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話題主持人、全國青聯十、十一屆委員、中央國家機關青聯三、四、五屆委員馬援: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局長、中央國家機關青聯常委、社會管理界別主任許傳璽:第18屆“中國十大杰出青年”、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北京市社科院副院長劉林:北京城市學院黨委書記、校長、全國青聯委員
任群言:中科院水聲環境重點實驗室副研究員、比利時布魯塞爾自由大學博士
自清末一代賢哲容閎奏請成立“幼童出洋肄業局”始,近代中國掀開“西學東漸”之帷幕,風氣為之大開。一個半世紀過去了,遠赴重洋、負笈海外的留學生從當年的首批30A到現在年超50萬人(教育部2015年數據),堪稱蔚然大觀。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更飽含著無數前赴后繼留學生的智慧和汗水,乃至生命。
歷史車輪滾滾,百年回眸。本期青年會客廳,特別約請幾位具有代表性的嘉賓,或是向中央高層建言的智庫學者、或是曾親歷留學的“海歸”,或是高校教育掌門人,來聚焦“中國留學之路”,希望解讀、梳理留學歲月中的故事與情懷,聚焦當下留學熱點問題,并展望未來的留學趨勢,以饗讀者。
主持人:歡迎各位做客“會客廳”。中國留學之路可謂歲月漫長,各個時代亦呈現出不同風采。傳璽兄是;十多年前留美的,群言兄是留歐的。在各位眼中,這些風采有何不同,又體現了怎樣的留學特點和情懷?
許傳璽:從1978年開始,我國到歐美等地的留學熱潮一直有增無減。這個留學大潮的主流是與我國本土在這段時期的主旋律相一致的,那就是改革開放。在最初幾年,留學人員基本都是公派,而且以訪問學者居多;經過這些年,留學人員已經從公派為主,變成公派與自費并重,又變成目前以自費為主。攻讀學位也已取代訪問學者,成為留學主流。就整體而言,我國這段時期的社會發展是與上述留學熱潮(特別是留學歸國人員引進的思想觀念、方式方法、制度規范等)密切交織在一起的。假設沒有留學,我國社會將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圖景。留學對于我國社會發展的積極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任群言:我對留學的歷史沒有太多關注,但從接觸到的老一輩和新一代的留學生看,依然能感覺每個時期的留學生都擔負著相應的歷史使命,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除了殷切關懷著國家的發展和民族的命運,新一代人更承擔著向留學國家和人民介紹和宣傳中國的義務。
馬援:每個時期的留學風潮都有其時代背景和差異特征,如果探究其中的共同點,可歸結為一句話,“開放和趕超背景下的中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沖動和渴望”。滿清末期國門被迫打開,誕生魏源、容閎、徐繼畬等一批最早“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漸漸開啟了近代國人留學海外大潮;改革開放之初,我們打開國門,可以想象,當年小平同志參觀美國農場莊園、乘坐日本新干線火車時的心理震撼,也可以理解改革開放作為一項國策出臺的歷史背景,這也是新一輪留學大潮開啟的歷史背景。
主持人:傳璽兄是上世紀90年代留學美國頂級名校耶魯和哈佛的雙博士,群言兄則是放棄了全球首屈一指的美國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的博士后邀請而剛剛回國不久。就時代感受而言,中國留學生群體在心態和留學選擇上有何變化?
任群言:我的個人感受是:國人對待留學的心態是越來越理智,選擇也是越來越多樣化。我接觸的大多數留學生在出國前就對國家、學校、專業進行了深入的比較,并且對自己未來發展也就是國外就業、移民還是回國發展的問題都有了一些考量,不再是單純地跟風出國讀書來僅僅獲取一個洋文憑。
劉林:過去相當一部分或者多數留學生是抱著一去不歸的心態出去的,留學然后留在國外去就業,成為多數人的選擇。而現在好多留學生出國時就想清楚了,是要回來的。
許傳璽:確實有些不同。我自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赴美留學的,那段時期的留學生總體來說有更強烈、更清晰的責任意識、擔當意識,更傾向于學成回國、為國效力。當然,那時的經濟條件也更加艱苦。我當時只身去美國,身上只帶了區區60美元。雖然學校給了我全額獎學金,但那是要在注冊學籍后才能領到的,之前的兩周只能靠帶來的這點現金和一位師兄主動借給我的100美元。現在的留學生普遍有更好的經濟條件,在心態和留學選擇上也更加豐富多彩。這是自然的發展;也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成果之一。除經濟條件外,現在的留學生在語言、文化知識等方面通常也準備得較好。
主持人:馬援兄是在國家頂級智庫機構為高層領導提供決策參考的,那么這種不同時期留學心態的變化是否也折射了時代的諸多特質?國家有關人才決策部門其實是密切關注到這種變化的。
馬援:其實留學生心態最大的變化來自于對中國國家地位的認知。改革開放之初,我們國家在世界格局中看,可謂“老少邊窮”,這樣的背景下出去的留學生,其積極心態自然是發奮、自強、吃苦精神、報國情懷等,從消極方面來講,也可能伴隨著自卑、敏感、疏離、不適應等。
晚近一批留學生的心態面貌則大為改變,隨著國力增強和國際地位提升,心態更加自信、開放、樂觀、敢于接受挑戰、融入能力強等,但也出現了一些消極面,比如自律性差、貪圖享受、國家意識和公民意識淡薄等。每一代人都是其時代精神、時代文化的產物,時代在變化,每個時代的留學生群體表現出一些差異性的特點,也是非常自然的。
主持人:近年,“留學低齡化”成為中國留學潮的新動向。據美國國安部數據顯示,中國留美小學生人數5年來大幅增加,如何解讀‘早留鳥”這一現象?
