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毛皮的人

張珺然

火光沖天。漆黑的夜空也被染紅。

灼熱的空氣不斷扭曲著，村民們的臉在這扭曲的空氣中顯得猙獰無比。

“燒毀他的皮毛！剃除他的一切毛發！讓他與我們同化！”憤怒的吼聲響徹云霄。

阿遠的眼瞳里倒映出他的模樣。他高昂著頭，目光炯炯地望向他來的方向。

這是個奇怪的村莊。這里的人全都沒有毛發。頭發、胸毛、腋毛沒有，甚至連眉毛、眼睫毛也沒有。他們養的家禽沒有毛皮，雞鴨狗豬一律露出光禿禿的肉。就連這附近的野獸也沒有毛皮，獅子老虎成了一個模樣，豺與狼也分不太清了。

“你們好。不知我是否能在這里留宿？”

守村口的小兄弟一抬頭，眼珠都要嚇出來了。來人不僅身材高大，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渾身上下都是毛皮！他的胸毛與頭發胡子一樣濃密，腿毛打著小卷兒，還披著一件不知道用多少毛皮做成的毛皮大衣。他手中拎著一個用皮毛編織成的籠子，里面塞著幾只長滿了毛的雞鴨。他的目光毛茸茸的，仿佛只要看向哪兒，哪兒就會長出毛皮來。兩個小兄弟驚慌得不斷檢查自己的身上是否也被“傳染”上了毛皮。

正在干活兒的農民們瞧見了他，紛紛扛著鋤頭就往村口沖。其實，那位異鄉人自己也被嚇了一大跳：這兒的人怎么都沒有皮毛？薄薄的肉下面青紫色的血管都叫人看得根根分明。他疑惑地搔搔頭皮，幾根頭發掉在一個小男孩腳邊，男孩的臉都嚇白了。

“你從哪兒來？”村民好奇極了。

“我從遙遠的北方來。”

“北方？那是哪兒？”大家伸長了脖子。

“那里與這兒不同。這兒人口眾多，那兒人煙稀少；這兒四季鳥語花香，那兒終日寒風凜冽。啊，最重要的是，我們那兒的所有動物都毛發旺盛，但你們這兒卻……”

“毛發？你是指你身上的這些細細密密的‘絲嗎？”剛才的小男孩鼓起勇氣指指他的皮毛大衣。

“一點兒也沒錯。”他溫和地笑著。

“無論如何，你還是先進來吧。先到村里的餐館飽餐一頓如何？長途跋涉來此，你一定累壞了。”渾厚低沉的嗓音響起，一名長袍老者從人群中走出來。

好凌厲的眼神！他嚇了一大跳，急忙連聲道謝，隨著帶路人走進酒館。

進了酒館，他從隨身大衣的大口袋中掏出一套餐具和酒杯。服務員揉了揉眼睛：所有的杯盤刀叉都是帶毛皮的！難道他要在毛皮上吃飯、喝酒嗎？服務員嘀咕著走進廚房。

“這些東西都是你的餐具？在毛皮上吃飯不會將毛皮弄臟嗎？”不知什么時候，村口提問的那個小男孩從餐桌底下鉆出來，眼神晶亮地望著他。他用帶毛的手掌摸摸男孩的小光頭：“這毛皮防水防油，不管是什么東西，只是一沾上去就會立刻滑落。”

“真有意思！你有這么多毛皮，我以后可以叫你毛皮人嗎？”

“毛皮人？哈哈哈哈！真是一個貼切的名字啊！”異鄉人發出粗獷的笑聲，“可以呀！反正我也沒有自己的名字！”

“我是阿遠！咱們下次見！”男孩跑遠了。

他若有所思地玩弄著刀叉上的皮毛，“阿遠，有這個名字的人，一定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啊……”

于是，“毛皮人”這個稱呼很快被大家所接納，整個村里，再也沒有不認識他的人。

然而，無毛村的村民，仍然對毛皮人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他們沒有皮毛，也從來沒有聽過世界上還會有有皮毛的東西存在。他們不太敢接近皮毛制品，更不敢靠近毛皮人住的小屋。婦女帶小孩子路過毛皮人的住處，她們往往要緊緊捂住小孩的口鼻，以免聞到這“令人恐懼到戰栗的皮毛氣息”。毛皮人的毛發脫落了，也沒有人敢幫他打掃。毛皮在毛皮人的家門口堆成小山。毛皮人的長了羽毛的雞走在路上，其他正在路上踱步的無毛雞瞧見它，會一邊發出“咯咯咯咯”的驚恐叫聲，一邊慌不擇路地跳進路邊的水溝里躲著。

