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琪 熊曉帥
通過南玻A事件,包括萬科股權之爭,形成一種共識,從思維上、邏輯上、制度安排上改變,然后形成在股權分散時代如何來完善我們的治理模式
2015年起的“萬科”、“寶能”和“華潤”等多方之爭,在我國資本市場中掀起的波瀾持續至今。
從2015年7月10日開始,寶能通過連續舉牌,增持比例超過華潤,成為萬科的第一大股東。之后還有一系列事件,比如深圳地鐵曾一度作為“白衣騎士”出現,后來又有安邦、恒大、“明天系”的介入。
萬科控股權之爭從開始就注定了并非普通的公司并購,其背后的邏輯實際是“資本市場股權至上”和“激勵創業資本家人力資本”之爭,是“資本”與“管理”之爭。
相信自萬科之后,“一股獨大”將從此成為歷史,管理層也不再是溫順的待宰羔羊。阿里和京東曾分別通過“合伙人制度”和“雙層股權制度”安排控股權,中國迎來了資本市場的股權分散化時代。
在改革的過程中,以上所提的矛盾如何解決,對于我國的資本市場以及相關領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標志性事件。面對公司控股權的新革命浪潮,我國的資本市場股票發行制度應當如何響應性地進行改革,才能避免“萬科”式的悲催?這是我們當下亟需探討和解決的問題。11月22日,在 “人大重陽系列講座No.75”上,我國較早研究公司治理的學者,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金融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鄭志剛作了題為“萬科到阿里,公司控股權安排的新革命”演講,并發布其新書《中國公司治理的理論與證據》。
“萬科之爭是中國公司治理歷史上有影響的事情。萬科股權之爭跟普通股權并購不一樣,萬科的管理團隊不是普通的職業經理人,是創業團隊。”就此事件,鄭志剛評論說,“從2015年萬科股權之爭開始,萬科就陷入一個爭論之中,一方面要不要遵循資本市場股權至上的邏輯,另外要不要對王石為首的創業團隊的人力資本投資予以保持。”因此,他用“悲催的萬科”來形容此時的萬科。
外界一直在持續討論,萬科到底是誰的?屬于王石創業團隊?屬于“曾經的大股東”——華潤?還是屬于寶能、恒大、明天?故事情節依舊在發展,我們也在持續關注萬科的進展。
為什么是萬科,
而不是阿里、京東?
鄭志剛說,“它跟我們以往大家所熟悉或通過教科書所知道的并購不完全一樣”。一是,在萬科發生股權之爭前,沒有絕對的控股股東,傳統意義上人們熟知的一股獨大不再是這個公司的歷史。二是,有很多股東持股比例非常接近。三是,在整個事件過程中不斷有新的“野蠻人”在闖入,這里這個野蠻人不必然是貶義詞,是中性詞。比如安邦、恒大,還有最近的“明天系”等。
在這個事件中,管理層不再是溫順的待宰羔羊,他們做出了很多舉措,做了一系列嘗試,比如有策略性停牌,引入深圳地鐵這樣的“白衣騎士”作為戰略投資者,再比如早期就開始推出的合伙人制度等。
“萬科事件”是公司治理歷史上的重要事件,標志著中國進入股權分置時代來臨的重要里程碑,原因是什么?
2005年,中國資本市場做了重要的股權分置改革,之后很快進入到了后股權分置時代,意味著全流通時代的來臨。這意味著股權可以變更,與以前的同股不同權不同,這是不流通的。
近年來,一些機構投資者入市條件不斷放寬,特別是2014年,保監機構上限達到30%,這些意味著未來資本市場更趨活躍。
從大的法制環境來說,“從很多法律方面的指標來看,我國的法律環境確實在改善,但并不是說已經盡善盡美了。”鄭志剛說。
因此,鄭志剛認為中國的資本市場其實已經進入到了新的發展階段。“原來是股權集中發展階段,現在是股權分散發展階段”,萬科的股權之爭就是中國資本市場股權分散時代來臨的標志。未來將是一個并購浪潮不斷的時代,會有頻繁的舉牌、并購發生,而險資也都蠢蠢欲動。
當前沒有實際控制方的企業,我國有130多家(也有人說有200多家),鄭志剛直言,“這些公司首當其沖將成為未來‘野蠻人入侵的對象。”
那么隨著并購浪潮的風云迭起,如何保護創業團隊以業務模式創新的人力資本投資?或許,阿里和京東會是兩個值得借鑒的例子。
2014年,阿里巴巴在紐交所成功上市。我們知道,阿里的第一大股東是軟銀,第二大股東是雅虎,持股比例為31.8%和15.3%,馬云合伙人持股比例是13%,馬云本人持股只有7.6%。如果按照傳統的一股獨大的邏輯,如何理解阿里這樣的股權結構?早些年,恐怕我們不少人有疑慮,馬云是在為日本人打工。而實際情況是根據阿里的公司章程所規定,馬云和他的合伙人(在不斷變化中)有權利任命阿里董事會大多數成員。
