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靈

●憶　蘇

草木有靈

●憶蘇

1

南瓜最有母性氣質，溫暖，親切，慈祥。特別是秋后金黃的老南瓜，敦實沉穩地躺在地里，在陽光下，有種好日子一樣四平八穩的圓滿實在。

我一直很喜歡南瓜，不是愛吃，而是喜歡它醇厚溫情的樣子。特別是那種扁圓形的南瓜，最能代表它穩重溫暖的氣質。每年秋后，總會尋來大大小小的南瓜堆放在客廳一隅，自制靜物小景。扁圓形身上有明顯棱紋，色澤橙黃的叫“金童”，顏色偏白一些，個頭靈巧秀氣的叫“玉女”，再配上幾只長形如枕頭皮色深綠里帶點黃的瓜，幾個干葫蘆，一兩只松球，這樣一堆別人眼里的山野廢物，成了我家中不可復制的一道美景。而且可以保存大半年的時間，怎么看都覺得好看。比起插花的鮮艷，這堆瓜們，有種篤定沉靜的安寧之感，讓人看著平和而親切。

平實敦厚的南瓜沒有架子，像極了村里的女子，從開花就顯露出直性子。黃燦燦的喇叭形花朵，一開，就不由分說打開五片花瓣袒露心跡，一點也不遮掩，活脫脫一個大嗓門姑娘的做派。沒有開花的南瓜花苞，幾個大花瓣緊緊合在一起，像一個正在瑜伽的女子，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沐浴天地清氣。有的花開累了，花瓣耷拉下來，低低地和身下的瓜娃娃說著什么。

這段時間的南瓜，枝枝蔓蔓隨地勢蔓延開來，圓圓的大葉子隨風掀起一波一波的綠浪，黃燦燦的小花，青碧碧的小瓜，都在風里開心地嬉戲玩耍。等到青瓜漸漸長大，慢慢變黃，肥大的葉片也一天天枯萎，季節也就從春天走到了深秋。吸足陽光的南瓜換上一件暖洋洋的黃衣裳，是深秋寂寥里一抹溫暖的點睛之筆。

說它是有母性的瓜，一點也不過分。南瓜全身是寶，嫩瓜尖可以爆炒、煮湯，南瓜花入菜，好吃又好看，小瓜更是從頂著花苞開始吃，一直到結實的老南瓜，炒、煮、蒸、燜、煮粥、煎餅……不勝枚舉。這樸素的瓜，既是鄉村尋常果腹之物，也是養生餐桌上不可或缺的一味，幾乎貫穿了一年四季的餐桌。中看中用，遍身是寶——和母親的角色一樣，一輩子全力付出，無怨無悔。

南瓜的生命力長久，別的瓜們，就只有短暫的青春年華。如果說南瓜是質樸善良的農婦，那絲瓜，就是瓜類里有文藝氣質的美女。

名字聽起來就有一些輕靈的絲瓜，身材秀頎，姿態優雅，像個小家碧玉，身姿纖細輕柔，細細地掛在藤蔓之間，有種靈秀之美。有的瓜身子嬌弱，一不小心就被風吹感冒了，彎著身子，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有些會偷懶的瓜娃娃，干脆順勢找個可以依靠的藤架隨意散開身子，愜意地躺在一旁，慵懶地看著身邊那些堅強的兄弟姐妹們繼續在風里玩吊環游戲。

和絲瓜的古靈精怪相比，黃瓜就顯得溫和樸素多了。也是開一樣的小黃花，身材也差不多，但黃瓜沒有絲瓜的嬌氣和靈氣，感覺很老實，像職場里訓練有素的員工，穩妥有余，機敏不足。一個個穿著綠衣按部就班地掛在藤蔓間，渾身還長著虛張聲勢的小刺。

黃瓜本名胡瓜。多數姓胡的植物，一定和張騫有關，和遙遠的西域有關。這來自塞外的綠色使者，一年一年在中國大地上蓬勃生長，滋養著一代代炎黃子孫的胃口。在瓜里，最平和親民的，就是它，不信你看，別的瓜們，哪一樣可以摘來就吃？除了西瓜。它甚至都不用去皮，直接入口，水分多，味道清甘，是最受歡迎的瓜類。

做菜，當水果，甚至在琳瑯滿目價格昂貴的化妝品面前，黃瓜也一點不自卑，它可是公認的美容佳品，而且使用起來簡單快捷，直接切成薄片貼在臉上，綠色環保，經濟實惠。

而苦瓜，就沒有黃瓜那樣的親和力。名字里的一個“苦”字，將它和別的瓜們拉開了一段距離。

苦瓜的小眾，因為它的苦味，因為它長得不好看。南瓜甜，絲瓜清淡去火，黃瓜水潤清甘，唯獨這渾身疙瘩的苦瓜，穿一件青翠的綠衫，千百年來本性不改，獨自將濃厚的苦味進行到底。

