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本杰明·內森·卡多佐,1870年出生于紐約市的一個西班牙裔的猶太人家庭,耶魯法學院未畢業就開始當律師。1913年當選紐約州初審法院法官,次年成為紐約州終審法院法官,1926年任該院首席大法官。因其出色的司法意見,對各州司法影響頗深,紐約州法院遂成為最受各州尊重的法院,卡多佐被譽為“英語世界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終審法院法官”。1932年,他接任霍姆斯大法官出任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六年后卒于任上。
卡多佐接任的霍姆斯大法官有句名言:“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此話流傳甚廣,也的確是金玉良言。但對其理解則見仁見智,運用起來也是百花齊放,有的甚至完全相反。
這份卡多佐在紐約州終審法院時寫的“海尼斯訴紐約中央鐵路公司”案判決書,是對這句話最好的詮釋。
案情是這樣的:1916年的一天,16歲的小海尼斯和兩個同伴,在紐約的哈萊姆河中游泳。河屬于公共所有,但岸上的土地屬于被告紐約中央鐵路公司所有。該公司在河岸上架了一排木頭電線桿,用于架設火車通過的高壓線。同時,被告的防水隔板有一木板伸出位于河道之上。附近的小孩子經常把它當成跳水跳板,也沒有遭到制止。
小海尼斯與同伴爬到這塊板子上跳水,同伴跳入河中之后,小海尼斯隨后走到跳板前端,準備跳水。正當此時,從被告的電線桿上墜落下一節帶著電線的橫桿,將小海尼斯擊中致其落水身亡。小海尼斯的母親遂起訴。
但初審法院卻駁回了他母親的訴訟請求。法院認為小海尼斯站在木板上是非法侵入了被告的土地,所以不能獲得賠償。
這里就有必要講一講英美法相關的法律知識了,否則無法理解案中什么是邏輯、什么是經驗。
這個案子涉及“侵權法”和“財產法”。
(一)侵權法,物的侵權責任。
自從羅馬法以來,所有人要對物造成的傷害承擔責任,這一點世界各國都一致。所以,電線桿上的橫桿砸傷了小海尼斯是一種侵權。
但是,還有一個侵權法上的問題。就是土地占有人對土地非法侵入者的免責。如果是非法侵入者,土地占有人不負擔任何責任。理由在于因果關系:受到損害是由于非法侵入,這已經打斷任何其他的因果關系鏈。所以如果小海尼斯是非法侵入者,鐵路公司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二)財產法,越界不動產的所有權。
案子中木板已經越出了自己的界限,深入到公共河道當中。為什么站在上邊還算侵入了私人領地呢?越界物的權利是一個古老的問題。越界物一般分植物的枝根、果實、建筑物三類,法律后果不同。但可以得出一個大致的原則:“鄰居有權除去越界的不動產,但越界不動產的所有權并不因為越界而發生變化。”這也就是這篇判詞中所說的“1895年萊蒙訴韋伯一案”中的原則,“土地所有人有權砍掉侵入其土地的樹枝,但他不能擅自使用被砍斷的樹枝及其上之果實。”
我們從此可以看出,木板末端雖然越過了土地垂直線,無論這會引起什么樣的法律后果,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它的所有權仍然屬于鐵路公司。
綜合這兩點,法律的邏輯極其清楚:木板屬于鐵路公司的私人財產,小海尼斯是侵入者。
正如卡多佐總結的:“尊敬的初審法院的同行恰當地判定,受害人是兩個非法闖入者。爭屬之木板添附于被告之不動產上而成為其財產的一部分。受害人站立在被告所有的鄰接航道的木板上就是一種非法侵入行為。站立于此木板上,他就是一個非法闖入者。”
這個結論很正常,并不荒謬。不僅初審法院這樣認為,即使是卡多佐所在的終審法院也是以4:3的微弱多數才作出推翻原判的結論。但以卡多佐為代表的多數法官認為:“這一結論推理精,了,極端堅持必然性之邏輯推演。然而,本院中大多數法官們對此不敢茍同。”于是,卡多佐主筆寫了這份判決書。為了要竭力說服其他同事,防止有人中途變卦,所以這份判決書寫得很認真。
“我們過分關注于木板的私人所有。我們過分忽視了環繞于其周圍空氣和水的公共所有。從船上跳水,男孩兒就是泳者,而從木板上跳水,他就不再是泳者,而是個土地權利的侵犯者了?”