但毛皮人并不孤獨。每當夜幕降臨，毛皮人都要在屋內點起柴火，他會坐在柴火堆面前沉思。這個時候往往會響起敲門聲。他剛打開門，阿遠就像一尾魚一樣靈活地竄進他的小屋，盤腿在柴火堆面前坐下。

“跟我講講你的‘北方吧。”阿遠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他在阿遠身邊坐下。“那兒，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你從未去過的地方。那里與這兒也有很大的不同。當然，北方的氣候可比這兒惡劣多啦！我的父輩們總可以推斷出，太陽直射點在什么時候開始向南移，那就是我們要準備儲存食物的時候了。等到冬天一來，北風呼嘯的時候，天空會下起鵝毛大雪，一下就是幾天幾夜，那雪深得甚至可以沒過你的頭頂呢！”

“我的頭頂嗎？這么深！”阿遠驚呼。

“沒錯。這段時間我們足不出戶，當然也沒法兒出去，于是就靠先前準備的大量食物熬過這漫長的冬天。”

“因為無法忍受北方的嚴寒，所以才會來這里的吧？”

“不是這樣的。我們生性熱愛闖蕩，走向未知的世界去探索更能讓我們熱血沸騰。”毛皮人的臉上露出驕傲，“這一次我大概走了很遠很遠，才到達你們的村子。你們真的和我們很不一樣。”

阿遠羨慕極了毛皮人的經歷。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輕輕撫摸著毛皮人身上的毛皮大衣問：“那么這些皮毛呢？又是從哪里來的？”

毛皮人理了理他的大胡子，將阿遠攬進他的懷里，充滿皮毛的懷里，“因為我們要抵御寒冷，所以身體會自動進化出一些御寒的裝備，比如我身上的這些毛發。然而這還不夠，我們得從帶皮毛的動物身上獲取一定的熱量，所以我們利用動物的毛皮讓自己變得暖和。”

阿遠的瞳孔清澈，一如北方透明的冰，“我想去北方。”

“傻孩子，就這樣去北方，會被凍死的呀！你得有足夠的毛皮外套才行！”

毛皮人愛憐地摸摸他的頭。

“我不愿意就在村子里無為地度過一生。目前我們村子里還沒有人走出過村子，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你一樣勇敢！”

“哦不，是帶著毛皮的勇敢！”

他興奮得一頭扎進毛皮里。

自從毛皮人來了無毛村之后，阿遠就像著了魔一樣。

他在半夜經常會說夢話，早上醒來就兩眼發直。

睡覺時他總是無意識地把被子蹬到床下，惹來母親的數落。后來有次母親在幫他掖被子的時候終于聽見了他的夢話：“我要……離開村子……”“北方！我的北方……”“毛皮……我也要……”母親被他的話嚇得面色慘白。

小伙伴們也排斥他。因為他去過毛皮人家里后，身上總會或多或少地沾上毛發。小伙伴們擔心被“傳染”，總離他遠遠的。

他原來非常活潑好動，現在一有空他就會坐在家門口，一邊摸著自己光溜溜的小腦瓜，一邊想著誰也不知道的事兒。這一坐也許就是一整天。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阿遠的異樣。

但誰也沒察覺到他眼中多了幾分旁人無法理解的光芒。

村子的會議大廳緊鎖著大門。大廳里有一張圓桌，幾十個人圍著圓桌正召開著秘密會議。

“村長！這可如何是好？我兒子的行為越來越怪異，您快想想辦法！”一個男人焦急地喊著，暴躁地捶著桌子。

“阿遠爸，別慌。村長總會有辦法的。”

“村長，自從這個毛皮人來到我們村，阿遠就跟丟了魂似的，夜里還偷偷摸摸往毛皮人家跑！這太不像話了！”

“該不會是毛皮人對阿遠施了什么法術吧？讓阿遠這個好孩子對‘皮毛這種東西沉迷到這種地步了！”

憤怒的人們七嘴八舌起來。“肅靜。”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明日夜里，將毛皮人抓到廣場的空地上，對他進行拷問。”村長沉聲說道。“村長，這懲罰也太輕了吧。”

“如果再不懲治他，我們可能就要被他同化了，或許還會長出可怕的毛發！”

“……”

“然后將他燒死。”

