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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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毛澤東改詩的臧克家
呂進
2004年,我從大洋彼岸回來不久,就收到臧克家夫人鄭曼先生的信。信中說:“克家在重病監護室。我們盡力想拖到秋天,讓他闖過百歲大關。”臧克家1905年10月8日生于山東省諸城縣,所以,有“拖到秋天”之說。但是噩耗傳來,這位世紀詩翁終于在那一年2月5日走完了他輝煌的生命歷程。當中國新詩研究所的畢業生從各地給我打來電話報告從網上得到的消息時,我還半信半疑。2月6日和臧克家女兒蘇伊的通話,才使我不得不確認,臧老真的離開我們遠行了。
臧克家與重慶的關系很深,重慶人對他的感情也很深。在沙坪壩的名人廣場豎立著他的塑像,鐫刻著他的詩篇《歌樂山》。在抗戰烽火里,1942年8月,他從河南葉縣徒步到達重慶。到重慶僅幾天,就與鄭曼女士舉行了婚禮——所以,重慶對于臧克家還有別一番意義。在重慶的第一年,他住在張家花園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宿舍里。第二年8月移居歌樂山的賑濟委員會留守處,一直到抗戰勝利。1946年7月才離開重慶到南京。
在重慶的四年,是臧克家創作豐盛的四年。他出版了好幾部詩集,尤其值得提到的,是被他稱為與《烙印》作為“一雙寵愛”的詩集《泥土的歌》。他還出版了回憶錄《我的詩生活》,這是臧克家撰寫回憶錄的開始。詩集《寶貝兒》是臧克家從事政治諷刺詩創作的成果。他的自選集《十年詩選》也在1944年由重慶時代出版社出版。
一直到晚年,臧克家都對重慶充滿懷念。1985年,《重慶晚報》副總編劉子茵托我向臧老約稿。臧老寄來的就是他的著名散文《歌樂山·大天池》。在文中,臧克家深情生動地回憶了在歌樂山的時光。文章一開始他就寫道:“歌樂山大天池,一提起這個名字,我心里就直冒熱氣。在困苦的戰時,我在這山窩的農舍里度過了三年多愉快時光。”他有一首《歌樂山》:“我放棄了歌樂山/我永遠占有了歌樂山”。他在1978年懷著深深的思念寫了一首《憶山城》,詩中唱道:“山城它是一位故人/醒時夢里常來入目”。
1986年6月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成立,臧克家欣然同意擔任顧問教授,并出資在新詩所為優秀研究生設立臧克家獎學金。他這位顧問教授可不是掛名的。他對新詩所的建設十分關心,時時提出他的思考和建議。對于我,臧克家也很關心。我比他年輕30多歲,但他老是叫我“呂進老友”。不過,對于我來說,臧老的確不僅是前輩和老師,也是感情頗深的忘年交的朋友。他不因我的年輕和資歷較淺而輕視我。我們往往平等地討論問題,達到一致意見。在《呂進的詩論與為人》一文中他這樣說到我們討論問題的情況:“他的求實態度,多少校正了我個人的偏激看法。”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在重慶的西南師大和成都的西南交大同時擔任“雙聘教授”。他和鄭曼先生、蘇伊都寫來好幾封信,要我注意休息,不要太勞累。對于我想離開西南師范大學回故鄉成都,臧老來信說:“到成都另辟天地,可是復雜。應付須費心機,望權衡何去何從。”我聽了他的忠告,留在了重慶,留在了新詩研究所。80年代中期,我的太太得了大病,住院手術,生死難卜。臧老和鄭曼先生十分焦急,一再來信問候。這種問候持續了十來年,一直到我的太太的健康出人意料地徹底好轉。這事使我們全家一說起就很感動。
臧老從諫如流。1986年全國文學獎評獎,臧老報送詩集《落照紅》參評。這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臧老晚年的詩集。評委們的意見是,這本詩集對于臧老來說代表性不強,最好不授獎。于是,與臧老溝通的任務就落在了我這個評委的頭上。我拜訪了臧老,我說,建國以后,你沒有報過什么獎,這本詩集如果得獎,就將是您在解放以后唯一的獲獎作品。但是照我看來,這本詩集遠遠沒有您許多集子重要。臧老欣然應允,一個評獎難題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