其實，貌似難看的苦瓜，卻有一顆火熱的心。熟透了的苦瓜心里有橘黃色的瓜瓤，像一個高深的禪師，默默告訴世人：苦，也是人生一味。

明朝大畫家石濤自號苦瓜和尚，據傳他餐餐不離苦瓜，后人還從他的這一嗜好和苦瓜的特點，引申出一些政治寓意來。想著苦瓜和尚，一邊大嚼苦瓜一邊揮毫，那畫里，怕也有淡淡的苦味了吧。

2

豌豆是豆類家族里最調皮的鬼精靈。圓滾滾的小身子上套一件碧綠的衣裳，一個個互相依偎，親密地躺在媽媽懷里。丹麥的童話大家安徒生早就用一支鵝毛筆把它們描畫得簡樸奇妙：

“一個豆莢里有五粒豌豆，整整齊齊排著……它們覺得世界都是綠的。”

離開母體的小豌豆們，便不再安靜，咕嚕咕嚕滾出豆莢，滿世界在它們眼里，都是新奇。一粒一粒翠生生的小豌豆，是春末夏初最好吃的時令小菜。連豆莢一起煮熟，鮮甜可口，可做零食。素炒，或是加上臘肉火腿，香氣撲鼻，讓人垂涎。而豌豆燜飯，豌豆的鮮香，火腿的醇香都被米粒吸收，三者渾然一體，吃起來軟糯香濃，是春末夏初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居家飯食。

孩子小的時候，一邊喂他吃豌豆飯，一邊給他講豌豆公主的故事，講完豌豆公主，被他纏著要講蠶豆王子，便胡亂給他編了個蠶豆王子的故事。故事里的蠶豆，被我編成一個堅強的男子漢，憑著勇氣和智慧戰勝了困難，迎娶了美麗的蠶豆公主。老套的情節，卻將孩子吸引得大口大口吃完滿滿一碗豌豆飯。

其實，如果說豌豆是古靈精怪的小頑童，那蠶豆，就顯得老實多了，樣子也長得四平八穩，木訥有余，靈秀不足。但蠶豆花很獨特，花瓣上有一對黑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世界，如幼童一般無邪。在小城，春天青蠶豆上市的時候，青豆小糕也露出了姿容。用新鮮的青蠶豆煮熟，磨細后和米面和在一起，蒸出來的小糕，甚是好看。吃起來有股豆香，是小城春天小吃里的珍品。

而荷包豆，就顯得很小眾。原先聽說很多地方沒有荷包豆，不知其故，原來這種豆類的生長對溫度要求甚嚴。生長溫度要在十六度到三十五度之間，而且須在四個月以上的無霜季節和夜間溫度較高的地區才可栽培。難怪原先大理其他縣的朋友說起，只在巍山吃過荷包豆，還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豆類嘛。原來，這外形像荷包的豆類，果真有點與眾不同的氣質。

荷包豆的外皮很硬，在諸多豆類姐妹兄弟中，它可算得上是披著堅硬鎧甲一般的戰士了。綠色的硬皮爆開，躺在里面的豆子顏色卻很好看，有的穿一件綠衣，有的著一件淺紅色羅衫，上面還有淺淺的條紋。布滿花紋的荷包豆樣子像人體的腎臟，所以荷包豆又被叫做腎豆。荷包豆和小城名小吃拉面放在一起，加上紅辣椒、野生菌，風味獨特，為拉面增色不少。

茶豆是豆類里最愛美的小姑娘，衣裳換得勤，你瞧，淺紫色的，深紫呈褐色的，綠色的，不重樣，是個時尚美女。不像豌豆蠶豆荷包豆那樣，從小到老就一件綠衣裳，最多就是綠衫褪去顏色，變成陳舊的淡黃。

還有豇豆，過去小城里的豇豆都是深紫色的，這幾年引進了新的品種，著一身綠色外衣的豇豆，時常和紫色豇豆爭奪市場。豇豆的身材最好，細細長長的身姿，在藤上搖搖擺擺，在風中，能夠輕搖飛揚的，就是它了。

和豇豆的修長張揚相比，四季豆就顯得內斂素雅得多。在小城被叫做羊角豆的四季豆，穿綠衫，身材不及豇豆修長，倒也有恰到好處的模樣，大概是長度樣子和小羊的角相似，故名。這羊角豆還有個文雅的名字叫“眉豆”。眉豆，寫出來，眼前就是一個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小姑娘，純樸自然，靈秀可人。

毛豆的名字源于豆殼上密布的細毛。古代，它的名字叫做“菽”。這小小的豆粒，是中國種植歷史最久的五谷之一。在中原大地，它和麻、黍、稷、麥一起，養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伴著炎黃子孫走過幾千年的蒼茫歲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七月烹葵及菽”“采菽采菽；筐之筥之”——《詩經》里的句子，讓眼前的小豆子身上，有了歲月的醇香，有了時光的溫度。這一粒粒豆里，藏著久遠的歲月，藏著老百姓居家日子的踏實、欣悅和淺淺的幸福。