村長的眼睛里流露出強烈的殺機。

毛皮人被拉扯到廣場上。

人們將他的毛皮大衣粗魯地從他身上扒下來撕扯得粉碎，將他的毛皮鞋使勁踢遠。

毛皮雞被村民們捆了個結實甩在一旁，毛皮雞哐當一聲狠狠撞在雞籠上，嘴里發出悲鳴。雞籠里的無毛雞紛紛竄出來，將毛皮雞身上的羽毛啄了個精光。毛皮雞渾身鮮血淋漓，它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最終還是噗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沒了氣息。

“你施了邪惡的法術勾走我們阿遠的魂兒，該怎么處置你呢？”村長直勾勾地盯著一點兒也沒有惶恐神色的毛皮人。

“燒死！燒死！”群眾怒吼著。

“說不定我們村會有更多的人，無辜的、沒有皮毛的人受害！你這野獸，別想同化我們！”人們咬牙切齒。

“燒毀他的皮毛！剃除他的一切毛發！讓他與我們同化！”憤怒的吼聲響徹云霄。

他的頭發、胡子被毫不憐惜地剃下，連同他的大衣、鞋子等一同丟進了火堆里。

阿遠被父親攔著。他的嗓子早已喊得嘶啞，只能無聲地流淚，死死地盯著毛皮人虛弱的笑容。

“有任何遺言嗎？”村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毛皮人輕輕搖搖頭。

阿遠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模樣。

他高昂著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來的地方。

“那么，動手吧。”

火光猛然升高。

……

村里似乎又恢復了寧靜。

[作者學校：湖北省武漢市洪山高級中學]

[點 評]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語文教育專家倪文尖：

“北大培文杯”的決賽，是即興而限時的寫作：當場看到題目，給你兩個半小時，要求不低于三千字；況且，命題人也特別追求創意，給的材料作文往往不那么好下手。所以，本文雖沒達到字數要求，卻是我閱卷當時所讀到的最驚艷的一篇。

這是一篇相當成熟的小說：開頭即先聲奪人，結尾還余音裊裊；兩個主要人物，阿遠和毛皮人，著墨并不算多，卻很“立”得起來；尤其是無毛村里眾人的顢頇閉塞，既是作品的核心主旨和鋒芒所向，也構成了小說敘事的動力所在。作者很善于寫場景和對話：阿遠拜訪毛皮人問詢遠方、村子里的秘密會議，以及毛皮人的廣場處死等，人物性情與情境氛圍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作者非常注意細部的處理：無論是那句“所有的杯盤刀叉都是帶毛皮的”對命題的照應，還是“阿遠的眼瞳里倒映出他的模樣。他高昂著頭，目光炯炯地望向他來的方向”與“阿遠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模樣。他高昂著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來的地方”的前后呼應，都顯示了非一般的老到。

這篇小說不能不讓人想起魯迅，想起《藥》想起《鑄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小國寡民閉關鎖國，這類主題的相通之外，是語言和筆法上的明顯借鑒與傳承。

要知道，這是篇急就章，是篇應試作文，是在兩個半小時內完成的。所以，字數的不足，我甚至都不認為是個缺點，因為，這不僅和凝練的文字風格頗有關聯，而且我還要因此建議，以后培文杯不必要求寫到三千字。當然，這小說也不是沒有缺點，比如，村里人最初的熱情怎么就走到了后來的結局？到底是匆促的。然而歸根到底一句話：

后生可畏！

湖北大學2016學科語文研究生魏海英：

這篇作文采用“倒敘”的手法設置懸念以引起讀者的興趣。作者在文章開頭用“火光沖天”和“染”字渲染氣氛，突出火勢之大；一向憨厚、淳樸的村民對毛皮人粗魯暴躁的情緒，引發讀者的想象和聯想，為下文做鋪墊。

文章脈絡清晰，人物形象鮮明。文中以阿遠、村民和“帶著毛皮的人”三條主線展開，面對突如其來的異鄉客，無毛村村民的驚恐及好奇在文中活靈活現，與阿遠眼中的高大形象相反襯，只有阿遠會與他親近，聆聽他的故事。文章描寫細膩，鄉土氣息濃厚，村民形象接地氣。通過豐富的語言和動作凸顯了村民的兇狠、愚昧，將這個遙遠的小村莊的閉塞、觀念的落后和對外來人物的排斥鮮明地表現出來。唯一不足的是對皮毛人臨死前的神態描寫及豐富的內心世界太過簡短。

文章以“寧靜”結尾，言簡意賅，意味無窮。同時，從側面告訴我們面對新事物要有追求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