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振東
鐘振振教授提出“對仗宜分解到單字”(以下簡稱“分解”),我卻說“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于是,圍繞對仗是“宜分解”還是“不宜分解”?便成了問題的爭論焦點。顧紳先生卻繞開爭論焦點,對詞、詞組、單句、復旬四類對仗的正格詩例與變格詩例置若罔聞,楞在四類對仗定義中強加“必須”二字,有意把我的觀點說成“未免片面”。甚至,把與“分解”一說并非相干的對仗常識,諸如“詞類演變、鄰對詩例、詞的變性、借對詩例、變格對仗”諸說,也羅列其中。請問,未免“文不對題”了吧?
盡管如此,我還要心平氣和,愿與顧先生研討,答其“四點質疑”。
質疑一:詞的對仗,是否必須同類?
答:我從來沒有說過“必須”二字。我認為,詞的對仗,即指同類詞(名詞、動詞、形容詞、方位詞、顏色詞、數目詞、代詞、副詞、虛詞)的相對。
但是,我同時聲明:“語法規則是固定的,實際使用可以靈活,給對仗留有一定活動空間”。這個“靈活”與“活動空間”,即指對仗允許變化。因為,王力先生在《詩詞格律》中說:“在一聯中,只要多數字對的工整,就是工對。”具體點說,五言對仗一字不工,七言對仗二字不工,仍為工對。譬如,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雖然“無邊”與“不盡”詞類相異,但仍為工對。如果各增加一字不工,便為寬對。譬如,劉長卿《餞別王十一南游》“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其中“沒何”與“空向”二字不工,即屬“寬對”。又如毛澤東《贈柳亞子先生》“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其中“三十一”與“落花時”三字不工,也屬寬對。即便分解,詞類也不相同,也不能把“寬對”變成“工對”。我認為,“工對”即“工對”,“寬對”即“寬對”,沒有必要依靠分解,把“寬對”變成“工對”。因此,分解一說簡直多余。
質疑二:詞組、單句、復句必須結構相同?
答:我再聲明一遍,從未說過“必須”二字。我認為,詞組對仗,即語法結構相同的詞組相對:聯合對聯合、偏正對偏正、動賓對動賓、補述對補述、主謂對主謂、專名對專名。
但是,為了避忌語言呆板單調、缺乏靈動和生氣,詩人有時越過詞組界限,有限度地異類相對。如杜甫《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其中“分國”是動賓詞組,“陣圖”是偏正詞組,兩者結構并不相同。但為了突顯諸葛“三分天下”之功與“八陣圖”之奇,作者沒求同類詞組對仗。如果分解到單字,“分”是動詞,“陣”是名詞,也不相合。如此說來,分解何用?
單句對仗,是指詩句骨干成分主謂賓與附加成分定狀補各自相對:主語對主語,謂語對謂語,賓語對賓語;定語對定語,狀語對狀語,補語對補語。
但是,詩佛王維《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萬里鳴刁斗,三軍出井陘”卻獨出心裁,把主語“刁斗”與賓語“萬里”倒裝,讓賓語與主語相對。也許是讓“萬里”與“三軍”形成數目對吧!讀起來倒也順口,覺得無妨。然而,畢竟是個例,特殊允許,推廣不宜。
復句對仗,是指聯合復句中的并列、連貫、遞進,選擇復句各自相對;偏正復句中的轉折、假設、條件、因果,目的復句各自相對;緊縮復句各自相對,三者不得混對。
但是,陸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轉折復句,其中“疑無”與“又一”詞類相異。即使分解到單字,詞類也不相同。因此,“對仗宜分解到單字”,作為論斷是不周嚴的。
王力先生在他主編的《古代漢語·唐詩的對仗》中確實說過:“近體詩的對仗,和駢體文的對仗一樣,句法結構相同的語句相為對仗,這是正格。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近體詩的對仗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只要求字面相對,不求句法結構相同。”并且還說:“字面相對也就是詞類相同互為對仗:名詞對名詞,代詞對代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副詞對副詞。虛詞對虛詞。”例如:
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
——韓愈《精衛填海》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李商隱《安定城樓》
上述二聯,出句與對句后三字句法結構不同。例一,“山石細”的意思是“細山石”,屬偏正結構;“海波平”,卻是主謂結構。“歸白發”的意思是“白發歸”,屬主謂結構;“入扁舟”,卻是動賓結構。但是,字面詞性字字相同,是標準的字面相對。這就說明,凡是字面相對,都具兩個屬性,既要保障字面相對詞性相同,又要曉得不受句法結構約束。由此可見,“分解”一說,純屬多此一舉。
質疑三: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嗎?
