于這一事實的存在,當地政府也更加相信依憑理性設計可以使當地的社會經濟得到更大的發展。然而,由于民族文化的歷史性和社會性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認識,當地百姓在旅游開發中的主體地位不夠明確,能動性沒有得到發揮,他們的發展能力提升沒有受到重視,從而使政府主導的依憑理性設計的道路在現實的發展中并不完全如設計者想象的那樣平坦。在發展中出現的諸多矛盾沖突使我們有必要重新理解什么是發展,發展的目的和發展的手段是什么,發展的社會文化基礎何以重要,尤其是發展的主體地位應該如何確定等諸多問題。
2009年,在政府打造民俗村的行動中,元陽縣新街鎮土鍋寨村委會大魚塘村的村容村貌得到了極大的改善。村寨內的街道被鋪設成了石板路,每條路口都立了路牌,路牌上除了有路名,還有對于這些路名的解釋。如“蘇拉干瑪”,即叫魂之路;“香合干瑪”,即通往梯田之路;“昂瑪干瑪”,即通往祭祀寨神場地之路;“索爬干瑪”,即頭人之路、平安之路;等等。“干瑪”即是哈尼語“道路”的漢語音譯。過去村里并沒有這些路名,因為該村只有97戶,并不大,不需要為這些路取名,這些路也沒有這類功能性區分的必要。也有村民知道政府相關部門制作這些路牌是為了向游客展示民族文化。對這些路牌上標識的大部分路名,村民是可以根據讀音明白這些意思的,但是,唯獨不能理解的是“索爬干瑪”標識牌。在“索爬干瑪”四個大字的下面有這樣一段解釋性文字:“索爬”即哈尼語中頭人、領導、官員的意思;“索爬干瑪”的意思就是官員、領導走的路。現在是平安路,走上這條路就能使人一生平安、心想事成。顯然,這段文字隱喻的是“按領導指引的路走,就能走上平安的康莊大道”。這些指示牌是經過政府相關部門審核的,一定意義上表達了政府對于發展道路的理解。“索爬干瑪”表征的道路自信是非常明顯的。無疑,在30余年的改革開放過程中,當地農村社會經濟發展的成績是主導了這個發展過程的政府自信的深厚基礎。
元陽縣位于云南南部,紅河南岸,哀牢山脈南段,是集邊疆、山區、民族、貧困四位一體的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境內山高谷深,無一平川。元陽縣農業屬于舒爾茨所說的“完全以農民時代使用的各種生產要素為基礎的農業”[1](4)。要想實現增長,這種傳統農業就必須加以改造。如舒爾茨指出的,改造傳統農業的出路在于尋找一些新的生產要素作為廉價經濟增長的源泉。引進新的生產要素,不僅要引進新的種子、機械這些要素,還要使生產者的科學知識增長,而生產要素的引入及人力資本投入都是需要政府推動的。20世紀丹麥、以色列、日本等國家成功的農業發展都“表明了一個國家依靠把現代技能和知識運用于農業能取得什么成就”[1](163)。
國家自產生以來就是社會經濟文化活動的設計者、組織者和參與者。沒有哪一個國家是單純依靠市場力量或者固守傳統而實現了發展的。政府作為國家公共行政權力的象征、承載體和實際行為體,本身就具有維護社會秩序、制定發展目標、實現社會發展的責任。一個國家不同地區在不同時期所遇到的發展問題也不盡相同,解決吃飯問題是貧困地區政府最重大的責任。政府能否結合實際進行傳統農業的改造是能否實現農業發展的關鍵,在政府的積極引導和各種生產要素大量投入下,元陽縣農業有了非常大的發展。過去該縣最為重要的糧食作物水稻的產量一直不高。1978年,全縣水稻平均畝產量為390公斤。從1982年開始,政府主導多次引進雜交水稻新品種,逐步擴大雜交水稻播種面積。目前,全縣水稻平均畝產量已達到460公斤,增產17.9%。玉米也是元陽縣的主要糧食作物,經過引進雜交玉米,擴大雜交玉米種植面積的方式,全縣玉米平均畝產量由122公斤增加到250公斤,增產104%。糧食作物中的黃豆、小麥、蕎麥等,因為新品種的引入及耕作技術的改良等獲得了非常大的發展。經濟作物木薯、甘蔗、花生、蔬菜,以及香蕉、荔枝、芒果、菠蘿等水果,都因新品種的引入及生產技術的改進而在經濟增長方面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因政策引導,草果種植發展非常快。1979年,元陽縣種植草果2 950畝,產量5.7噸,2002年實施退耕還林政策之后,林下作物草果的種植面積發展到2005年的45 740畝,產量868噸,產值2 430.4萬元[2](130~150)。此外,元陽縣肉類總產出從1978年的2 757.9噸,產值721.15萬元增長到2015年的65 083噸,產值169 215萬元,養殖業方面的巨大發展與新品種的引入及疫病防治水平的提高都是有著直接關系的*資料來源:元陽縣政府辦。。可以說,元陽縣在農業方面取得的成績,與當地政府主導的新品種引入、農業機械的引入、化肥的使用,以及農業技術推廣的“綠色革命”有著密切的關系。同時也與不斷發展的教育有關。2000年元陽縣基本實現普及六年義務教育,2004年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2006年基本實現普及九年義務教育[3](124)。這些成績也是當地政府道路自信的重要基礎。
