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馬而過的每一個山坡

賀朗年

【1】

2001年的時候，我在一家女性雜志做編輯。那一年還是雜志的黃金時代，我和同事每天上班的很多時間會用于處理讀者來信和自然來稿。

那時的投稿方式介于手寫寄信投稿和電子郵箱投稿之間，后者剛在起步階段，所以每天編輯部里總能聽到此起彼伏的報郵箱地址的聲音：“嗯嗯對，后面是at/圈a/小老鼠……”

一個@有N種說法，各取所喜。那是我們在跟作者通電話聯系。

有一天，隔壁部門的同事羅老師轉給我一篇稿件。是手寫在格子信紙上的，厚厚七八頁，寫的是在女子監獄服刑期間的一些事，作者叫婉。

在那之前，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和不止一名服刑人員有過通信。他們對我講過往的那些事，如何犯罪，犯罪后如何愧對家人，家人對他們是怎樣的態度，以及他們出獄后對生活的打算。他們也會傾吐一些煩惱，并咨詢我對一些問題的看法。但那些服刑人員都是男性，說實話，跟一個服刑的姑娘通信還是第一次，而且她投稿的文字真的讓我另眼相看。

作為一名女編輯，我對婉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我認真地給婉回信，自此開始通信往返。我時常鼓勵她，她也會絮絮地對我講獄中各色人等，講管教人員對她的幫助和她心中的感激。

由此，我了解到婉的經歷：在新疆出生長大，十多歲來廣東打工，年少不羈誤入盜竊團伙，后因盜竊罪入獄，在韶關的女子監獄服刑。服刑期間，她在管教人員的建議下開始寫些小文章，向雜志投稿，就這樣認識了我的同事羅老師。幾年后，羅老師去籌備一本新雜志，把她介紹給了我。

接下來，我連著編發了兩篇婉的文章。

第二年的春天，她來信說，減了刑，就快要出獄。她說：“謝謝你的信，陪我度過獄中時光。”

【2】

出獄后，婉從廣東回到新疆。她一開始在烏魯木齊和家人住了一段時間，住不慣，正巧有一處牧場需要人手，她就去了。隨后是一段動蕩流離的日子，她不斷遷徙，隔很久會走到一個有網絡的鎮上，給我發一封郵件。

在那些她拍的照片中，天山腳下的牧場美極了。天高地闊，風吹云動，她騎在馬上，長發飄揚。

她一度交往了一個男友，她說對方人不錯，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但這段感情最終沒有下文，大概是對方的家人介意她的過往。

“也好。”她說，“單慣了，一個人過也不錯，至少自由。”

又過了一陣子，她發郵件說：“天涼了，草黃了，牛羊要轉場。”

在沒日沒夜趕稿的時間里，情緒瀕臨崩潰的時候，我會抬頭望向窗外，想一想那個叫婉的姑娘長發飛揚正趕著牛羊過山坡。很好，遙遠地方的畫面讓我微笑。

2007年我跟幾個同事一起去了新疆。從烏魯木齊一路往西北去，一直到喀納斯。我們乘坐的汽車在新疆的寬闊道路上行駛，路上車輛少得讓見慣城市擁堵的我們深深地不自在，那種囚徒對突如其來的自由無所適從的不自在。迎面來的多是貨車，載著滿車的土豆、哈密瓜或者番茄。

遠處的山坡上，巨大的云朵在地面上投下疾速移動的巨大陰影，我想起她，不知道她在哪一朵云下縱馬奔馳。

同去的羅老師對我說：“要是能聯系上婉，說不定她可以給我們當個小向導。”

我找到她的電話號碼，撥出去，一串嘟嘟聲后，提示音說這已是空號。

【3】

從那開始，直到幾年后我和她重新聯系上，中間有一件蹊蹺的事。

那時我已從原先的雜志社離職，閑散在家，偶爾遠游。有一天我的郵箱里來了一封郵件，是一篇投稿，作者署名“新疆婉”，寫的也是新疆的事。

雖然感覺文字與之前婉的文字畫風迥異，我卻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就是她。

我熱情洋溢地和新疆婉加了QQ，從稿件內聊到稿件外。

然后她說到她的丈夫和孩子。我感慨：“這么快都有孩子了？恭喜啊！”對方有點糊涂，說已經結婚多年了呀，孩子都7歲了呢。

我這才明白，此婉非彼婉。這位新疆婉，真實姓名是三個字。

我認識的那個婉，全名只有兩個字。

更蹊蹺的是，在那不久，我原先認識的婉忽然在QQ上和我打招呼。原來我們早就互加了QQ，只是我一味和她用電郵往來，忘記了有QQ這回事。

她有一部不錯的相機，拍很多照片，從QQ那頭傳過來。她拍篝火，拍草原聚會，拍薩滿，拍大盆手抓肉，拍初生的嬰兒，拍撒歡的兒童，拍高山牧場上散漫溜達和埋頭吃草的牛羊……她的照片讓我覺得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去到哪里，我去到哪里。

雖然我們十多年來未見過一面，沒有對方的微信，電話號碼基本不用，充其量一年有幾封郵件往來。但是每次想起她來，總覺得心中暖洋洋。

她有了新的男朋友，相處很好。看得出來，在夏有花冬有雪的牧場上，在輾轉天山南北的生涯里，她活得生命力十足又安然自在。

照片中她仍然騎在馬上，戴牛仔帽，從前披散在腦后的長發現如今辮成了兩條粗辮子。她說：“你來，我陪你上帕米爾。”

在我的認識里，帕米爾是遠在天邊的神一樣的存在。我敬畏地使用搜索引擎，得到如下結果：“帕米爾”是塔吉克語中“世界屋脊”的意思，平均海拔4000米到7000米。

對一個每到3000米海拔生命發動機就會出故障的人來說，這大概是永生無法企及的高度。

“謝謝你，姑娘。”我說，“愿我的想象力與你的腳步同在。”

每一天，你在世界屋脊牧馬追風，我在南方海岸步履匆忙。我們相隔遙遠，可是，你打馬經過的每一個山坡，我都能夠看到。

我都很高興能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