答:我可以斬釘截鐵地說,不宜分解。這才是我們要討論的正題。然而,顧先生卻繞開正題,遮遮掩掩地說什么“畢先生‘不宜分解到單字的命題,是針對鐘振振先生‘對仗宜分解到單字而提出來的。命題的主語是對仗,它是分解到單字的前提。如果分解到單字后不能構成對仗,那么分解就失去了價值。《畢文》所說的單純詞不宜分解,合成詞多數不宜分解,以及分解到單字后同類仍不相合等等情況,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只有當分解到單字構成字面相對,分解才是有效的”。
由此可見,顧先生并沒完全明白“字面相對”的特有屬性。請問,上述二聯字面對仗,是詩人事先精心構架的,還是事后分解的呢?顯然是事先精心構架的。所謂事先精心構架,只要選擇詞性相同平仄相反的單字相對即可,不考慮語法結構,無須分解一說。既然無須分解,又哪里來的“只有當分解到單字構成字面相對,分解才是有效的”說法呢?顧氏以“分解一說”為論題,以“字面相對”為論據,構成天然一對矛盾,能夠自圓其說嗎?
另外還說:“鐘先生‘遷移曾活國,苦難只生民,也屬于這類作者自構短語而結構不相平行者”,“作者看重的是字面的對仗”。既已“字面相對”,不分自工,無須分解;既已“不拘結構”,不必分解;既已“單字互對”,沒法分解。基于上述三點,“字面相對”完全喪失分解理由,不宜分解。鐘氏卻說:“‘活國是‘使國家活起來,是一個動賓詞組”;‘生民則是‘人民,是一個集合名詞。語法結構與詞性都不同。但分解到單字,‘活對‘生,‘國對‘民,卻很工”。其論點與論據,豈不自相矛盾?畫足添蛇,弄巧成拙。
特別是,“分解”一說的最終結論:“對仗不必拘泥于語法結構與詞性,宜分解到單字”。這是以“變格特例”取代“正格范例”的武斷之說,也是不懂對仗固有屬性的偏見之談,同時否定正格與變格兩種對仗語法規則。試問,筆者所舉詞、詞組、單句、復句的四類對仗的正格詩例,哪一首不是“句法結構相同的語句相為對仗”(王力語)?如果“不必拘泥于語法結構與詞性”(鐘氏語),能夠創作如此規范的詩聯嗎?何況變格對仗,也是如此。僅以韓愈、李商隱“字面相對”兩大變例為準,雖然不拘語法結構,但須字面詞性相同。若不選擇同類詞性單字相對,還叫“字面相對”嗎?不管正格或是變格,凡屬對仗均受語法約束,只不過約束標準不同罷了。變格允許不拘結構,卻不允許不拘詞性,不拘詞性的“字面相對”是不存在的。何苦把話說的那么絕對?況且,我們爭論的根本問題,并非對仗有沒有“變格”,而是對仗宜不宜“分解”?莫把“分解”與“變格”混為一談,偷換概念。
老實說,“分解”一說的命題,已經超出對仗的范疇,與語法范疇、意義范疇直接相連,存在以下三大弊端:
一是,混淆“宜分解”與“不宜分解”詞的界限
眾所周知,詞包括單純詞與合成詞兩種。
單純詞,即由一個語素構成的詞,不管單音節、雙音節或多音節單純詞,均不宜分解。譬如,瑪瑙、蒙太奇、奧林匹克等,哪個宜分解呢?哪個也不宜。因為音節有音無義,分解后即或有義,也是別義。
合成詞,即由兩個或兩個以上語素構成的復合詞、派生詞、重疊詞、簡縮詞,大多數也不宜分解。譬如,由兩個詞根構成的并列型復詞“江山”,動賓型復詞“理發”,補充型復詞“放大”,主謂型復詞“海嘯”之類,一個也不宜分解。又如簡縮詞,即簡化縮寫多詞根專用名詞所構成的固定復詞,如奧運、北大、政協之類,也不宜分解。唯獨派生復詞“桌子”,重疊復詞“山山”,偏正復詞“信鴿”等等,一般宜分解。
但用副詞“不”修飾動詞“去”或形容詞“好”時,即使偏正復詞也不宜分解,分解會使詞義走向反面。
由此可見,不分“宜分解”與“不宜分解”詞的界限,籠統地稱謂“宜分解”,顯然是“以偏概全”的論斷,不宜采納。
二是,顛覆了詞類的劃分標準。
蘇聯語言學家謝爾巴早有精辟論斷,語法學詞類的劃分,應以“詞匯·語法范疇”為標準,既要注重結構關系,也要注重詞匯意義,兩者不可偏廢。然而,鐘教授卻主張兩者同時廢棄,把“活國”分解到單字。把一個復合詞,分成兩個單音字;把一個有機整體,分成兩個最小的音、義結合體;瓦解了“活”與“國”的復詞結構關系;改變了復詞“活國”的詞匯意義,從根本上顛覆了“詞匯·語法范疇”之標準。
三是,單憑“分解”巧合工對不具普遍性。
王力先生說:“一個規則建立起來,按本質的特點來說,應該是站得住腳的,偏偏有人煞費苦心地去收羅一些例外,說這個規則不能照顧全面”。因此,“區別一般和特殊還是必要的。否則讓非本質的特點與本質的特點分庭抗禮,恐怕沒有一條規則能夠建立起來,而我們的語法規范工作也就很難做了”(《語法的民族特點和時代特點》)。
鐘教授即是,把個例當范例推廣,欲建新的對仗語法規則。主觀愿望是好的,客觀實踐行不通。從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到陸游“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雖然均屬工對,分解后仍有二字不工。寬對也是如此。從劉長卿“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到毛澤東“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兩首寬對即便分解到單字,也不能變成工對。尤其是顧氏標榜的“字面相對”,更是“不宜分解”。因此,分解一說不具普遍性。
鑒于上述三點,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的論斷,毋庸置疑。
質疑四:關于兩例杜詩的品評?