劉林:其實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處于萌芽狀態,到了21世紀呈現迅猛增長態勢。這主要是新一代家長對于現行教育不能滿足他們需要的一種現實反映。對此現象也不必大驚小怪。我相信隨著國內優質教育資源的增長,包括國外優質教育資源進入國內市場,選擇會更多。
馬援:“早留鳥”所反映的一個積極信號,表明相當一部分中國家庭有能力負擔較高水平和較長時期的留學支出。回想十幾年前,這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究其原因,可能就比較多樣化了,比如我們中小學教育體制、文化偏好和未來發展定位,以及環境和食品安全因素等,都可能是中國家長做出決策的重要原因。
任群言:我個人覺得可以從幾個方面解讀這一現象:一是以往留學人的成功案例讓很多人心里就有一個共識,那就是留學是成才之路,因而有很多人就認為留學越早成功的幾率就越大。其次是國家政策上的導向,留學是我們國家實行改革開發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政府關心的重要領域。此外,國內優秀教育資源的缺乏、高考的殘酷也是小學生留學越來越多的原因之
許傳璽:留學低齡化是這些年出現的一個顯著變化,這是一種自然的發展。對于留學本身,低齡化有它自身的優勢。中國近代留學運動的開創者容閎就提倡幼童留學;詹天佑(著名鐵路工程師)、唐國安(清華學校首任校長)、唐紹儀(民國首任總理)等一批改變了近代中國的杰出人物就是早期幼童留學的成功代表。但從古至今,幼童留學也有它的突出問題,在日常生活、價值觀培育、適應當地社會等方面都可能經受額外的困難,給留學生本人、家長和其他相關人士帶來額外的挑戰。
主持人:國內曾有大學教授主張上完初中就把孩子送到國外。很多家長也希望讓自己的子女出國留學,您覺得應該怎樣看待?
任群言:首先我認為將孩子送出去接受教育是沒有錯的。這樣可以拓展孩子的視野、感受不同文化的熏陶、結識更多的朋友,但是什么時候把孩子送出去以及送出去多久就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這也需要考慮孩子的個性差異。我個人覺得應該等孩子心智稍微成熟了、有比較獨立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之后再送出去才比較穩妥。
許傳璽:我覺得不必一概而論。何時把孩子送出去留學、甚至是否送孩子留學,這些問題都應該由家長、由學生本人等綜合考慮、審慎決定。留學有它的積極作用,但也并非適合所有人。有些朋友從未留過學,但也成長、發展得很好,為社會為國家也做出了不少貢獻。至于是否在初中畢業就送孩子留學,似乎更不應當—刀切。而應當根據孩子的具體情況(如性別、心智發育程度、擬學專業、未來就業設想、家長能否陪讀或提供其他日常支持,等等)做出具體判斷,并根據留學情況適時做出調整(不排除在初中后送孩子留學,但因效果不佳而中斷學業,待孩子成熟后擇機再送)。
主持人:在多種因素作用下,中國大陸地區出國留學人員和回國人員的數量近年處于“雙向持續增長”的基本態勢,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什么?中國留學生歸國就業又遇到哪些問題?