“事發當日,哈萊姆河之泳者處于公共河道中,有權獲得合理的防護以免被告電線之傷害。即使他們從侵占物上跳水,他們依舊是應獲得同等保護之泳者。......被告所有的木板介入河道與空氣之間,但木板上下之公共所有關系并未改變。”
“事實是小海尼斯從第一次跳水到其死亡時之每一行為都是在公共水域完成的,他當獲得于公共水域中享有之保護。”
“對跳板之使用并非泳者權利之放棄。對于他的主要目的——使用航道游泳而言,立于木板上跳水只是次要之動作,一樁小事。”
卡多佐太聰明了。他指出,雖然小海尼斯是站在私人的木板上,但他還是處于公共河道的空間之中。河岸是私人的,但河道是公共的。如果作一個側面切圖,就可以看出小海尼斯雖然站在木板上,但他身處在公共河道的上方,處在公共空間內。而站在木板上“只是次要之動作,一樁小事”。
卡多佐用更加廣闊的視角來看待這個問題。大家都太關注這塊木板了,無人注意木板周圍的空間:“環繞于其周圍的空氣和水。”卡多佐將一個原本看起來毫無爭議的私人領地問題,變成了+公共和私人領地的交匯問題。
說的多有道理!所謂的法律是經驗,不是邏輯,決不是演變成一個人說,我覺得這不公正,應該這樣判!另一個人說,我覺得挺公平,沒啥問題。然后雙方演變成一場毫無意義的主觀感覺之爭。
經驗必須有邏輯支點。雖然不是按照邏輯來定最后的結論,但判決必須從邏輯出發,不能夠隨意談經驗。如果找不到邏輯上的破綻,經驗無用武之地。這是法律,不是人治。正如卡多佐所說:“如果死者體重導致木板斷裂而致其落水身亡。而本案中,無此類因果關系。”他申明,這個邏輯出發點是有條件的,是在法律范圍內。
本案中,卡多佐找到了支撐自己的邏輯出發點。此時,這個案件的問題就變成了究竟是選擇公共領域的法律還是私人領域的法律來調整原被告之間的法律關系了。“建筑物與航道結合得如此緊密以至二者不可分離。此時,僅以邏輯推理作結論毫無助益。”邏輯已經沒用了,案件已經變成了一種價值判斷。“當兩個事物擁有同一圓心時,適用于截然不同的事物的兩個規則不能同時適用。那么就肯定存在著抵觸或可調整之余地。從技術方面而言,站于木板末端之跳水者是對鄰地之侵入者。從另一層面,從更令人容易接受的現實主義角度而言,他依然處于公共水域,分享公共權利。法律必須決定他是適用這項準則還是那項準則,他是處于這一領域還是那一領域。”
司法權的核心就是選擇權。法官有權力在兩者或多者之間選擇一個,這種權力不可剝奪。如果法官沒有這樣的權力,司法就可以為自動售貨機所代替。現在,輪到卡多佐等多數法官來行使他們的選擇權了。他們的選擇簡短有力:
“我們認為,綜合考慮類推、便宜、政策和正義因素,跳水者當排除于被告免責領域外,而處于被告的義務范圍之內,被告應負賠償之責。”
當時,卡多佐剛剛發表了《司法過程的性質》這篇著名的演講。當他寫這篇判詞時,腦子里可能還回蕩著演講的聲音。“活生生的法律體系中的權利義務不是建立在此種流沙之上。”判決書中的這句話既是他對霍姆斯名言的領悟,可能也是他對自己演講的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