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官移植的灰色地帶
在網絡的推波助瀾下,衍生出了一個人體器官買賣的黑市,無論受供雙方還是中介,以及為買賣提供關鍵技術支撐甚至跳到幕前充當組織者的醫務工作者,都是一個利字作祟。

近日,因患尿毒癥、雙腎衰竭,接受透析治療的章永每周得去醫院透析3次,病痛及高額的透析費讓其特別想能換上一個健康的腎。然而,正規醫院腎源緊張,充斥網上的“賣腎”信息,終于令章永動了黑市換腎的念頭。2015年6月19日,45歲的章永在表哥張軍的陪同下,被蒙著雙眼帶進了位于山東臨沂的一個簡陋的二層小樓,接受當時18歲的小玄的腎臟移植。但最終,因在手術中出現肺水腫繼發呼吸循環衰竭,章永當場不幸去世。
章永事件經媒體報道后,一時引起輿論嘩然,器官移植買賣再次成為公眾話題。
事實上,人體器官黑市買賣已是公開的秘密,而且非常猖獗。
近年來,關于人體器官買賣的報道屢見報端,2011年甚至曾發生一則案例,一名曾有過賣腎念頭的小伙子中途反悔,卻被中介強行麻醉推上手術臺,摘走一個腎,留下3萬元。
2012年,北京海淀區人民檢察院曾以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對16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這是迄今我國最大的一起組織出賣人體器官案,目前已經核實涉案51枚腎臟器官,涉案金額1000多萬元。檢察官介紹,從尋找、供養賣腎人員,聯絡腎臟買家到承租醫院、別墅手術摘腎,這個犯罪團伙組織、主導出賣人體器官的犯罪流程,規模之大令人咋舌。
主犯鄭偉曾做過人體器官買賣的介紹人,但如果將器官供體直接介紹給受體,由后二者自行協調交易過程,介紹費最多不過1萬元。鄭偉因此受到啟發,2010年春節,他通過朋友介紹找到了安徽省蕭縣某職業醫生周鵬,直言腎臟買賣利潤大,并答應每做成一例手術給周鵬2.5萬元用于各種開銷。
身為醫務人員的周鵬深諳此道,他出面承租了徐州市銅山縣的一家鄉鎮醫院手術室,并找來了專門負責外科手術的職業醫生趙健、楊國忠以及麻醉師趙輝。鄭偉打的幌子是,自己是北京某大醫院的文職人員,與徐州方面技術合作建立一個透析中心并進行腎臟移植手術。盡管深知自己無論是技術還是資歷都不可能有北京大醫院來主動找自己合作,但在利益的誘惑下,趙健等人心照不宣,不再多問,積極配合鄭偉的手術安排。
經查,從2010年3月至2010年6月,這個犯罪團伙在銅山縣的這家鄉鎮醫院共摘取了20多個活體腎臟,運往北京出售給尿毒癥患者,而幫這些患者進行腎臟移植手術的不乏北京的一些大醫院。鄭偉的人體器官買賣生意越做越大,6月,在一次向北京運輸腎臟的過程中,因為車禍,導致三個腎臟無法使用,由此,為了降低運輸風險,鄭偉開始籌劃直接在北京建立一個摘腎基地,從腎臟移植手術的成功率考慮,就近手術也降低了手術風險。
3個月后,鄭偉在海淀區頤和山莊租下了一棟4層別墅,花費50余萬元建立起一個連搶救設備都沒有的摘腎基地。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黑醫院,甚至連護士服、隔離衣都沒有,鄭偉按照團伙中幾名醫生的要求陸續從徐州等地購買了所有摘腎手術所需的醫療器械。
這個犯罪團伙有專門的QQ群,在網絡上尋找年輕的供體,以每個腎2萬元左右的價格說服供體,而采摘的腎則以20萬元左右的價格出售。2010年12月,這個組織人體器官買賣的犯罪團伙被一網打盡。據涉案醫生交代,黑醫院每天摘除3至6枚腎臟不等,每次手術前,都由鄭偉通知周鵬聯系醫生來京,術后再連夜送醫生回車站、機場離京。
對常年研究人體器官移植犯罪的學者劉長秋而言,人體器官的黑市癥結并不復雜——器官移植供體的巨大缺口是全世界面臨的共同難題。在中國,每年大約有100萬末期腎病患者需要進行換腎手術,每年約有30萬例晚期肝病患者需要換肝手術,而能找到供體進行移植手術的不到1萬例,絕大多數病人都只能在焦急的等待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肝腎乃至心肺的移植技術在國際上早已不是難題,中國的器官移植術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過了美國等發達國家。劉長秋介紹,中國是世界上開展器官移植最早的國家之一,現在已是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器官移植國,當前世界上所有的移植技術幾乎都能在中國進行,我國肝臟移植手術成功率達到99%以上。
