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坤
有句詩:“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一讀,心眼里全是書香墨韻,一種動靜相宜的脫俗之美,尤其那注入泠泠泉聲、滿是禪味的一方硯池更是美極了。
小時候是有大字課的,用了柳公權的《玄秘塔碑》字帖描紅。一節課下來,小手上總有墨痕,有人唇上都有,必是抿上嘴掭筆尖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擁至小池邊洗毛筆,頓時一池皆成墨水,如蝌蚪云游,惹得寂寞小魚來嬉戲。后來讀到“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馬上會心一笑,頓時勾起了童年時的習字雅趣。
那時家貧,舍不得買墨汁,便用了一錠墨,自己磨。硯臺是哥上學時留下的,硯堂里放點水,摁上墨條,一圈一圈,“沙沙沙”地磨,清水馬上成墨水,越磨越濃稠,泛出鴉翅般的光澤,一股墨香。再磨,似心湖里投進一枚石子,柔波層層漾開,如春蠶吐出滿腹心事……有時感覺,在靜夜燈下研墨書寫真是雅事,眉頭微蹙,捏了墨條,慢慢研磨,心中構思,謀篇布局,待文思泉涌,硯堂里溢出大片烏云如胸中煙霞漸次暈開,握筆,唰唰唰,龍飛鳳舞處就是直抒胸臆的五言或七律。或者身邊還有紅袖添香,研墨,眼神一遍遍摩挲那些有溫度的文字,似開在書房硯旁的一朵花。
想想,一塊硯,從深山巉巖里的石料,精挑細選,千錘萬鑿,雕琢,刻畫,打磨,拋光,直至棲身案頭,相見恨晚,月月,年年,寒來暑往,朝暉夕陰,陪伴主人寒窗苦讀,也是一種緣。雖然“筆墨兼紙,皆可隨時收索,可終身與俱者,惟硯而己”。不見那背負書篋,千里趕考的書生嗎?坐下來,就能寫,落魄了,遭難了,沒了盤纏,街頭路旁,賣字,作畫,亦能混個半飽——筆墨紙硯,讀書人的本錢啊。要不說呢,“文人之有硯,猶美人之有鏡,一生最相親傍”。
正因為與硯臺朝夕相伴,日久天長,也就發現并品悟出了硯臺的諸般特質:堅貞、沉靜、浸墨而不染,套用《紅樓夢》中的話說,“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有不少硯銘,表面看是贊美硯臺,實質是主人高潔人格的寫照,如岳飛的“持堅守白,不磷不緇”,堅持自己的硬度,堅守自己的清白,任你磨,磨不薄我,讓你染,也染不黑。君子雖在濁亂,濁亂不能污。凜凜正氣,令人感嘆。文天祥“硯雖非鐵磨難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弗失道自全”的銘文,明晰地表達了其矢志不渝、一心守道的堅強決心和堅定信心。讀讀這樣的硯銘,硯中悟道,受益匪淺。啟功先生有一方硯臺,自題硯銘曰“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并自號“堅凈翁”,書齋亦名“堅凈居”,堅與凈,正是其性格與為人的寫照。先生還有一則硯銘亦耐人尋味:“粗硯貧交,艱難所共,當欲黑時識其用。”雖是不值錢的一方粗硯,因為患難與共,有過真情,也就敝帚自珍了吧,哪怕其處境不佳,身陷污濁,暗淡無光,也能看到其價值之所在。無論對人對物,真正能做到這般的,能有幾人?
舊時,官員愛將一方硯臺置于案頭,圖騰一般,表明其端方與堅貞,出淤泥而不染的情懷與抱負。如今,隨著書寫工具的改變,硯臺的實用功能慢慢被人遺忘,一步步退出了書桌,即使有,也是收藏家待價而沽的投資商品,或者成為一種擺設,一個文化符號,成了少數人專屬的奢侈品,高貴,風雅,卻孤芳自賞,郁郁寡歡。
硯臺,離真正的讀書人,遠了。
其實有閑時,賞一塊硯,默默體會其堅貞與端方,自然與不染,石頭的味道,文化的價值,若有所思,亦是情趣。逢年過節,研一縷墨香,酣暢淋漓地寫幾副春聯,聽一管狼毫在年紅紙上奔走的聲音,那些顏體的歐體的行草的魏碑的漢字,滿載著祝福與快樂,如一只只飛向春天的鳥兒,多讓人開心。寫著寫著,硯池里,墨淺了,抬頭,窗前一枝春正傲然怒放……
(若子摘自《中國紀檢監察報》2016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