然而,農業的增產也被人口的快速增加和人地壓力所蠶食。沉重的人地關系資源稟賦始終制約著元陽農業的發展。1978年,元陽縣總人口28.23萬人,其中農業人口27.28萬。全縣有耕地29.6萬畝,人均擁有耕地1.08畝。1997年,元陽縣對呼山、風口山等熱區土地進行移民開發。2005年,旱地面積增加了6.3萬畝,達到18.7萬畝。這一年,元陽縣總人口37.66萬人,其中農業人口35.65萬人,全縣有耕地35.7萬畝,人均擁有耕地1畝[2](130~150)。2014年,全縣總人口增加到44.65萬,其中農業人口40.86萬人,耕地總面積37.22萬畝,人均耕地僅0.91畝。從以上數據看,元陽縣農業人口在1978年人均擁有耕地1.08畝,2005年人均擁有耕地1畝;2014年人均擁有耕地0.91畝。盡管當地政府采取了移民開發等政策,在30余年間增加了旱地面積8萬余畝,但是隨著人口的不斷增加,農業人口的土地人均擁有量不斷減少,尋求新的發展之路成為現實的需要。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數千畝乃至上萬畝連片的梯田開始為外界所關注,梯田生態文化系統的價值逐漸為人們所認識,梯田景觀越來越受到旅行者和旅游者的青睞。2000年,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成立紅河哈尼梯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領導小組及辦公室,12月5日,元陽縣成立哈尼梯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領導小組,正式啟動哈尼梯田“申遺”工作。2000年12月26日,元陽縣政府主管旅游的職能部門旅游局成立,旅游業被確定為元陽縣新的支柱產業。此時提出發展旅游業可謂正當其時。2001年元陽縣接待游客人次為8.211 7萬,旅游收入1 394萬元,到2015年,接待游客153.55萬人次,旅游收入208 997.43萬元*資料來源:元陽縣政府辦。。經過15年的發展,旅游人次數量增加了17倍,旅游收入增加了約148倍。旅游業的巨大發展也為當地村民的經濟增長發揮了極大的作用。新的發展路徑的發現與收入流的增加自然都與當地政府在發展路徑上的積極探索和努力工作有直接的關系,由此也使道路設計有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在新生產要素投入為主的發展階段,村民的生產生活也在發生變化。雖然谷種變了,但依然是插秧種地,雜交品種的禽畜在飼養上會有更高的要求,但畢竟還是養豬放牛。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開始向兼顧商品生產轉變,當地人與外界發生的交往主要是經由少量的商品交換發生的,人與人的社會交往關系并沒有發生非常大的變化。大部分村寨的傳統社會結構是基本完整的,村寨的傳統文化系統也基本得以保持,傳統的村寨管理制度也依然在發揮作用[4][5]。在這樣的發展模式中,村民作為發展主體的地位并沒有受到動搖。
新興的旅游開發模式對村落社會結構和文化意義的影響則是急速而深入的。文化旅游從實質上講是一種文化交往活動。如果對現代旅游本身缺乏深刻的認識,又未能深入理解民族文化的歷史性與社會性,沒有對社區的社會結構有深入的理解,那么,文化展示、村落景觀規劃、開展旅游經營等活動,就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顢頇結果。其實,政府主導的旅游開發工作并不草率,絕大部分開發都經過了論證,甚至有外聘旅游專家的論證,不可謂不“精致”。然而,這些開發活動大都是沒有村民參與設計的這一事實,使得“精致”設計的發展道路并不平坦,諸多矛盾沖突難以避免。