劉林:這也反映出中國經濟、教育在90年代快速起飛過程中,隨著廣闊的市場和國力不斷增長,對海外留學人員的吸引力也在不斷增強。海外留學人員逐漸開始把回國就業作為一個重要選擇。出去的人也比較多,反映出還是有比較多的人是對國內教育的不滿意,覺得出去能夠有更優質的教育。而且自費留學人數是一個增長的主力部分,說明中國人富起來了,更多家長有經濟能力來承擔孩子出國費用。
馬援:“雙向持續增長”的最直接原因,是中國發展的機遇,以及與世界的開放度、融合度不斷加深。在全球經濟體深陷經濟危機的泥潭難于自撥的時候,中國連續多年成為對全球經濟增長貢獻最大的國家,回國發展,意味著更多更好的發展機會,意味著“出去的人愿回來”;當然,中國還是趕超型國家,中國需要新技術、新理念,需要高素質人才,在中國的趕超發展階段,人力資本投入回報是巨大的,意味著通過留學積累人力資本尋求更大回報和更多發展機會的需求是越來越強的。這應該是“雙向持續增長”的原因。
許傳璽:我對這種“雙向持續增長”沒有做過專門研究,但覺得這樣才是正常、健康的。它說明我國對留學人員的供與求已經達到了基本平衡,能夠讓出國留學數量與學成歸國數量大體相當,因此能夠讓這種重要的中外交流持續發展下去。留學生歸國就業難,并不一定說明留學本身出了問題,而可能更多地反映出當事人在就業意愿與職位匹配上遭遇了(暫時的)挫折,經過調適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解決。
任群言:回國人員持續的原因主要有國外的阻力以及國內需求的拉動力。華人在國外就業存在著一個“透明天花板”的問題,也即工作到達一定年限后、總有一些不明的原因,大多數華人工作者很難尋求上升的空間。這是讓很多華人學者苦惱和回國尋求發展的原因。中國目前正在處于發展模式轉型的關鍵時期,在很多行業都需要一些具有國際視野或者在國外有過工作經驗的人才。國家和各級政府也出臺了很多相關政策、為歸國人員提供生活上的便利、打造良好的平臺、創造優越的條件,這是回國人員持續增長的重要原因。
主持人:我們注意到,隨著時代發展,世界各個國家來到中國留學的學生也明顯增多,怎樣看待這種現象?
馬援:這其實還是反映了中國充滿機遇,或者說中國能夠為這些來華的留學生帶來機遇。
許傳璽:這當然是一種很好的現象。說明我國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也已成為不少國家和地區學習、借鑒的榜樣,成為留學、訪學的目標國。這就象以前我們在立法時通常要請歐美專家提供咨詢指導,現在有些國家和地區在起草相關法規時也會邀請我們做指導專家。它說明我們已經從單純的學生成長為一定意義上的老師(至少是師兄),說明我們的改革開放,包括與之相應的留學活動,已經取得相當程度上的成功,得到了相關國家和地區的認可。
任群言:個人覺得這是國際全球化、經濟一體化和中國國際地位越來越重要的必然結果。由于中國綜合國力的快速發展、在國際事物中發揮正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因而如何跟中國打交道是很多國家越發重視的問題,這也是營造中國形象的良好契機。
主持人:我知道傳璽兄曾是參與十八屆四中全會《決定》建議稿起草組成員,是向中央高層提供重要決策建議的智囊專家。四中全會提出了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和重大任務。而海內外高端人才的建設、儲備、發展趨勢毫無疑問關系到國家建設目標和任務能否得以實現。在這方面,您怎么研判未來趨勢?
許傳璽:任何事業的成功,首要在于^才。其實從中央決策層近年來針對國家人才建設、儲備所出臺的一系列很有力度的政策來看,海外高級人才可謂重中之重。比如說中組部推出的“干人計劃”就可見一斑。就我國的留學趨勢來看,我覺得目前這種留學體量會繼續保持相當長的時間。但隨著留學和歸國人員數量的累加,留學人員之間的競爭(如競爭理想學校的錄取、競爭理想的獎學金等)會愈加激烈,歸國人員之間在就業等方面的競爭(更不必說歸國與本土人員之間的競爭)也會愈加激烈。實際上這種情況已經在不同地方、不同程度上發生。
主持人:來自教育一線的實踐者怎么看?
任群言:我覺得可能有幾個特點:1.出國人群越來越廣泛:城里人對留學不再陌生、會在合適的時機送孩子出國讀書和深造,而鄉鎮的人也逐漸了解到出國留學距離自己并不遙遠。因而會有更多不同層次的人群出國留學。2.由于國內教育資源緊缺,小留學生增加越來越成為一個重要的社會現象。3.國別和專業選擇越來越理智,這個原因在前面也有介紹,可以預見將來會有更多的學生在不同國家開展自己的學習生活,這對我國的全球化布局一定會產生積極的影響。
劉林:其實從留學生回國就業經歷的過程變化可看出某種發展趨勢。從過去的奇貨可居到現在局部出現了“海待”現象,說明國內用人市場目趨成熟。由于回國人員不斷增多、群體不斷擴大,用人單位從過去饑不擇食到現在慎重選擇是一種必然趨勢。從另—方面來看,從留學生留學的學歷、學校的水平層次也發生了變化。過去大都是在一些一流大學比較多,現在有一部分高考落榜生跑到國外二三流院校,甚至更差的不入流的學校也不少。特別在有些把高等教育作為貿易的國家,把在本國教育體系中相對低端的學校作為爭取中國留學生的創收市場,因此大開方便之門、不斷降低門檻、降低入學要求。那么,這樣的留學生回國之后,遇到困難也是必然的市場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