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尹
核心提示:金融中心的誕生,需要有形的場所、無形的機制,更需要高度的集聚和開放。
縱觀一兩百年來的國際金融市場,出現為數不少的金融中心。比如,15世紀,比利時的安特衛普曾是世界的“物流中心”;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摩洛哥的丹吉爾貨幣交易繁榮一時;上世紀50年代,黎巴嫩的貝魯特被譽為“中東的巴黎”……但這些金融中心要么曇花一現,要么被戰爭所湮滅。
而聞名世界的倫敦金融城,雖然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大蕭條、大衰退,以及金融危機,但作為金融史上的一個鉆石,卻顯得愈發耀眼。
在這一泰晤士河流經的區區方寸之地,為何能匯聚全球金融資產,引領世界潮流?又如何從政治中心發展成為歐洲乃至世界的金融中心,形成了多層次、多元化的資本市場而被銀行家和金融勢力所青睞?這一朵“英倫玫瑰”,經久不衰的秘訣是什么?
國際化是最好的“武器”
如果穿越回1800多年前的羅馬時期,你會發現倫敦的街道上,不僅能聽到古代英國方言,還能看到操著拉丁文的羅馬人,在街頭交易著木材、酒和香料。
中古時代的倫敦,已然是一個國際化的交易中心,你可以買到歐洲生產的啤酒、皮毛、葡萄酒,也可以買到來自地中海和中亞的商品,甚至是沿著絲綢之路運來的中國絲綢、茶葉和瓷器。
時至今日,倫敦已今非昔比。坐落于泰晤士入??诘倪@座1579平方公里城市,分為倫敦金融城、內倫敦和外倫敦。而我們上面所說的倫敦,則是今日倫敦金融城之所在。
這片東起奧爾德蓋德,西至圣保羅大教堂,南抵大炮街,北達倫敦墻的狹長地帶,是倫敦市33個行政區中最小最古老的一個。因為面積只有1.6平方公里,英國人稱之為“這一平方英里”(The Square Mile)。
從古至今,倫敦金融城都像一個磁石,吸引著世界各地的“淘金者”。13世紀,德國人在此設定純銀標準;15世紀中葉,意大利商人、銀行家紛紛來到這里設立貨幣借貸機構;18世紀的倫敦,已經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港口,海運的發展帶來了租船、海上保險的發展。
如今,城內常駐人口雖只有8000人,但每天上午九點上班高峰,卻有30多萬人乘著“歐洲之星”從四面八方涌入金融城。走在大街上,你可以看到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人,在股票交易審議會上,操著美國口音、德國口音、日本口音、英國口音的人“交融”在一起,不同的文化將倫敦金融城裝點得像一個小小聯合國。
雖然只有區區一平方英里,勞動力只占英國勞動力的1%左右,但倫敦金融城貢獻的GDP卻占到整個英國的4%,可以說是英國的經濟中心。
海運和戰爭的“推動”
倫敦金融城貿易的發展,可以追溯到5個世紀之前。16世紀后半葉,在伊麗莎白一世女王統治時期,英國對外貿易和航運事業快速發展,來自歐洲各地的商賈富豪,在金融城的商店、客棧甚至大街交易他們的貨物,促進了商業和金融交易的發展。
那時,最引人注意的要數位于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它已經成為歐洲最重要的貿易中心。然而,安特衛普的黃金時代在1585年戛然而止,西班牙軍隊的洗劫,迫使銀行家和商人紛紛逃離。這其中有一部分人,便來到了金融城。
當時的英國,已成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海上霸權強國,規模巨大的英國商船隊和海軍艦隊,在世界上從事著各種貿易活動。倫敦獨特的地理位置,方便了地中海、大洋洲以及波羅的海的航運,使其逐步成長為一個繁榮的港口。海運和商業業務,自然帶來了海上保險業的發展。1688年開業的勞埃德咖啡館,作為當時商人和上流社會喜愛的社交場所,借機轉型做起了海上航運承保業務。隨后,這樣的咖啡館逐漸發展成為專業的機構,有自己的經營場所、準入限制、行為規則等等,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知的保險市場和再保險市場的“前身”。
快速的帝國海外殖民,在當時的重商主義環境下,極大地促進了金融城的貿易業務。然而,戰爭卻是一項在財政上極具毀滅性的行為。1652年至1674年,英國對荷蘭發動的三次戰爭,使荷蘭航運業損失慘重,直接促進了倫敦貿易的飆升。但其形成的另一個影響,便是對公共財政帶來的負擔。
