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琪
經濟學家要研究基本問題,才能夠提出有效的建議。只有經過自由而切實的討論,才能形成正確的認識、形成正確的意見、形成正確的方針和政策
近日,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吳敬璉發表視頻演講稱,雖然這些年來,官產學各界對我國的改革和發展做了很多的貢獻,但是也存在一個很明顯的缺點,即更多關注現象層面問題,而非放在研究這些現象背后的本質性的問題。“導致我們對于事情的本質認識得不夠,所以提出的應對的具體的方法、政策,就顯得比較片面。”
尋根追源,表面之下的本質是更應探索的重點
各界討論的結果,以及對國家發展的貢獻局限于就事論事的一些對策性的建議,這些建議缺乏更加深厚的、扎實的、科學的基礎,因此準確性和有效性都會受到影響。
吳敬璉以學界為例,做出分析。“對于我們的研究工作來說,常常是淺嘗則止,當出現了新的現象,雖然本質沒有變,因為對于事情的本質認識得不夠,所以提出的應對的具體的方法、政策,就顯得比較片面,顯得不深入。”現象常常會有所改變,但本質沒有變。而很多時候,我們沒有認識到現象之后的本質,常常以為那是一個新的事情,然后又想出一些新的辦法來對應,這就出現一種轉圈的現象,每次一個新的現象發生以后,都是從零點開始,找出了一些新的應對方法。吳敬璉直言,“這樣我們的研究就不能夠像做接力賽一樣,對認識步步深入,方法步步提高。”
經濟學家要研究基本問題,才能夠提出有效的建議。只有經過自由而切實的討論,才能形成正確的認識、形成正確的意見、形成正確的方針和政策。吳敬璉認為中國的經濟面臨著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缺乏思想市場,這是中國經濟諸多弊端和險象叢生的根源。
產業政策之源
當前,社會熱烈討論的“產業政策之爭有效還是無效”,這個問題其實已經討論了二十年來了,“但問題就是這個討論沒有逐步地深入,常常出現了在表面層次上打轉這樣一種不好的情況,這就降低了我們研究工作和探索我們中國持續發展道路、工作的有效性。”吳敬璉對當前的產業政策之爭做出回應。
在八十年代初期,產業政策問題在很多國家都是一個新的問題。我國是從日本引進產業政策的,而日本在七十年代就開始執行一套產業政策。在二戰后的初期和上世紀六十年代,都經歷了高速增長時期,應該說這時的產業政策發揮出了很多積極的作用。
因此,到了八十年代,在石油危機以后,很多西方國家也對日本的產業政策非常關注,一部分人認為日本能夠高速發展,主要的原因就是通產省的政府機構執行了非常成功的產業政策。
1987年的3月,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一些研究人員編寫了一個報告,叫做“我國產業政策的初步研究”,建議中國采取類似于日本在二戰后初期和高速增長時期,就是從1946年到1970年期間采取的產業政策。這套產業政策的特點就是協調地運用各種政策,包括價格政策、外匯政策、財政政策、稅收政策、外貿政策等,綜合地利用這一些調控手段,來對一部分產業的生產、投資、研發、企業組織,采取促進的辦法。而對于另外一些產業類似的活動進行抑制,以便建立起能夠實現資源優化配置的產業結構,增強企業的競爭力。
從那個時候開始,引進產業政策不但是一個熱門討論的話題,而且是中央的宏觀經濟部門要加以落實的一個很重要的課題,而且這個課題顯然是十三次代表大會所提出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運行機制要國家調節市場,市場引導企業”這么一個總口號的具體實施辦法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優還是劣?