從2001年開發旅游開始,在D村展示當地歌舞文化成為常態。為了向外來的領導或專家學者展示哈尼族祭祀文化,旅游部門時常要求D村的摩批、咪古及其四個助手(俗稱“小咪古”)等民間宗教人士表演祭祀活動。當然,這些表演是有一定酬勞的。一般而言,傳統的祭祀活動都要在特定的時間內舉行,以確保其神圣性。隨意進行此類表演,使村民感到不安,社區集體出現裂痕,從而使傳統儀式的神圣性受到損害。當這些表演活動舉行之后,村民們往往會以他們的方式來維護集體意識的神圣性,他們會把村寨內出現的各種問題歸罪于這些不合規矩的儀式表演。宗教人士的壓力不小,他們做這些事情也是為了整個村寨的發展,他們說服自己勉為其難進行表演,但是相關部門所謂旅游發展會為村寨帶來利益的承諾卻沒有立竿見影地實現。各方的壓力使得宗教人士最終只能在表演儀式之后,再補做一個禳解儀式。當然,補做的儀式也要向有關部門收費,舉行此類儀式的宗教人士在社區中的威望必然受到莫大的影響,有村民議論儀式表演者之間時常發生分配不均的矛盾。2014年,兩個小咪古因家庭原因和身體原因不能再當小咪古了,村寨需要選新的小咪古,但由于人心散了,一直沒能選出新的小咪古,村寨正式的儀式活動只能停止。
Q村是一個有240戶1 000余人的哈尼族村寨,也是最早進行民俗旅游開發的村寨。從2001年至今,政府相關部門在旅游基礎設施建設方面的投入已超過2 000萬元。村口豎起了高大的圖騰柱,進村道路經過兩次大的修建,已經鋪設成了石板路,村內還建成了兩個旅游廣場和一個民族文化展覽館,新建了傳統的水碾房、水碓房和水磨房等用于向游客展示當地的農耕文化。經過多年的打造,Q村已成為元陽縣民俗旅游的品牌。2009年,由政府部門請來的旅游設計者發現Q村村寨旁的寨神林非常茂密,景致非常優美,于是設計了一條從神林旁經過的旅游觀光路。在實施項目的過程中,有民間宗教人士和部分村民提出修這條路可能會驚擾神靈,或許會對村寨百姓產生不好的影響。但這些反對的聲音是微弱的,沒有產生任何作用。村民們只好任由外來的游客在他們神圣的寨神林旁照相、喧嘩。2011年7月,Q村村民以集體行動的方式把這條新建的旅游觀光路堵死了。村民堵路的起因是在2011年初不到1個月的時間內,村里有4個人因各種原因死亡。當一些村民懷著恐慌的心情去找哈尼族的一類靈媒人士尼瑪進行祈問之后,這些死亡事件突然就和祭祀的磨秋房旁新修的一條水溝及寨神林前邊修的供游客觀光的石板路發生了關系。2009年之前,同樣是具有表達村寨空間神圣意義的祭祀房——磨秋房旁邊原本沒有建水溝,那時候,磨秋房旁邊只有一邊的路可以通往寨子腳。在旅游部門進行村內道路改善工作中,磨秋房背后修建了一條小水溝排水。自從小水溝修好以后,水牛和趕牛的人有時從水溝走過。現在,既然尼瑪說了村里發生的不好的事情與此有關,那就最好堵上。在砌墻堵上這條水溝之后,寨內還是出現了非正常死亡的情況,于是,由村里的年輕人帶頭,每家出一個勞動力把寨神林前的旅游觀光路堵死了。相關部門在幾經協調無果之后,無可奈何地放棄了那條花費不菲的觀光路。
F寨現有282戶1 387人。2011年之前,F寨一直都是只有一個公共的祭祀房——磨秋房、一個祭祀場——磨秋場和一個秋千架。F寨近300戶人家多年以來一直是一起舉行哈尼族傳統的節日祭祀,如苦扎扎節(六月節)、昂瑪突節(祭寨神)等。由于整個F寨的人口越來越多,原先的村落空間顯得日益促狹,一些村民慢慢分出去,形成一個新的小寨子。這個小寨子在人民公社時期單獨成為一個生產隊,現在則是一個村民小組。但是多年以來,F寨舉行重要祭祀活動時,一直對這個小寨有統一的安排。這種以村寨范圍形成的獨有神圣時空在這種儀式中得到了每年一度的強化,同時,村寨的凝聚力也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強化。而到了2011年,這個小寨提出要修建新的獨立的祭祀房和磨秋場。這在傳統社會關系中就意味著這個小寨要從老寨子中分離出去。事情的起因和紅河哈尼梯田申報世界遺產及旅游開發有關。為了保護傳統的民居并改善道路設施,2011年當地政府對這個小寨進行了規劃和改造,力圖使之成為傳統文化的保護點和旅游開發點。政府下撥的經費有限,改造工程并沒有擴大到原本同屬一個寨子的其他村民小組。于是F寨其他村民有了這樣的說法,“因為他們這個組是政府掛鉤的點,有撥款,但是他們不想分給其他4個組,所以他們想要自己建新的磨秋房。如果按照原來同是一個磨秋場的話,得了錢就應該大家一起用,大家屬于一個寨子嘛”。