1694年,恰逢英法兩國交戰,政府經費嚴重不足。一位叫威廉·佩特森的蘇格蘭商人提議,成立一家可向政府貸款和發行債券的銀行——英格蘭銀行。有貿易就需要融資,除卻英格蘭銀行這樣的中央銀行外,一些商人也越來越專注于貿易金融,金融城便建立起了自己的匯票設施,即商業銀行,為后來金融城貨幣市場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大規模政府債券的形成,又導致了此類債券進行交易的二級市場的發展。這類交易活動,起初也多在咖啡館進行,隨后也形成了相對正規的會員機構——股票交易所,具備可交易的證券清單、固定的清算日和規程等。如今,金融城內的倫敦證券交易所,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股票市場,與紐約、東京并列為世界三大證券交易中心。
戰爭對弱國的侵略,破壞了當地的國際貿易和金融業務。1795年法國占領阿姆斯特丹,1803年封鎖漢堡,使大部分商人和銀行家轉至倫敦,提高了倫敦作為世界主要交易和金融中心的地位。1815年,英法戰爭結束。至此,人才和資本的涌入,使金融城成長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的雛形已經形成:中央銀行、商業銀行、股票交易所、保險市場、國債市場……
在后來一個世紀的發展中,越來越多的國家參與到國際貿易與工業化中來,金融城內這些業務的市場規模也得到了快速擴張。
危機與轉機
19世紀,大英帝國稱霸世界,倫敦金融城也被稱作是“世界的銀行”。在那個金本位的時代,英格蘭銀行的紙幣是可以隨時兌換成黃金的。
然而,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使大英帝國分崩離析、殖民地喪失殆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這時,英國國力漸衰,美元反超英鎊,這給紐約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華爾街順勢崛起,開始在國際金融市場占統治地位。
然而,倫敦金融城并沒有像其他金融中心一樣就此被取代,美國政府一個錯誤決定讓其再次時來運轉。
1963年7月,歐洲債券市場在金融城啟動,旨在與美國投資銀行競爭。而在這一市場開業數周后,美國總統肯尼迪便宣布對在美國資本市場進行的國外資金拆借征收稅收,以限制美元的外流,減緩不斷增加的國際收支赤字。
美國金融當局這一缺乏遠見的措施,對倫敦金融城來說,可謂幸運之舉。因為,華爾街的國際債券企業,包括摩根斯坦利、雷曼兄弟、美邦等,紛紛轉移到了倫敦金融城。
于是,英國政府抓住時機,及時放寬金融管制,使外幣在金融城的交易基本不受限制。歐洲貨幣市場由1963年的120億美元,迅猛增長到1970年的650億美元,年復合增長率高達31%。同時,倫敦金融城當局又有意識地簡化外國銀行開設分行的審批手續,吸引外國銀行爭先恐后地開設分支機構。如今,沿著倫巴第街,你可以看到100多家本國銀行和520多家外國銀行。甚至,美國銀行比紐約的美國銀行還多,日本銀行也多于東京的日本銀行。
另一個轉機,則出現在1979年10月23日,那一天對于倫敦金融城意義深遠。撒切爾政府突然宣布,取消英鎊的匯率管制,這一匆忙而秘密的決定,使倫敦金融城走上了根本的變革之路。
匯率管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較早的時候引入的,主要是對企業和公司的資本流動進行限制,以滿足政府戰爭融資的需要。1951年,保守黨政府回歸,取消了很多戰時管制措施,但匯率管制仍被保留,以防止資本外流,避免英鎊在布雷頓森林固定匯率體系下的貶值。1944年,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匯率管制的理由自然也消失了。
一夜之間,匯率管制的廢除,加速了英國證券業的變革進程,英國的機構投資者們又一次可以自由地在世界任何地方投資了。1978年,英國機構投資者的股票凈投資為19億英鎊國內股票和4.59億英鎊國外股票;而1982年,這一金額分別為24億英鎊和29億英鎊。
兩次“金融大爆炸”
取消匯率管制,只是倫敦金融城金融改革的前奏曲。當時的西方各國,對政府監管的效用提出了質疑,掀起了一股自由金融體制改革的浪潮。這一背景下,英國國內沿襲的陳規陋習愈發顯得格格不入,嚴重阻礙了倫敦金融城的發展。
于是,改革成了覺醒者們的不二之選。1986年10月27日,在撒切爾政府的干預下,倫敦證券交易所進行了“門戶開放式”的一攬子改革,被譽為倫敦金融城第一次“金融大爆炸”(Big Bang)。
當天,倫敦證券交易所宣布,廢除固定傭金,公司可與客戶直接談判傭金;允許批發商與經紀人兼營,經紀人和批發商合二為一,既可成為股票出價人,又可為客戶代辦股票買賣業務;放松對股票交易所企業所有權的限制,使銀行第一次可以購買金融城內的上市企業;放寬對會員的資格審查;取消傳統“公開叫價式”交易,進入“計算機交易時代”,與紐約、東京交易所聯機實現24小時全球交易。