黑豆、紅豆、綠豆、玉豆、金剛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農人們可不管毛豆叫菽，茶豆愛換衣裳，豇豆老在風中張揚，他們只管播種施肥，澆水除草，勞作之余，抬頭看看，豆子們在藤架上一天天迎風生長。

3

小茴香，小茴香。這名字叫起來，像是童年鄉下村子里一個小女孩的名字。樸素，親切，透著一股靈氣。

古人為身邊的草木取名，有著現代人不可比及的情懷和韻致。一株鄉野小草，名字也能如此意蘊悠長。那時的生活，簡單實在，人與植物之間如同親人。為身邊的一草一木取個名字，就像給自家小女兒起個名字一樣自然。那些名字，經由時光淬煉，到今天依舊散發著久遠的芬芳，讓人回味，引人遐想。比如獨活，就是遺世獨立孤獨前行的俠客，有著常人不及的強韌堅定與獨立自由。比如遠志，像個胸懷蒼生志向遠大的男子，因了名字，便讓人對那開紫色小花的植物心懷敬仰……

那株叫小茴香的植物，和名字各異的草木們一起，就長在田間地頭，默默地，一站就是千年。這草木，蹤影遍及歐洲、地中海沿岸，在中原大地也有悠久的種植歷史。從古到今，這株遍身生香的草，不聲不響存在于人們的生活里。即便只是生活的調料，也以自己獨特的姿態有著不一樣的價值所在。像鄰家姑娘，樸素，平凡，卻是相夫教子、過日子的好手。

茴香家族有兩姐妹，大姐叫大茴香，又名八角，籽實“名如其人”，有八個角，常用來作鹵味，味道香甘。小妹叫小茴香，籽實細長，如麥粒，小巧玲瓏，曬干磨細后可做調料，全株可入菜。

記憶里，小茴香總是被種在，或者說是自己長在田埂地頭，好像它從來不需要專門一塊土地正經八百地播種施肥。主人總是舍不得讓它占掉田地中最好的位置，就那么隨手將籽種撒在地埂上，或是田邊地角。可這小茴香，氣度不凡。生來一副好脾氣，從來不曾為此心懷怨氣，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就高高興興充當起了填補空地的角色，開開心心發芽、長葉、開花、結子。

小茴香的嫩苗很好看，葉片細細的，絲狀，嬌柔青翠。三四月份的嫩芽最好吃，煮在青菜湯里，青青翠翠，余味回甘。有的人家還把這段時日的小茴香和青豆米煮在一起，或者和不剝去外皮的蠶豆一起炒，味道也是極鮮美。到了五六月份，菜場里經常賣的小茴香，就是連根一起的嫩苗。白白的根，綠綠的葉，買回洗凈，連根帶葉一起入菜，好味道不減初春。入夏，很多小茴香已經長到一米左右，直立的莖如筆管，線形的葉片疏朗有致，羽狀，頂部和莖的側部開傘狀小花。一朵朵細細密密淡黃色小花，像升空后爆開的煙花，四散開去，再配上造型獨特的葉片，有種飛揚的飄逸輕靈之感，是菜園里清逸脫俗的仙子。小茴香，雖然只占田間一席之地，卻是初夏滿園菜蔬里最好看的美女。

入秋，籽實成熟，若是在太陽高照，曬秋老虎的日子靠近小茴香，會聞到一股若有若無，有點淡，又有點被陽光熏染得馥郁的香氣，縈繞鼻尖。

在小城，小茴香的籽用來做咸菜的調料。曬干，磨成細面，名為茴香面，是小城咸菜里不可或缺的調味品。無論是咸菜廠，還是居家，冬日做咸菜時，茴香籽和茴香面都是唱主角的調料之一。此時的小茴香籽，離開母體，化身粉末進入土罐，和其他菜蔬作料一起完成和光陰的對話，成就另外一種存在。

大茴香籽——八角，也是小城里一道名小吃鹵肉不可缺少的主料之一。過去父親經常自制鹵料，在家自己做鹵肉，味道香濃，記得鹵水里，總會漂著三兩個八角，幾片陳皮。

早先年，一直以為離家不遠的中藥廠主打產品之一的藿香正氣水，就是用這種茴香做出來的。后來才知道，那是方言誤讀引起的誤解。正確的讀法應該是“藿香正氣水”。藿香和茴香，是不同的兩種植物，只是名字相近罷了。不過，小茴香也可入藥，味辛，性溫，能開胃進食，理氣散寒。每一株草，都是一味藥。天地自然，將萬物安排得如此妥當，人與萬物，原本一樣，也是一株有靈魂有智慧的草木而已。

北方很多地方在春節都要包茴香餡的餃子，寓意“回鄉”“團圓”。一家人，圍坐一起，吃著熱騰騰香噴噴的茴香餃子，那畫面，想想也溫馨。

小茴香還有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懷香。

——這名字極妙。

村里的小茴香化身為儒雅風流，閑云野鶴的清逸公子。是魏晉時期的瀟灑名仕，縱然身處江湖，依舊心底懷香，俠義柔情，有一顆溫暖的好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