實際控制有很多標志,其中很重要的標志就是對公司董事會的組織。按照公司章程規定,馬云合伙人是阿里的實際控制人,因此,“恰恰不是馬云為日本企業打工,而是中國人在雇傭日資為我們實現所謂資本雇傭勞動的神話。”鄭志剛認為。
慶幸的不只是阿里,還有很多企業,比如京東。京東控制權模式采用的是雙層股權結構。2014年,京東在納斯達克上市發行了兩類股票,一個是A類股票,1股1票投票權,同時發行了B類股票,B類1股有20票。在納斯達克上市的京東控制人劉強東出資比例只有20%,但是京東發行的是具有雙層股權結構的股票,獲得實際控制權83.7%,“所以京東是處于劉強東絕對控制下”。
其實,在國外這樣的模式并不新奇。雙層股權結構歷史很早,在上世紀之前就有,有一百多年的歷史。1926年是一個臨界值,由于公司法相應調整有一個變化。真正帶來重新認識雙層股權結構的是上世紀80、90年代,伴隨著在美國并購浪潮過程中出現很多新的并購行為,即“野蠻”入侵行為,之后人們重新認識到了雙層股權結構的特殊意義。我們所熟悉的谷歌、Facebook都是采用雙層股權結構,包括我們國內很多高科技企業,例如百度、奇虎、搜房、優酷等很多知名中國企業都選擇這樣的方式。他們多數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而美國允許發行不同投票權。
“實際上,包括阿里、京東、搜房等在內,已經是新興的控股權安排模式,突破了傳統股權之上的邏輯。”傳統觀念中,股權之上。今年的諾比爾獎得主哈特解釋了為什么股東要成為所有者。
現代股份公司是人類歷史上偉大的發明。從經濟數據來看,表明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真正財富快速積累只有250年,在過去250年中,人類財富有快速的直線式上升,這是跟現代股份公司連在一起的,現代股份實現了經理人的職業化和所謂資本社會化的專業化分工,所以帶來效率的提升。
為什么分散的股東愿意把自有的資金交給陌生的經理人打理?當你看到你手里的股票,意味著可以帶來現金流時,它背后是否還有相應的權利?
哈特說,當我們在成立股份公司時,不管是投資者還是職業經理人,未來發生什么,誰都不知道,合約是不完全的。之所以現在股份公司還存在,就說明股東還是愿意投資的。在公司里股東是有權利對合約中未約定事項進行裁決。前段時間董明珠提出一個方案,最后被股東否決掉了,因為股東有這個權利,而所對應的是股東有剩余控制權,做最后裁決。
由于哈特理論很好解釋了現代公司為什么股東愿意投資這樣的問題,在長期公司治理實踐里形成重要的原則:股權至上或同股同權原則,這也是哈特獲得諾獎非常重要的原因,他最重要的理論就是回答了股東為什么成為現代公司的所有者。
“哈特理論回答了一部分問題,我們實踐中也提出了一些新的問題。”鄭志剛分析,“哈特回答了股東應該成為所有者,這個問題回答清楚了,但是我們對照剛才提出馬云的例子、京東的例子,不完全合約理論事實上并沒有清楚安排。”持股比例低于軟銀、雅虎的馬云為什么可以實際控股阿里?為什么同股卻不同權?傳統理論沒有辦法給出新的解釋。
經濟學上有一個理論叫做利益相關理論,從實際來看,公司不是一個人的,不是經理的,也不是股東的,是所有利益相關的,包括政府、消費者等,非常廣泛。利益相關者最著名的代表就是布萊爾,強調要共同治理。核心思想是不能對股東負責,股東只是一部分利益相關者,要對所有利益相關者負責。
上世紀90年代,美國賓州通過著名的“36號法案”,指導思想就是布萊爾的利益相關理論,強調董事應該考慮到受他們決策影響的所有利益相關者負責。這一法案通過以后,在該州注冊上市的公司很多宣布退出。
如果簡單說是在利益相關者控制權分享的話,是不情愿的,但在阿里的股權結構中,軟銀和雅虎是心甘情愿把控制權給馬云團隊。
經過多年的發展,全球市場經濟歷經洗禮,人們的財富已經有所積累,資本市場制度已經發展成熟,我國是一個后來者,但也在迎頭追趕,而且已經進入了互聯網金融時代。這一系列的變化,都使得融資門檻大大降低。“從萬科到阿里,實際上代表控股權安排的新革命,不是傳統簡單的解釋。”鄭志剛說,“王石當年從深圳一個民營企業起家,如果若干年以后自己辛勤打造的萬科帝國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企業輕易舉牌就獲得控制權,王石會怎么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鄭志剛提出,一定要對創業團隊有一個人力資本投資的保護,他認為,這不僅對王石是重要的,對整個社會也是重要的。如果一個社會、一個資本市場如果沒有辦法設置足夠高門檻阻止野蠻人的進入,波及的可能不僅僅是萬科一家,可能會傷及整個社會創新的推動和效率的提升。
新興控股權安排模式的實質是什么?