有研究者稱,詩人臧克家在新時期以后給前輩詩人吳奔星和我的信最多。也許是這樣,我大概收到他的信不止百封之數吧。《臧克家全集》第11卷收入“致呂進”共8封,其中,有4封是談《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文學書系·詩歌編》的。這套總字數1200萬的《書系》由重慶出版社出版,《詩歌編》由臧克家任主編并執筆寫序。他對序言慎之又慎,將序言文稿寄給我,托我斟酌。收到我的修改稿后,臧克家來信說:“即刻讀了你的修改稿。修改甚少,但甚得當,我以為甚好。”臧克家就是這樣虛懷若谷的人。一位詩名滿地的人,要有這樣的境界真是不容易。2002年中秋節,臧克家在來信里附了一張條幅:“呂進老友好:念舊元是人常情,千山萬水不隔心——極想你的百歲之童臧克家。”2002年冬天,我去北京開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時去紅霞公寓看望了臧老。接到我的電話后,他一直躺在床上等候,手中還握著寫好的一張條幅:“呂進老友,多年不見,醒時夢里,時時想念。”沒有想到,這就是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
臧克家自奉甚儉,他的生活很簡單,因簡單而平靜,因平靜而快樂,臧家總是其樂融融的。一次我到北京,去看望他,到了午飯時間了,他堅持要留我吃飯,女兒鄭蘇伊特地做了一盆土豆沙拉招待我。臧克家正在生病,不想吃飯,就在餐桌上陪我。他用濃濃的山東腔對我說:“我對吃飯的要求:大蔥、大蒜、大餅,再加花生米。”說得我笑起來。他不吸煙,不喝酒,一日三餐的確也就是這三“大”加一“米”。但是對別人,他可慷慨了。每天在胡同散步的時候,臧克家都特意在褲袋里裝滿糖果,遇到玩耍的小孩就分發,引起一片歡騰。八十年代他掏出4千元在新詩所設立獎學金,在八十年代,4千元可不是小數啊。在他去世后,他的夫人鄭曼先生依據臧克家的意愿堅持把這筆資金增加到1萬元。
臧老是詩人性格,為人坦誠,肝膽相照,有什么說什么,沒有手段,沒有城府。毛澤東曾經給鄧穎超寄詩,“請痛改為盼”。但是,有“痛改”毛詩的修養和水平的,特別是有“痛改”的勇氣的,很少很少,而臧克家就是替毛澤東改詩的人。1957年初,毛澤東約請臧克家和詩人袁水拍去做客。臧克家就借此機會向毛澤東請教,《沁園春·雪》中的“原馳臘象”的“臘”怎么講。毛澤東沒有作答,而是反問臧克家的意見。毛澤東的“臘”可能是指“真臘”,即柬埔寨的古稱,古柬埔寨出產白象。臧克家建議改“臘”為“蠟”,這樣,“山舞銀蛇”和“原馳蠟象”就更加對應,“蠟象”也更通俗,毛澤東欣然同意。7年以后,1964年元旦,在《毛澤東詩詞》出版前,按照毛澤東寫出的名單,中辦邀請朱德、鄧小平、彭真、郭沫若、臧克家、馮至等人座談,征求意見。臧克家在會后將自己在發言中所提的23條意見,交給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臧克家說,后來公開出版的《毛澤東詩詞》采納了這23條意見中的13條,最著名的是對七律《登廬山》的修改。“一山飛峙大江邊,躍向蔥蘢四百旋”,在毛澤東的手稿里是“躍向蔥蘢四百盤”;而“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在手稿里則是“熱膚揮汗灑江天”。定稿和手稿相比,的確詩意更濃。
八十年代初,我聽說臧老給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寫信,建議他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講話要控制感情。我不太相信,心想,再直率,可能也不會直到這個地步吧。最近《臧克家全集》出版,我果然查到了這封信。我還記得,當時耀邦叫人給臧老送去一籃荔枝,和一封信。真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一個偉大的詩人的人格交相輝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