我在挖掘王力詩律學“寶藏”的同時,也逐漸發現少許“沙粒”。針對“孤平定義、語義合掌、峴傭說詩、仄韻演變、律詩起源”諸說,寫出了《王力詩律學中的瑕疵》、《走出合掌的誤區》、《絕句并非從律詩演變而來》等文章,予以糾偏歸正,注釋全新概念。王力對于兩例杜詩的品評,恕我也不能茍同。
一,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若依意境考評,氣勢磅礴,千古絕唱;若依語法考量,略有不工。“無邊”與“不盡”,屬動賓與偏正相對,詞組結構不合。即便分解,“無”與“不”,乃動詞與副詞相對;“邊”與“盡”,乃名詞與動詞相對。雖曾見過,動詞與副詞相對;卻很罕見,名詞與動詞相對。王力先生卻說:“在詞性上雖不相對,也可認為相對。”此評,有失公允,未免牽強。
二,王力先生在《詩詞格律·語序的變換》中說:“‘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有人認為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那是不對的。”對此,我持有異議。這一聯句,是《秋興八首》最后一首的頷聯,是詩人對長安郊區美坡景觀的回憶,借此抒發今昔大唐興衰之感。意思是說昔日大唐,美坡每到秋天即有,鸚鵡啄不盡的香稻粒,鳳凰棲不夠的碧梧枝。顯然,鸚鵡與鳳凰應是主語,詩圣卻硬要倒裝過來。請問,香稻如何啄余?碧梧如何棲老?何來鸚鵡粒?何來鳳凰枝?覺得有點語無倫次,不合常人邏輯思維。馬克思說:“語言是思維的直接現實。”語言學家呂叔湘也曾說過:“要把我們的意思正確地表達出來,第一件事情是要講邏輯。一般人所說的‘這句話不通,多半不是語法上有毛病,而是邏輯上有問題。”杜甫此聯對仗,即不是語法毛病,而是邏輯出了問題。要使語序變化適應邏輯思維,才能理順思維與語言的對應關系,運用詞或詞組明確地表示概念,運用句子恰當地表達判斷,運用復句或句群嚴密地進行推理,運用遣詞造句清晰地展示思維,既合乎語法,又合乎邏輯。為此,我選擇站在“有人”那邊,對王力先生的品評,行使否決權。
最近,林星煌先生提出,“借對”不屬“分解”嗎?
答:借對,當屬“雙關”修辭格,僅是借音、借義替代相對而已。如賈島“卷簾黃葉落,鎖印子規啼”,以“子”代“紫”,與“黃”構成諧音顏色對;杜甫“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尺為尋,倍尋為常,與“七十”構成諧義數目對。這種借對,只可雙關,不可分解,是語法與修辭高度統一的一種對仗形式,不可混入“分解”誤區。
最后,談點切身體會。講究平仄,為避忌“因聲害義”,才有變格拗救之說;講究對仗,為避忌“因辭害義”,才有正格與變格之別。唯有正格與變格雙軌運行,才能使其對仗從形式到內容走向完美。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不管正格或是變格,都會出現違反各自規則的個別詩例。過于渲染個例,即會亂了規則;過于強調規則,又會拘泥束縛。我們應力求在穩定而多變的藝術法則中,尋找嚴謹與寬松的結合點,正確處理范例與個例、正格與變格的關系。作為律詩,當然要遵守語法規則,偶爾違反一點也是允許的;但試圖改變語法規則,卻是不允許的。因為,古今中外語法規則大同小異,已經接軌,一般不宜改動。倘若改動,也要在保障語言結構、詞匯意義、完善語法體系的合理區間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