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的花朵

劉山石

第四節車廂 又見麥克

一

牛小小被淹死了，我最要好的小伙伴就這樣離開了人世，這留給他爸爸媽媽的是永遠的傷痛。牛小小的爸爸媽媽回來見到他的那凄慘的一幕，至今還印在我的腦海中。

掩埋了牛小小后，他奶奶天天都在自言自語：“唉，我怎么就沒阻止他去洗澡呢？我沒有照顧好我的孫子啊！如果小小還在，那該多好……老天爺啊，你沒有長眼睛，拿我的命去換小小的命吧！”他奶奶成了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

在自責中，在悲痛中，在回憶里，牛小小的奶奶瘋了，他媽媽也一病不起，爸爸在家照顧兩個病人，本來就貧困的家境，越發貧困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小小走后的那段時間，我和小伙伴們的表現好了很多，我們不敢去后山的水庫里游泳，也不敢干調皮搗蛋的事情。我每天都表現得乖乖的，要么跟著姐姐去上學，要么跟著爺爺奶奶去地里干活兒。

二

這天早上，我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大姐揪我的耳朵，我也不起，我今天不想跟她們去上學，就想在家睡懶覺。早上七點多了，我還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微微的晨風從窗外跑進來，給人清涼的感覺，小鳥在樹梢嘰嘰喳喳地叫著。爺爺在院子里喊著：“來電，快起床！爺爺帶你去放牛！”

牛是我們苗族人的好幫手，農忙季節，耕田犁地都離不開它。平時，在鄉間小路上、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你都能看到牛拉的車滿載著物品或者拉著人。牛車，是我們主要的交通工具。

我一骨碌爬起來，胡亂吃了大姐給我做好的早飯，跟著爺爺出門去放牛。爺爺牽著牛在前面走，我拿著一根長長的柳樹枝吆喝著牛。爺爺養的是一頭水牛，水牛一邊走，一邊慢悠悠地吃路邊的草，不緊不慢地搖著那條長長的牛尾巴。草尖上沾滿了露水，水牛啃草時發出的“唰唰”聲，像機器的齒輪在切割東西一樣。被水牛啃過的草只剩整齊的茬根，盡管上面沒有了露水，卻比那些沒有被人和牛動過的草顯得更加鮮綠。

爺爺告訴我，放牛是不需要什么技巧的活兒，只要有耐心牽著牛，它就會跟在你后面慢慢走，邊走邊吃草。等它吃飽了，你再把它牽回來，關進牛圈里就可以了。因為我是小孩兒，所以只能牽著牛，否則，一旦解開系在牛鼻子上的繩子，牛就會跑的，我又追不上它，那樣就會很麻煩了。大人放牛就顯得輕松多了，他們一般是把牛趕到一個草長得好的地方，讓牛自由自在地在那兒吃草就可以了。大人只需要時不時地看看牛在什么位置，不讓它消失在視野里就行。如果發現牛有往別處跑的跡象，大人們會立即大喝一聲，讓它別亂跑。牛呢，很通人性似的，就像聽懂了指令，乖乖地搖搖尾巴，留在原地吃草，不往別處跑了。

我和爺爺牽著大水牛，沿著鄉間小道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我突然看見前面走來一個人，好像在哪兒見過他似的。我對爺爺說：“爺爺，您看那邊過來了一個人，我好像見過他。”爺爺還沒來得及回答，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居然叫了起來：“你們好！我給你們送照片來了！”“哦，你好，麥克！”爺爺回答道。這時，我也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上次來我們寨子的黑人麥克。

麥克一邊和我們寒暄，一邊拿出一沓照片來，照片上有古樸的苗寨，這是我美麗的家；有樸實的老人、可愛的小孩兒……麥克如數家珍地給我們講述著每一張照片的故事，這個“中國通”真讓人佩服。

麥克拿出幾張吊腳樓的照片，向我們介紹說：“咱們苗族的吊腳樓，冬暖夏涼，不燥不潮，空氣新鮮，是苗族人最好的居所。這些吊腳樓，以各種方式呈現在我的面前，仿佛一曲淡雅美妙的音樂，又像憨厚純樸的苗家漢子、恬靜害羞的苗家女子，融入大自然的懷抱，以和諧統一、渾然一體的內涵之美感染著我。我把這些照片拿給我的朋友們看，他們都覺得吊腳樓太美了，有時間一定會來這兒旅游。”

麥克說，他這次來苗家寨子，除了用自己的相機記錄他看到的一切外，還想了解苗族同胞的生活狀況，特別想要關注留守在寨子里的兒童和老人。

我們一行三人牽著水牛，一邊走，一邊聊天兒。我們穿過寨子前的一片稻田，來到了小溪邊。溪水清冽冽的，溪邊則是寬寬的長滿青草的坡地。莊稼地離這里還遠，在這里放牛，草多坡寬，不用擔心牛跑去糟蹋莊稼。