但當時,我們雖然注意到了產業政策的巨大推動力,但并沒有注意到日本也在就產業政策進行反思。吳敬璉說,“日本在七十年代開始在日本國內就進行了反思,特別是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以東京大學的小宮隆太郎教授為首的一批經濟學家就日本的產業政策所取得的成績和缺點進行全面總結。”他們經過兩年多的工作,出版了一份研究報告,這份報告在1984年發行。
這份報告改變了過去宣傳日本產業政策的著作中,著重從政治上和從歷史的事實上進行宣傳的方向,而是站在一個很高的現代經濟學理論的高度,去對產業政策的理論基礎、實際內容、執行后果,進行全面的回顧和檢討,從現代經濟學的高度,對于這種類型的產業政策進行了批評,得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
就像法籍的美國經濟學家菲利普阿吉翁所說的那樣,在二十世紀,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一些發展中國家實施了旨在促進優質產業發展的產業政策,或者旨在保護當地傳統產業免受發達國家競爭威脅的產業政策。
進入八十年代上述類型的產業政策已然聲名狼藉,其原因就在于這種產業政策阻礙了進程,允許政府可以隨意挑選贏家,甚至挑選輸家,從而加大了政府被龐大的利益集團所俘獲的風險。
而同時期,雖然這項報告已出世,但在我國,“除了少數研究人員,并沒有對小宮這本書做深入地研究,即使讀過這本書,似乎也沒有能夠真正地領會他說的那樣一些道理和做的一些具體分析。”
我們在學習日本經驗的時候,缺乏批判性,缺乏理論的高度,所以在后來的實際工作中就出現了一定的偏差。到了二十世紀末期,中國政府在運用產業政策上就加大了力度,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期,在經濟過熱的情況之下,出現了一些過剩產能的情況下,又用行政的辦法去矯正這個結構的扭曲,于是逐漸形成了一套叫做“有保有壓,有扶有促”或者是“有扶有控”的一套,用各種行政手段、各種調控手段去調整產業結構這樣一些系統的做法,甚至定期地頒布產業目錄,把產業分成三類,是扶持的還是要壓抑的。
而在國際論壇上,或者在世界的經濟舞臺上,這個產業政策已經做了很多新的發展。產業政策是需要的,在什么情況下需要呢?主要就是在出現了市場失靈的時候,用產業政策來彌補市場失靈。
比如說“要實現產業結構的高度化”,什么叫做“產業結構的高度化”?它的評價標準是什么?這種標準是從經濟理論上說是很模糊的,往往輿論和政府機構所希望見到的產業結構,就認為是一個好的產業結構,然后用價格、財政、金融、外貿、外匯等調控手段,去建立起一個結構來。但結果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受到市場的抵制,沒能夠實現;另外一種是建立了大致的結構,但成本巨大、損失很大。后來大量的數據和事實表明,日本真正發展起來的那些產業,正好不是通產省和其他的機構所要求建立和發展的一些產業,而是市場的競爭和企業家追求所推動的形成的一些產業。
好的產業政策是要正確地判斷產業失靈,而且采取正確的方法去抑制產業失靈。當然這里還有一個如何權衡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之間的利弊,并不是說,只要有市場失靈就要有政府干預,因為政府干預有政府干預失靈,這個時候就要做出權衡,或者采取一種綜合二者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后來的研究者比“彌補市場失靈”的理論更進一步,即理解了通過政府的產業政策來強化競爭的邏輯。就是能夠強化競爭,能夠防止壟斷對經濟發展損害的產業政策,這是一個好的產業政策重要的內容。
2014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法國經濟學家讓·梯若爾開創了產業組織學,產業組織學第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用公共政策來控制市場失靈和強化競爭和約束現在市場競爭的所謂市場權力就是“market power”,在其獲獎演講《市場失靈與公共政策》中,他說,“經濟學家都認為市場經濟最大的優越性,就是通過競爭來保證資源的優化配置和效率的提高。但是完全競爭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就需要用公共政策,也就是產業政策來控制市場失靈,來約束市場權力,約束market power,總而言之就是強化競爭,公共政策他就是要設法控制市場失靈,不讓市場失靈,達到一個強化競爭的目的。”