把短期雇傭合約,原來只是說馬云創業團隊是打工者,現在和軟銀、雅虎資方形成長期的合伙“合約”,這里更多強調是合伙人,是長期的合作關系。鄭志剛把這個理論稱作“長期合伙合約”理論,他將持續思考這一問題,并逐步完善。
但是,這一理論怎么解釋阿里現象?
阿里在控股權安排模式創新中是如何操作的?“可能結果是阿里希望用外部資金,但是外部資金不信任它,還是原來的股權市場邏輯,就要求必須讓渡控制權。”鄭志剛說。讓渡控制權結果最終是阿里并不愿意這樣做,所以最后出現所謂逆向選擇的困境。
一旦建立合伙關系,就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大家都是股東,追求長遠利益,通過共同努力以后,可以實現更多回報,因此,關注的是長期利益,而不是短期利益,這樣就解決了道德風險問題。大家在信息分享,不再擔心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的問題。
馬云和軟銀的合作也正是這樣,正是由于軟銀和雅虎對馬云合伙人制度的信任,把控制權毫無保留交給了馬云,它才從這樣的合作中賺得盆滿缽滿。通過制度安排,把原來雇傭和被雇傭關系轉變成風險共擔的合伙人,利益捆綁在一起的,由此鼓勵了業務模型的創新者阿里,人力資本的投資者軟銀、雅虎等,因此,可以做很多業務模式的創新。這個公司看似是軟銀、雅虎的,但也是馬云的,是大家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阿里和萬科是兩種不同的文化。”鄭志剛表示。
除了解決傳統信息不對稱問題,傳統合約不完全問題以外,阿里的合伙人制度還有一些新的作用。鄭志剛認為,阿里合伙人總是存在合伙人在里面,持有B股創業團隊就成為這樣一種類型,叫做“不變的董事長”,是董事會中的董事會,看起來已經有董事會了,但實際上還有一個董事會上的董事會,30幾個人決定了大的董事會,決定整個公司的經營管理,形成了“鐵打的經理人,流水的股東”的局面。
目前,阿里董事會構架為11個人,5個執行董事全部由馬云他們來提名的,除了CEO本身不是合伙人之外,其他人包括主要高管全部都是合伙人,人才儲備非常穩定。
阿里的合伙人制度是以變相方式推出不平等投票權,京東是以雙層股權結構來推出不平等投票權。背后強調的是由原來短期雇傭合約轉化成長期的合伙合約,可以實現交易成本節省,鄭志剛稱之為“控股權安排的新革命”。
南玻A之后
在我國公司治理實踐中,要慢慢淡出一股獨大的思維,他說,“‘雇傭不是一個好的詞,而是應該樹立全新的合作共贏的合伙伙伴的新思維。”
南玻A高管集體辭職事件,讓人倒吸一口涼氣。資本與創業者的關系究竟如何處理?是不是必然要更換董事會?鄭志剛在分析時認為,“這取決于管理團隊是不是有代理成本,如果有代理成本,應該更迭董事會,提高成本。”從南玻A前三個季度盈利狀況來看,還是不錯的,而且并不是由于股價低估由于成本問題低估進來的。“由于沒有實際控制人,倉促之間進入股權分散時代,寶能舉牌成為第一大股東,所以并不具備傳統公司理論所預測的并購就可以改善公司里的條件。”在他看來,血洗董事會這樣的結果并不是大家愿意看到的結果,寶能可能是一個資本運作的高手,但并不是經營高手,對職業經理人保持敬畏,更多應該通過合作雙贏,甚至主動給對方更高的股權激勵計劃,實現改革發展的紅利。
血洗董事會事件畢竟發生了,沒有公司治理相應的變革,沒有長期調整,沒有做好準備時,倉促進入,這是必須付出的制度成本。鄭志剛呼吁希望通過南玻A事件,包括萬科股權之爭,形成一種共識,從思維上、邏輯上、制度安排上改變,然后在股權分散時代完善我們的治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