合法的器官移植,供體來源有兩種,即活體捐獻與尸體捐獻。前者,我國在2007年頒布的《移植條例》中規定,活體器官的接受人限于捐獻者的配偶、直系血親或者三代以內旁系血親,或者有證據證明與活體器官捐獻者存在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的人員。后者,也就是尸捐,2003年我國公民逝世后器官捐獻的數字還是零,經過多年的努力,也才達到了每百萬人捐獻率0.03,與美國每百萬人中有26.5人捐獻器官,歐盟每百萬人中有17.8人捐獻的水平相差甚遠。如此情況下,中國的器官需求矛盾更為突出。
因為涉及死刑犯器官捐獻,中國長久以來也飽受內外壓力。2011年,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在《中華器官移植雜志》撰文提及,截至2009年底,移植器官中有超過65%來源于死刑犯,其中有超過90%的尸體器官來源于死刑犯。
隨著2007年最高法收回死刑復核權,中國在死刑判決上更為審慎,同年,《器官移植條例》頒布,并進一步規范活體移植中“幫扶等形成親情關系”的內容留下的非親屬間器官交易的漏洞,嚴禁任何組織或個人以任何理由進行器官買賣,器官更為匱乏。
“因此,在網絡的推波助瀾下,衍生出了一個人體器官買賣的黑市,無論受供雙方還是中介,以及為買賣提供關鍵技術支撐甚至跳到幕前充當組織者的醫務工作者,都是一個利字作祟。”劉長秋認為。
但黑市中,中介往往以沒有任何傷害來游說潛在供體,實際上,供體術后還需要護理、藥物調整、長期隨訪以及康復治療。可惜在非法買賣器官的黑市中,這些統統沒有,甚至供體拿到的區區2萬元報酬連后期養病都不夠。
器官匱乏是一個世界性難題,但很多國家都存在秘密的人體器官交易,甚至存在國際器官走私團伙。劉長秋認為,鑒于我國目前人體器官買賣愈演愈烈,應該著手研究器官移植犯罪以及刑法應對策略。
大多數國家,人體器官的買賣及其相關的商業化操作都有著相應的罪名和量刑。如英國《人體器官移植法案》規定了人體器官買賣的犯罪,日本《器官移植法》規定了非法出售人體器官罪、從事人體器官買賣中介罪以及為獲利而非法為他人實施器官移植罪等四項犯罪。
我國早在上世紀60年代就已經開展器官移植手術,然而直至2007年才頒布了人體器官移植條例,且規定的是對人體器官買賣的由衛生主管部門對當事雙方按交易額的1至8倍進行行政處罰。
對于組織人體器官買賣的組織或個人,由于法律上的空白,相當一段時間,各地只能以非法經營罪量刑,非法經營罪主要指的是未經許可經營專營、專賣物品或其他限制買賣的物品等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與買賣人體器官的社會危害不可同日而語。
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生效,新增“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規定:組織他人出賣人體器官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
新增的罪名彌補了此前的空白,不過劉長秋認為還需要細化,懲處力度還要增加,如何制定科學而理性的法律制度尤其是刑事法律制度,使所有從器官移植這項技術中可能得到的利益都被限定在正當目的和法律程序所要求的限度內,而客觀上又不對器官移植的正常發展帶來阻礙,無疑已經成為立法者面臨的重要課題。
他對器官移植犯罪進行了系統研究,并進行了細分,建議增設“器官移植罪”,并在其中明確設立“非法買賣人體器官罪”、“走私人體器官罪”、“非法從事人體器官買賣中介服務罪”、“商業存儲人體器官罪”、“騙取他人身體器官罪”、“強制摘取他人身體器官罪”、“非法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等罪名。
劉長秋認為禁止人體器官買賣需要依賴法律、倫理以及行政調控等多方面的手段,而這些手段必須相互配合,共同在防范人體器官買賣犯罪方面發揮作用。光從法律上對器官買賣“堵”并不能簡單解決問題,建立完善的器官捐贈體系,也就是“疏”,被公認為才是改變器官移植亂象的根本出路。
(《京華時報》2016.5.13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