三

爺爺招呼麥克在草地上坐下，兩人聊了起來。

麥克說，這里的人們熱情好客，民風淳樸，社會安寧，好一派祥和的景象。他喜歡我們這兒的自然環境，這里的植被覆蓋著所有的山體，沒有人為的破壞，到處都綠樹成蔭。他觀察到這里的石灰巖溶洞縱橫交錯，奇峰崢嶸，怪石嶙峋；地下河水量充足，溪水清澈見底；天空湛藍，空氣中充滿負離子，十分潔凈清新，是一個“天然大氧吧”。在這里，他感到心曠神怡。

聽了麥克的話，爺爺也打開了話匣子，向麥克介紹起我們苗族的風土人情。爺爺說我們這個寨子和附近的幾個苗族古村寨，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了，而且我們寨子的吊腳樓和傳統習俗都保存完好，散發著古老山地民族頑強生存的信息。后山的主峰海拔有一千多米，山上有石林、石柱，有繁茂的原始森林，顯得格外奇麗；山上還有成片的杜鵑林，有蒼勁挺拔的迎客松，有謎一樣的古石墻及冰川遺跡石海、石河，有飛流直下的姊妹瀑布。寨子前面一級級的梯田，體現了古老山地民族的農耕文化；特有的民族服飾，也體現著我們這個古老山地民族的神秘文化。

麥克聽了，連連夸贊我們的民俗風情，說咱們苗寨的旅游資源豐富，有待開發，那樣可以讓人民富裕起來。

麥克見我默默地牽著大水牛在一邊聽他們聊天兒，就起身拿出相機，給我拍了幾張和牛在一起的照片。拍完后，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小朋友，我看到你家的大水牛，就想起了你們苗族的一首歌謠——‘四月八，丟犁耙；七月半，谷滿倉。收回萬擔糧，全靠牛幫忙。”

爺爺聽了，對麥克豎起了大拇指，稱他見多識廣，對中國的文化很有研究。爺爺說：“你說的歌謠表達了我們苗族同胞對耕牛的喜愛，我們苗家有一個傳說——‘盤古開天，魯班造墻，禾王送禾，牛王耕田。它說的是在遠古時代，有一次發大水，天下萬物都被淹沒了，只剩下了伏羲兄妹倆，他們藏在葫蘆內漂浮在水上，因此人類才得以延續。可是，苗族同胞生活的山區，自然條件不好，盡管人們辛勤耕種，仍然食不果腹。有一年，太白金星下凡察訪民情，看到苗族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崇山峻嶺之中，刀耕火種，生活艱難，于是他就把這些情況報告給了玉帝。后來，玉帝派禾王送禾到人間，派牛王下凡來耕田。牛王來到人間后，苗族同胞就開始耕田插禾。此后，這里年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苗族同胞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為了感謝牛王，苗族人就把牛王下凡的那天（農歷四月初八）作為民族的傳統節日——牛生日了。”

爺爺的話，讓我明白了我們苗族人為什么這么愛護牛，也明白了四月初八這天，我們給牛過生日，讓它們受到很好的待遇的原因。

四

麥克聽了爺爺講的故事，一個勁兒地感謝爺爺讓他增長了知識。麥克拉著我的手，問我愿不愿意帶他去見見我最要好的小伙伴們，他想了解一下我們寨子里小朋友的生活情況。聽了麥克的話，我眼神里流露出猶豫的神情。麥克一下子就發現了，問我是不是不愿意。我回答：“我愿意，可是，我最要好的小伙伴——牛小小，不久前被淹死了。”說完，我神色黯然，一想起小小，我的心中就有些酸楚。

爺爺和麥克說了牛小小的事情，麥克聽了，臉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一絲憂郁掛在他的眼簾上。麥克說他聽到這件事后很難過，其實他也很關注農村的留守兒童，愿意為我們這些留守兒童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情。因為，他也曾經在報紙上看到過一些留守兒童的消息，其中，讓他記憶猶新的是一個留守兒童自殺的事情。

麥克說，不久之前，有一個10歲的留守兒童，在家里喝下了一瓶農藥。兩個小時后，他被爺爺發現，然后被送到離家5公里外的醫院搶救。可是，由于錯過了搶救的最好時機，他再也沒能醒過來。在他的書包里，有一張信紙，上面寫著他給爸爸媽媽的信——“好久好久，你們沒有牽我的手；好久好久，你們沒有摸我的頭。冰涼的雙手和發燙的額頭，生病時是我最想你們的時候……”這封信，讀了讓人辛酸、難過。

麥克說完，就起身要去我們的寨子。我跑過去拉著麥克的手，和他一起朝寨子走去。我知道，寨子里還有很多故事等著麥克去傾聽。一路上，麥克說他準備把他收集到的材料，提供給報社和電視臺，他期待這些報道能引起社會對我們這個偏遠苗寨的關注。那時候，大家就會伸出友愛的雙手，一起來幫助我們。留守的花朵，一定會在陽光下綻放的。

麥克的話，我似懂非懂。但是，我想，有了麥克的宣傳，一定會有更多人走進我們這個苗寨，給我們講外面的故事，我們的寨子也會越來越熱鬧了。這樣，我們這些苗寨深處的留守兒童，就不會孤獨了，因為，有麥克和像麥克一樣的人，在關注著我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