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善春
觀·山·景—思考一種自由生活的追求與可能
孫善春
古代有個詞叫做“秋士”,意思是“秋天的士人”。我有時候會問自己:秋士這樣的人會不會看山水,又會怎么看山水?今天我們在富陽,又想起著名的《與朱元思書》:“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現在想來,很有禪機:也許只有飛得很高的人,經綸事物的人才能有別樣的心態來談山水,看山水。或者說,來“觀山水”。
因此我給今天的題目取了一個“大”標題—“觀·山·景”。在接到要在今天這個公望館開館論壇上發言的消息時,我正在聽余叔巖,正諸葛亮唱到“我正在城樓上觀山景,忽聽得城樓下亂紛紛”;這段唱詞非常有趣,因為諸葛亮是“經綸事物”的人,是鳶飛戾天、望峰息心的人。也許,我們所謂的“現代知識分子”或許只能來追摩他的心態,跟著觀觀山水。
“觀”的問題涉及到很多方面,今天勉強來說,最起碼有三點:一是所謂“觀者”,二是所謂“被觀者”,三是“觀的關系”。在具體的語境里又涉及歷史和文化,在超越的意義上則涉及哲學和思想。用古希臘的觀點出發,“觀”的問題又涉及三個方面:一是觀到本來的面目問題,即所謂的“觀念”;二是被看的東西或者看到的東西,涉及“形式”問題。這兩者都比較古典一些。第三則是這兩個方面是如何聯系相關的,可能現當代研究的更多一些,如藝術理論與科學技術中。
古希臘有一個詞,叫“pathos”,很難翻譯,翻譯從來也很多。我傾向于用一種很簡單的描述來解釋,就是我開始提到的中國古代所講的“秋士”的感覺。秋天落葉飄搖,人的心也跟著飄飄蕩蕩,這是一種人的情感波動;那么,人的看也會影響。除此之外,還有那個亞里士多德說的“eidos”,即我們前面說的“形式”。這個字當然很重要,既涉及看的問題,如看的實踐、看的文化、看的歷史,也涉及觀念問題。以前念書時有人跟我們開玩笑,認為我們學哲學的人最容易,因為我們總喜歡談觀念。那什么是觀念?他們說:“一邊看一邊念,就是觀念。”這話說得很粗糙,但是不無道理,涉及“觀看”的本質。而我們現在談論山水的難度就在于,如何在“觀”的幾個方面中間建立起一個現在的、新鮮的、歷史性的觀念問題。
我突然又想到魯迅先生寫《社戲》,里面諷刺老旦在臺上是“咿咿呀呀”地唱;如果我們思考一下“咿咿呀呀”是什么聲音,或者就可能發現,或許這些都不是什么“正音”,但是老旦們卻仍然唱得很帶勁,自得其樂。左思有一首詩《招隱》,寫得很好:“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那么,山水里的“清音”是什么一種音呢?跟老生的唱,跟余叔巖的《空城計》當然是很不一樣。
再說“山水”。這二字連用,也可以思考一下。我們看山水畫,有時想想,也許更多地講到“山”字,卻仿佛常忽略了“水”。又或者,仿佛一講“山水”,人們就已經知道了是什么,就會想到很多的詩和人物,勾畫出很多場景。但其實?可能并不然。中國古代那么多談論山水的作品,在現在來看,并沒有那么多的能夠突破我們所以為的“田園詩”的高度。為什么?我一直認為,山水和田園詩中間存在非常微妙的一些關系,陶淵明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有了山,差一點就到了“山水”。但水到哪里去了呢?這是難以回答的。
理解“山水”很難,因為我們總是很難認識“山水”兩個字中間到底有什么關系。或者這不是一個語文學上的問題,這是一個在不同歷史時代中,人們分別不斷地建設山水的問題。孔子為什么說“仁者樂水、智者樂山”?古人的解釋是:“仁”屬土,所以樂水;“智”屬木,所以樂山。但是在具體談山水畫的時候,這種解釋是不那么容易讓人信服的。語文能讓人帶有一種幻覺,讓我們在看畫的時候擁有知識,擁有一定的反思。
我經常想,“山水”兩個字是不是可以拋掉“水”,直接看“山”?“山水”中既有有高山流水、山明水秀;也有山窮水盡、山重水復,乃至殘山剩水。中國畫的傳統,仿佛以為山水已經有了固定傳統,有非常明確的東西在那里展開,然而這樣的說法我一直無法認同。山水到底是什么?我覺得它還是模糊的。山水為什么會讓人這么困惑?對于我,甚至是越來越困惑。可能“山水”兩個字中存在著另外一種關系,并不是正面地連接;或者存在另一種連接,或許是一個偏義詞,有人認為偏山,有人認為偏水,其中存在的時間和歷史性的關系,我們則把它直接上升為仿佛固定的一個山水“觀念”。當孔子說“仁者樂水,智者樂山”的時候,“仁者”和“智者”其實是并存的,只不過這種并存從語言的軌跡上無法達成;而在繪畫中,問題卻并不這樣存在。畢沙羅教學生畫風景的時候會說,最重要的不是一個個部件畫出來,而是同時畫所有這一張畫任何的地方。他認為,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畫出來的就不是風景。