菲利普阿吉翁也是在產業經濟學里后起的新星,他在這方面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按照他的說法,管理得當的產業政策,尤其是有利于促進競爭的產業政策可以促進生產率的增長,如果沒有產業政策,富有創新精神的企業,可能就會選擇在不同產業去經營來避免同類產品之間的激烈的競爭,從而形成較高的產業集中度。
而稅收減免或者其他稅收補貼,鼓勵企業在同一產業部門經營的產業政策,就可以降低盈利的目標,增強企業創新的動力。因此,設計得當的產業政策,能夠催生創新,促進生產率的增長,而且在這個方面競爭和產業政策能夠相互補充。
縱深與系統
“這就是說在理論研究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很可惜的是,我們沒有因為比較忽視理論的思維,忽視對于基本問題的研究,所以就不能夠與時俱進。”吳敬璉認為。
近期關于產業政策的討論文章中,相當一部分,不管是反對使用產業政策來推動經濟發展,還是主張用產業政策來推動經濟發展的論者,他們所講的產業政策都是講的日本在二戰后初期和高速增長時期那個產業政策,這是被后來人們叫做“選擇性的產業政策”,或者叫“縱向的產業政策”。
由政府選擇產業,然后用整套的調控手段去扶持一些產業,并且抑制一些落后產業,即我們所說的“有保有控”,說這一套產業政策是無效的甚至是有害的。事實上,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人們討論的產業政策已經是另外一類的產業政策,即阿吉翁講的“設計得當的產業政策”,到底是根據一些什么原則就能夠設計得當呢?“他研究了很多具體的問題,也發表了很多文獻,但是當前,我們的討論都沒有涉及到,這是很不利的。”吳敬璉提醒。
要為中國探尋一個能夠持續穩定發展的道路,就需要研究一些基本問題,把主要的注意力、主要的精力放在密切地聯系實際,去研究一些基本問題。在一個比較高頻的理論支撐之下,提出各種意見,就能夠形成一個接力,研究成果能夠你追我趕,使得研究認識步步深入,對策也會越來越有效。
2015年10月,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一個關于價格改革的文件,其中有一條很重要的提法,就是要“要求加快建立競爭政策與產業政策、投資政策的協調機制,逐步確立競爭政策的基礎性地位”。“這就是說國家在領導經濟的各種政策,或者政府包里面,應該把‘競爭政策放在基礎的地位。”根據吳敬璉的理解,“如果從世界范圍經濟學的研究來說,總的趨勢是要把產業政策作為基礎性的政策,把競爭政策作為基礎性的政策過渡,所以叫做‘確立競爭政策的基礎性地位。”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提法”,但是也許因為我們對于這個問題跟幾十年來全球經濟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研究的成果有所脫離,有所忽視,所以對中共中央 國務院這個重要的決定,各界反應不是很強烈。今年6月,國務院就根據中共中央和國務院關于價格的決定里面的提法,發布了《關于在市場體系建設中建立公平審查制度的意見》,國務院要求在新制訂的政策和新建立的制度中,要先進行公平競爭審查,還要對已有的各種政策和制度都要進行公平競爭審查,那些妨礙公平競爭的制度和政策就要進行修改。“這是個非常重要的步驟,這是建立我們市場體系一個很關鍵性的步驟。”吳敬璉強調,“這就體現了在產業政策與競爭政策之間的關系國際上研究的成果,但是我們能夠把這個成果接下來貫徹得好,要求我們中國經濟學家在這一方面也能夠與時俱進,也能夠做出我們的貢獻,能夠把我們對一些具體政策的建議建立在更加科學的基礎之上。”
要研究基本問題,才能夠提出有效的建議。怎么才能夠在基本問題上能夠取得進步呢?就是開拓資本市場。
上世紀80年代,東歐的改革派經濟學家就提出“自由而切實地討論是改革能夠成功的基本的前提。”因為只有經過自由而切實的討論,才能形成正確的認識、形成正確的意見、形成正確的方針和政策。
英國經濟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科斯在他100歲時發表的一個視頻的演講中說,“如今中國的經濟面臨著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缺乏思想市場,這是中國經濟諸多弊端和險象叢生的根源。思想市場的發展,將使中國經濟的發展以知識為動力,更具有可持續性,而更重要的是,通過與多樣性的現代世界相互作用而融合,就能夠使中國復興和改造其豐富的文化傳統,假以時日,中國將成為商品生產和思想創造的全球中心。”
開拓思想市場,研究基本問題,努力去探索中國長期發展的路徑,我們可能有機會看到中國成為全球中心的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