這次金融服務自由化改革,促進了商人銀行業務與股票經紀業務的融合,以及商業銀行與投資銀行的結合,英國的商業銀行紛紛收購和兼并證券經紀商,逐漸涌現出一批超級金融機構,業務領域涵蓋了銀行、證券、保險、信托等各個方面,成為一個個全能金融集團。這股東風,很快刮遍了城內的金融機構,倫敦金融城跟上了時代的步伐,大大增強了競爭力。
接著,在“大爆炸”10天后,《金融服務法》出臺,其順應證券市場的發展,開放市場通道,允許金融機構和外國證券公司直接入市交易,打破了金融機構間的業務界限,允許英國銀行業從事包括證券、其他投資在內的業務,促進了市場的全面競爭,進一步刺激了倫敦金融城資本市場的發展。
第一次“金融大爆炸”,在對內放松管制的同時,英國也向外開放了金融服務業,外國金融機構大舉進入,市場競爭日益激烈。同時,隨著國內金融企業混業競爭的加深,傳統的金融監管框架已經不適應新的形勢。
1997年10月20日,倫敦證券交易所又進行了第二次規模宏大的改革——“二次大爆炸”(Big BangⅡ)。這一年,英國政府將英格蘭銀行的金融監管職能分離出來,使其專注于貨幣政策,同時成立英國金融服務監管局(FSA),負責對銀行、證券機構、投資公司、保險公司的審批和監管,并負責對金融市場、清算和結算體系的監管,標志著英國開始實行全能型的混業監管模式。
倫敦金融城相隔10年的兩次“大爆炸”,每次都將開放的號角吹響世界各個角落。一時間,大量的國際資本紛紛涌入,金融城作為全球主要金融中心的地位也進一步鞏固。
“獎牌”不再重要
幾百年來,倫敦金融城曾面臨多次轉折和挑戰。18世紀,倫敦金融城的主要對手是阿姆斯特丹;19世紀,變為巴黎和柏林;到了20世紀,又與華爾街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如今,紐約、巴黎、法蘭克福、東京、香港、上海紛紛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然而,正是在與這些對手的競爭中,倫敦金融城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優勢,這些獨一無二的優勢反過來又使其立于不敗之地。
倫敦金融城的成功,得益于天時地利人和,比如倫敦時區,介于紐約和東京之間,可以24小時晝夜交易,英語又是國際金融界的公共語言。不過,倫敦金融城的建設經驗,有著一些普適性的道理,值得每一個正在打造國際金融中心的地區學習。
首先,是自由開放的競爭環境。建設國際金融中心的過程,實質上是擴大市場開放、促進自由競爭、削弱金融壟斷、提升服務質量的過程。倫敦金融城的國際化程度和開放度是最高的,雖然其間也有相對保守的階段,但面對每一次重要的機遇,無論是建立歐洲債券和貨幣市場,還是取消匯率管制和最低手續費,它都能破舊立新,有意識地放寬管制,既“走出去”又“迎進來”,在風險可控的條件下,吸引了一大批跨國公司和金融機構落戶。我們總是擔心,資本項目開放會不會對本土金融市場造成沖擊?海納百川的倫敦金融城成功經驗表明,接納更多的外國人才和機構,反而會催生本土金融市場的繁榮。
自由開放的金融環境,必然會帶動創新的發展。倫敦金融城順應時勢,不斷推出新市場和新服務,比如1949年在波羅的海交易所開設空運市場,1965年開設銀行間批發市場,1982年開辟國際金融期貨市場……而金融產品和工具的不斷豐富,進一步增強了倫敦金融城的實力。
其次,是強大的金融市場功能。豐富的金融產品和服務、發達的中介機構、齊全的市場門類,構成了繁榮的金融市場。倫敦金融城內有許多的行業工會,它們將方方面面的專業人才組織起來,形成了一個齊全的綜合服務網。你在金融城內不僅可以處理各項金融業務,還可以隨時得到專業的金融服務和重要的訊息,世界上一些大的會計公司、律師事務所、咨詢公司都設有分支機構。所以,外國的銀行家都愿意來這里,畢竟比錢更重要的是信息。
還有張弛有度的金融監管。除了對銀行業監管的英格蘭銀行外,一些監管機構,比如股票交易所和勞合社,有其自身的規則,實施自我監管。另外,英國有一個獨立的機構——金融服務監管局,負責英國幾乎所有的金融服務業務,是世界上最全面的一個金融監管機構。即使在某些需要放松管制的領域,金融城也采取漸進式地逐步放松監管的措施。
有形的機構和無形的機制,造就了倫敦金融城的繁華,無論是面對外部的勁敵還是本土的對手,都能自信地站在風口浪尖。
英國脫歐和英鎊大跌,讓倫敦金融城衰落的預言再次甚囂塵上。但實際上,倫敦金融城似乎并沒有受到影響。如今,當人們唱衰倫敦金融城時,英國人再也不會緊張了。按他們的話來說,他們獲得了一種新的精神——溫布爾登精神(溫布爾登是在英國舉辦的世界知名網球比賽,但冠軍常常被外國人奪得):“獎牌”不再重要,資產的國籍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自由化和國際化的市場,吸引了更多的資本,創造了最大化的財富。(支點雜志2016年11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