風景。是,我的題中有一個“景”字。因為風景很重要,在我們現在的時代。
有人說,從山水到風景是一種歷史的淪落,也有人說是范式的轉換,我無法在這里斷言這其中到底是什么。但肯定的是,這個過程中存在一些變化,有一些所謂的“新東西”發生,這個新東西可能還是“觀”的問題。當然,這其中涉及許多方面,涉及人類如何認識,涉及形式顯現等問題。而“山水”這兩個字,如果理解為互文的問題就又不太一樣,互文中間隱藏著時間和空間的交錯,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秦時明月漢時關”:明月還是明月,觀依舊是觀。只是明月照到現在,而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山水”是人跟歷史的問題。如果不能開放地思考這一點,那么很多山水創作的問題都無法開放地來談。雖然人間處處有可以談論風景的方式,就像我們有很多生活可以拿來這樣或那般地看,可是那種“看”并不是我們所要關心的觀念意義上的“看”,即“觀念”的觀。
“觀”涉及觀念,“山”涉及山水的時間和空間,“景”涉及意識的轉換和認識的轉換。風景可以帶給我們很多的思考,西方風景觀起源于荷蘭繪畫,荷蘭繪畫關乎所謂土地的問題,跟荷蘭特殊的地貌、歷史、政治都有關系,都是歷史性問題。德國畫家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的畫,會給人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一個朋友是這樣形容的:他畫的風景有時會讓人感覺突然地進入瞬間空虛狀態,但正是在那個瞬間的空虛狀態里,人的生命忽然跟上帝發生了關聯。所以,或許從弗里德里希的那個時代開始,風景畫在西方獲得了一種很不一樣的意義。
而中國古人談山,也喜歡談神仙之類。“山不在高,有仙則名。”但“神”又是什么樣的東西?“神”有很多種,上帝也是神,各種宗教里面都談神,但是“神”是什么呢?如果在中國畫中不得其“神”,我們就看不見山水。有人說所謂的“神”并不是人的精神,也不是所謂的上帝,那是什么呢?那是回憶,往最初的里面遙遠的回憶。據說,佛家思想里的“神通”,即是此意。當然,也與析拉圖的哲學有關,在其《理想國》的后部分談到靈魂的回憶。簡單來說,所謂的回溯,又是回到哪里?最初的形式,回到“一”,回到可以直接面對觀念的形態。但這條路不好走,就像那樣希臘詩人說的:“愿你的道路漫長,充滿發現。”
“神”是很難得的,藝術家們想了很多辦法去尋找。畫家莫奈曾對美國記者說,希望自己是一個天生的盲人,什么都看不見,但是突然有一天早晨醒來又能看見了。只有這樣才能變成一個優秀的風景畫家。為什么呢?也許是因為他回憶的路不太漫長,所以能當一個好的風景畫家。我們還會想到奧爾罕·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其中細密畫家要把自己眼睛刺瞎,從虛空里面看到了光明。日本的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主人公為了愛情刺瞎眼睛,卻看到了一個新的美好世界。但是跟中國的山水比較,這些問題的闡述并沒有讓我們對中國山水的理解變得清楚,甚至更加模糊。
達芬奇畫了《蒙娜麗莎》,在《蒙娜麗莎》的背景上畫了風景。但是達芬奇為什么要畫風景?這跟他的世界觀有關。達芬奇認為人是小宇宙,人的身上有的東西外面的世界都有,外面有的東西可以從人的角度來理解,比如說山是大地的骨頭,河流是大地的血液。所以說為了表現蒙娜麗莎的人的形象,他在她的背景上畫了風景。詩人里爾克在他的名作《論山水》里,從古希臘開始談到風景是怎么樣一步步顯形的。我認為這可能是在觀念的背景下,一個形式顯形的問題。我認為,要理解所謂中國山水,或者有必要思考一下西方的風景問題:可能刺激我們更確切的思考,尋找一種“切入”感。切膚之感或痛,才是親切,關切。