原來與F寨其他小組同屬一個寨子的這個小寨在未經過F寨民間宗教頭人大摩批和大咪古同意的情況下,開始興建屬于自己的新的磨秋場。他們修建自己的磨秋場也與政府對該村的旅游開發打造相關,因為,如果沒有磨秋房和秋千這兩個最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的話,那么,被外界所想象的傳統哈尼族村寨的形象就是不完整的。建磨秋場和祭祀房成為不得不為的事情。新的磨秋場和祭祀房建好之后,這個小寨的村民就在當年的苦扎扎節殺牲祭祀。這一年他們殺了一頭豬祭祀。2012年,因為村寨建設資金較充裕,他們殺了一頭牛獻祭。原本同屬一個村的其他人非常不滿,他們將村寨內的好幾例村民異常死亡事件和其他不順的事情都歸因于這個小寨子一意孤行的分寨子行為。2013年春,每家出一個人將小寨子新建的磨秋房和秋千搗毀了。因為人少,小寨子的村民沒敢阻止,所以并沒有形成大的沖突。現在,小寨子想再建磨秋房的阻力也非常大,又不甘心回到原來的村里,傳統社區分裂而帶來的村民之間的緊張關系始終沒有得到緩解。
在“申遺”過程中,當地政府為了保護梯田生態文化系統制定了許多規定,梯田核心區的一些村民為搞農家樂而擴建房屋的要求難以得到滿足,一些人家分家建新房而提出將耕地改為宅基地的訴求也常常難以實現。為了不破壞梯田景觀,新建的房屋不能高過兩層半。此外,審批程序的繁復使得不少村民牢騷滿腹。P村是梯田旅游觀看日出的景點,一些村民違規建房,被政府部門強行拆除。2013年冬,村民們把怨氣發到來村寨中搞民俗旅游的外來者身上,他們停水、停電,使一些民俗經營者損失不小。雖然這場最終演變為群體性事件的沖突很快被平息下去,但矛盾依然沒有徹底解決。
2011年7月,投資2 200萬元的“箐口—壩達—多依樹—老虎嘴—箐口”全長45公里的梯田景區旅游環線全線貫通,極大地方便了游客。2013年6月,紅河哈尼梯田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十一黃金周”期間,大量游客涌入元陽,交通擁堵問題十分嚴重。為了維護旅游的有序性和保護生態環境,Y旅游開發公司決定將自駕游的汽車統統攔在景區之外,讓游客乘坐公司的20輛旅游巴士在景區內游玩。但這個措施對景區內村民經營旅游業產生了很大的沖擊,許多村民開設了不少農家樂、客棧和小型旅游商品店,原本計劃在旅游黃金周好好做生意,卻因為旅游公司的這一決定泡湯了。一旦成為常態,村民們可分享的客源會越來越少,他們苦心經營的小本生意將變得舉步維艱。最后,許多村民在旅游環線的一些路段堵路,并向政府相關部門表達強烈的不滿。當地政府只好要求旅游公司放自駕游車輛進入景區,環線大巴停開。
毫無疑問,諸多顢頇的結果都是在新的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社會文化變遷是伴隨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發展是一種社會文化的變遷過程,同樣也具有普遍性。埃斯科瓦爾為代表的學者對發展話語進行的解構,是與反思二戰結束后美國總統杜魯門提出的有關發展的“第四點計劃”相關聯的。認為“二戰以后,發展話語操控了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許多地區的表征政治和身份政治,成了核心的、無處不在的話語”[6](251)。確實,“俗話說得好,發展中國家有了美國的幫助,就不再發展了”[7](2)。當救世主被確證不存在之后,出現“發展是幻象”[8]的觀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最終,發展被解構成了一個西方的神話,因此,必須要“超越發展”并設想一條“后發展”道路[9](246)。然而,人們最終卻十分遺憾地發現,“發展的解構者們并沒有提出明確的可替代性‘另類發展’模式”[10]。話語解構畢竟不能解構真實的貧困。超越發展的“話語”是有可能的,但不通過實干而要超越真實存在的絕對貧困問題卻是不可能的。“貧窮不是少數量的財貨,也不只是手段與目標間的關系;最根本的,貧窮是人與人間的一種關系。貧窮是一種社會地位。”[11](77)但是,缺醫少藥、食不果腹的現實卻是話語解構不了的。此外,“達到豐裕有兩個途徑,需求之‘容易滿足’不是生產多些,就是希求少些”[11](58)之類的話也有些道理,但能夠按照禪宗的策略來實現豐裕的人會多嗎?
