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笑杰
這個冬天的早晨,我終于站在小城的公園門口,總覺得自己是光榮的,幸福的,因為我比別的父老鄉親更有機會進城,感受城市的新奇。鄉下人進城,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到公園里看看,城市的公園對于鄉下人有很大的誘惑,想到公園,人們就在心里有種陣陣的快感,因為小城的公園里圈養著許多動物。對于鄉下長久居住的人來說,能進一次城是無比興奮,總是天天盼,月月盼,終于有機會逛城,跟過年一樣高興啊!在鄉下人的腦海里,城市的概念應該是:高樓、大街、商場、公園和甲殼蟲一樣爬行的來往車輛,還有匆匆行走的人群,夜間霓虹燈下閃爍的水吧、酒吧以及擁擠不堪的美容美發廳。在鄉下住習慣,走習慣,出門見的是山,滿眼翠綠的森林,與人和睦相處的動物,大家自由自在,生活得非常愜意,感到生命就是這樣充滿活力,溢滿健康,一切美都是天然的,無需人工雕刻。
當我站在這空曠的公園時,那些自豪和榮耀都隨風飄逝,想看看城市人是怎樣過冬,生活在公園的動物們怎樣過冬?然而,我滿心歡喜的雙眼卻看不到一個人在行走,一只動物在圈子里。因為冬天給人的感覺是冰腳涼手,寒冷刺骨,冬天是一年中顯得無奈,雜亂無章,就連呼吸困難,生活得有些沉重,眼前一片茫然,像一塊染過的黑布,從天幕中懸掛下來。在這個冬天,我的思想有些僵硬,自己好像不是站在早已向往的城市中,而是摸索在夜間深山密林中。我在納悶中想,我能為小城做點什么?能為小城的人們做點什么?還能為公園的動物們做點什么?我認為,這是一個令人心煩意亂又無法忘懷的小城。
我就在誠惶誠恐中想起一件事。去年我的一位老鄉從鄉下坐車進城,老鄉家離我家不遠,從輩分上講,他是我的遠房親戚,六十歲的人,一生就在鄉下生活著,想著怎樣種植糧食,飼養牛羊,保護森林和動物等,有時猴子受傷,他會把受傷的猴子抱回家,然后上草藥包扎傷口,精心喂養。等猴子的傷口愈合后,他打算把猴子送回林中時,一個城里趕來的飯店老板愿意出高價錢把猴子買走,說取活猴的腦子做藥配方很好,猴肉能買得高價錢。老鄉深知猴子靈如人性,怎能忍心讓一把寒光逼人的鋼刀從閃動著靈性的腦中破下去,他死活不同意,老板無奈,只好空手返回小城。第二天早上,老鄉往前走著,猴子在后面跟著,一前一后行走在林間道上,有時老鄉走快了,猴子落在后邊,他就停下來等著,猴子知道自己掉隊了,緊追慢走趕上來,人與猴子原本是一家親,人猴互通靈性,猴子與老鄉相處時間長了,和人加深了感情,猴子眼淚汪汪地望著他,不想回山林,老鄉無奈,只好用棍子嚇唬,那天他與生俱來第一次面對著猴子落淚,猴子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離開老鄉,回到久別的森林。
也就是在那年冬天,我的老鄉身揣著幾百元錢,背著三節手電筒和滿滿的一挎包玉米籽,坐車來到小城,他平素第一次進城,不懂得城里是什么樣子,還以為城里就像鄉下,那晚他顧不得吃上一頓屬于小城風味的飯菜,走出車站,在陌生的城市間舉目無親,行色匆匆。當他從包里掏出手電要點亮時,一切都無用,城里畢竟燈火通明,光芒四射,老鄉只得趁人不注意時急忙把手電裝回包里,他還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到底還是城里好,夜晚如白天啊!大街上寒風咧咧,老鄉感到冷啊!他一邊走一邊想,真是城市大街,光禿禿的,不像自己的家鄉,有大片大片的綠光森林,可遮擋風雨。他舍不得坐招手即停的出租車,他想越是冷越要走路,走路才出力氣,出力就不冷。他就在城里繞圈子,走遍了每條大街,當他找到縣城的公園時,天也亮了,只見公園里沒人,徑直走到標有動物木牌子處。其實老鄉沒念過書,不識字,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找到關動物的園子呢?后來才知道,老鄉是聞到了那些動物糞便散發出的氣味才找到的,想想他多聰明,一生與莊稼、森林和野生動物打交道,憑著經驗,聞著氣味實現夢想。他看到那些被關在鐵絲籠子里的猴子、鹿子、野兔、刺猬……瘦得皮包骨頭,毛黃枯萎的身架時,我的老鄉心痛得淚流滿面,他抹了一把辛酸淚,去撫摸那些生命搖搖欲墜動物,他沒想到,城市人對動物的生命會是這樣境界。生命是永恒的,而生存是殘酷的。他把帶來的玉米用粗糙而抖動的雙手一把把撒向那些飽受饑寒的動物們,動物們眼含感激淚花注視著我的老鄉,然后吃進延續它們生命的玉米。
一年后的這個冬天,我又來到這座充滿文明、禮儀的城市,老鄉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些動物們,它們是否生活得好,當我再次走進公園,看看動物們是怎樣的幸福、歡樂。然而,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狼藉,因公園管理方已無力飼養,曾經被我老鄉撫摸過、喂養過的那些生命被徹底抓光、賣光,那些精靈的身影不復存在,鐵絲籠子粘著血漬、毫毛,以及動物們作最后垂死掙扎留下的痕跡。
然后,我踏著生命遠去的方向,在飄滿寒風的長街上一次次流出悲傷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