英國的風景畫家透納的速寫稿,會在正式稿子里加人物。很多人很討厭他的風景畫,比如約翰·拉斯金,他認為透納在風景畫里加的人都是不高雅的、低俗的人,認為這些人的出現破壞了風景。而在中國的山水畫里,山水的形象跟人之間的關系很有意思:有的人喜歡在畫中放一個小人,有的卻一個人都不放。王維說得好:“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郭熙說:“山水,大物也。”我們知道,對象性的來談大物是不行的。梅洛龐蒂說風景不是我們面前的風景,它是我們必須深處其中的東西。但是怎么深處其中?是一定要居于山林游于山林嗎?還是要整天面對山水畫朝夕揣摩,把它掛在墻上當替代品嗎?我覺得并不是這樣,這里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去揣摩。
黃公望,這個美術館的不在場的主角,在這里的富春山修過道。我們知道,他是全真教道士。他的祖師爺丘處機寫過很多詩篇描述山里的生活,其中有首詩寫道:“白酒黃雞新稻熟,紫茱金菊有清香。”詩中描寫的山中生活很平靜,像老百姓過日子,但這也是道士的想法。如果現在讓山水畫家來畫詩中的畫面,是不太好畫的。就像是波德萊爾諷刺當時的法國畫家畫不出一幅農民干完活心滿意足回到自己的破房子的風景一樣。因為我們是凡間飄搖的人類,人是活在不同的世界當中的,風景,或者也只是幾個世界的交疊。人處在這些交疊世界的夾縫當中,想成為“大物”的觀者,不僅需要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還需要更大的一個觀,即“宇宙觀”這樣的東西;換言之,我們的“觀”需要反思,需要升級,跳出去之后才能來談山水問題。
德國大詩人荷爾德林寫過一句非常具有宗教意味的話:這大地之上可有尺度?當我們談到大地之上的風景的時候,我們有尺度嗎?尺度又在哪里?沒有尺度的話是不能談物的,更是不能談大物的。如果山水是人間的物,他/它/她就遵循著同時挑戰著人間的尺度和道理;或者說,涉及兩種尺度中間的轉換問題,包括他的公約數的問題,情感(pathos)共同的基因問題。這些,是我們不能回避的。

王時敏 山水圖
人看山水是不一樣的。就算我們知道山水是什么,山水也是很復雜的。《世說新語》里有個故事:風流天下的殷仲文官場失意被貶,上任途中經過這里,看到富陽山水,感慨道:這里的山水這么好,應當出一個孫伯符。他憤慨,覺得自己有本事,但是不能救黎民于水火。注意,“水火”的水。富陽這樣好的地方應當出一個杰出的人物,就像孫策一樣平定一方,建功立業。明朝有個大旅行家叫王士性,他在書里說到我們附近的杭州。當然,現在我們富陽已經是杭州一部分了。他說杭州人特別勤快,但是不大會過日子,掙到的錢就游山玩水花掉,無論是很有錢的人,還是小商小販都這樣。為什么?原因是看到了這里的山水之美,掙了錢馬上就游玩去觀山水,所以杭州人的人生很脆弱,一天不干活,不掙錢就過不下去。仲文文采風流,看到山水說應當出一個小霸王打天下的孫伯符,而我們的普通市民家庭看到山水卻想到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這就是不同的“觀”帶來的不同的結果。
我的副標題提到“自由生活的追求”,有些西方哲學的意味;可能尤其是馬克思一些。不過今天因時間關系,無法展開。幾年前在成都一個美術館,我幫兩位朋友,就是中國美術學院的曹曉陽和佟飚教授,都是出色的山水畫家,做了個展覽,名字也就叫“山水”。開幕時我在館門口的墻壁上用毛筆寫了四句詩,充作展覽的主題思想。今天拿來結尾仍然不差:“常羨人間萬戶侯,只知騎馬勝騎牛。今朝馬上看山色,爭似騎牛得自由。”
這是著名的《牡丹亭》里的原話。我想在座的朋友很可能并不知道,從前也并未注意到,是不是?湯顯祖說,人生不是騎馬觀花似的看山色,而是騎著牛,溜溜達達的看,或者才是好生活。但騎馬看的,不一定是山;騎牛想的,卻是更遠的東西。當然騎牛的人多了,最有名的是那位出關的老子,一位得“道”人,遠去的“仙”。也許,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之下,在求一種自由與道的路上,我們的“觀·山·景”才能成為可能;而這個世界人間,也才能夠高山流水有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