生存的權利、自由的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的實現,從根本上講,必須通過發展才能實現。反貧困是當今世界不可回避的現實問題。中國經歷了改革開放30余年的高速發展之后,尚有7 000萬貧困人口。與反貧困相關的各種話語最終總是繞不開發展問題的。其實,埃斯科瓦爾等人對西方主導的發展話語的批判,對于中國的發展實踐無疑也具有重要的警示意義。發展并非只能按西方的發展模式進行,發展必須跳出進化論的窠臼。發展中出現的問題還只能在發展中解決。發展應當考慮不同國家/地區不同民族的歷史基礎,應該尊重不同的人群對于發展的目的和意義的不同理解,即尊重文化多樣性。尊重傳統是發展能夠真正實現的必要條件。那些“精致”設計的發展計劃,也就是因為沒有能夠真正做到這一點而問題不斷。
哈尼梯田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本身就是尊重傳統的行為,各種具體旅游項目的實施,從來都是為凸顯傳統民族文化特色的。無論是哈尼梯田申報世界遺產還是梯田旅游開發,民族傳統文化都受到了相當的重視。哈尼族《四季生產調》《哈尼哈吧》《祭寨神林》,都已由元陽縣文化部門申報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大量傳統文化傳承人獲得了來自政府的生活補貼。哈尼族的梯田農耕方式、蘑菇房、服飾、飲食等越來越受到重視,并希望能夠被轉化為文化資本。哈尼梯田文化得到外部的極大認可并實現其經濟價值,也與整個國家的發展變化有關。中國帶有勞動生產率和收入提高的農業革命“主要源于農業外的經濟發展所推動的食物消費轉化,由此而改組了中國的農業結構,把其推向更多的高值農產品生產”[12]。外部消費革命的結果既在于對綠色產品價值的認可,也在于對作為景觀的農村的審美價值的發現,以及民族傳統文化可以在旅游發展中實現經濟價值。
然而,尊重傳統文化和尊重傳統文化實踐者之間卻有可能存在張力。在大多數情況下,保護民族傳統文化、開發民族文化資源的政策規劃和項目實施很少征求當地村民,尤其社區集體中絕大部分普通村民的意見。在許多具體發展規劃設計中,往往將某一文化事項與文化整體割裂開來,表面上尊重傳統文化,事實上卻可能破壞了傳統文化。文化的歷史性和社會性是在文化擁有者的集體性的實踐中呈現。不重視這一點,尊重傳統便難以真正做到。現實的各種發展規劃設計首先考慮的是是否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遺產保護的要求,以便保住世界文化遺產這一桂冠,其次則是考慮能否吸引游客,從而有利于經濟的增長。而民族文化實踐者如何看待這些設計和項目,以及這些路徑設計及項目的實施在何種程度上會影響當地社區的社會結構及村民的日常生活等,則變為次要的。避開當地人所進行的規劃設計,必然會制約當地人對政府發展路徑設計的理解,并最終影響他們參與發展的程度。當地人利益表達渠道受阻,最終影響項目的實施及效果也就在所難免。
尊重傳統文化和尊重傳統文化擁有者、實踐者之間存在張力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理解文化旅游發展的目標人群,即當地民眾的財富的增加,尤其發展能力的提升才是最為根本的。“發展可以看作是擴展人們享有的真實自由的一個過程。”[13](1)梯田旅游開發的合理性,就在于它為當地人的自主選擇提供了合理的秩序和更多的機會,為人的能力提升提供了廣闊的實踐空間,而非在各種項目設計的時候僅僅從如何滿足外來者,如游客需要的角度出發,把文化事象與文化承載者的實踐相分離。發展政策的制定者與發展主體之間充分的溝通與互動是更好地呈現地方文化,從而更好地發展旅游的前提。否則,不從尊重傳統文化的實踐者著手,尊重傳統文化最終不可實現。
普通百姓通過旅游業的發展而獲得更大的自由發展的空間,是要在與外來者交往的過程中才能獲得的,但是村民對旅游這樣一種全新的社會行為,以及從事旅游業的認識明顯缺乏。從事旅游業也存在風險,讓普通村民認識風險的存在并學會在經營活動中盡量規避風險,都是相關部門應該做的工作。村民對于來到他們身邊的外來者的文化的理解極為有限,普及這些知識的重要性,其實可以和農村人口掃盲教育的重要性相提并論。在開展旅游活動中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外來者的文化,在新的社會交往中更加對自己的文化充滿信心是非常重要的。如費孝通所言,在現代發展中,“首先要認識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觸到的多種文化,才有條件在這個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確立自己的位置,經過自主的適應,和其他文化一起,取長補短,建立一個有共同認可的基本秩序和一套與各種文化能和平共處、各抒所長、聯手發展的共處條件”[14]。只有這樣,當地人才可能逐步獲得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獲得適應新形勢的對發展路徑進行選擇的自主性。
誰是發展的主體,是人們應該更清醒地認識的一個重要問題。發展必須以行動者為導向,而以行動者為導向的“核心是把發展活動中的參與者看作是獨立的行動者”[15](313)。成為具有獨立性的行動者是自我發展能力提高的前提。就哈尼梯田地區的發展而言,首先應當明確村民作為文化遺產擁有者及社會發展的主體地位,進而明確文化遺產擁有者與政府之間特殊的委托與代理關系,并在此基礎上探索政府與村民共同主導的保護傳承文化遺產及社會發展的新機制。
哈尼古歌有云:人生的路猶如十二道牛腸子,彎彎曲曲。哈尼族先民充滿智慧的結論就是人生之路從來都不是平坦的康莊大道。可以說,輝煌的梯田文明并不是理性設計的結果,而是手足胼胝、面目黧黑的普通百姓艱苦勞作的智慧結晶。當哈尼梯田的文化價值為世界所認可而進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之后,真正能夠承擔起保護梯田和傳承文化遺產重任的必然還是哈尼族、彝族等少數民族民眾。政府的各種作為只有在明確發展目標人群的主體地位的情況下,在真正理解傳統文化的意義,以及厘清發展與傳統關系的情況下,才可能具有更大意義。發展必須是尊重傳統文化的發展,而尊重傳統文化的前提是尊重傳統文化的承載者和傳承者。真正尊重文化事象的代表性傳承人的前提是尊重傳承人生活于其間的社區的普通民眾,這些沉默的大多數才是文化傳承的深厚基礎,文化的神圣性因他們這個集體的存在而存在。只有作為發展的目標人群真正成為發展主體,而不僅僅是無足輕重的被邀請的參與者,從而擁有是否要實施某項發展項目及怎樣實施的決定權,發展路徑設計才能經協商而變得合理,從而具有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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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雪紅】
Reflection on the Metaphor and Development Approach of Suopaganma
MA Chong-wei1,QI Jian-ling2
(1.Center for Southwest Frontier Ethnic Studies, Yunnan University , Kunming 650091,China;2.School of Humanities,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1,China)
During the process of declaring the world cultural heritage of Honghe Hani terraced land, villages’ scenarios in the core area of are improved. The road sign Suopaganma in a newly built Hani village symbolized the top-level design is no doubt the ideology of reasonable and the peaceful road. This kind of self-confidence, of course, has a lot of development achievements as a support. But due to not really understanding the culture’s historical and social significance, and local development dominant position is not clear and other issues, some protection development poor measures the effect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even the emergence of conflicts. It is nessary to respect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for the realization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 local people, as well as the premise of respect for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ain body position of the target population is the fundamental guarantee for the development.
Suopaganma; Metaphor; Hani Terraced Land; Development
2016-06-12
云南省民族研究院重點項目“世界文化遺產紅河哈尼梯田社區建設與發展研究”(MY2015ZD002)
馬翀煒(1963-),男,湖南臨湘人,云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民族學研究;戚劍玲(1977-),女,廣西北海人,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民族學研究。
C951
A
1674-6627(2016)05-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