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鵬
我在常平公社時,住在曲村大隊部。一天,發生了一個小故事。
曲村一個小姑娘,大概有十五六歲吧。她去山上看姥姥,姥姥給了一點糧食,有十多斤吧。她騎著新買的自行車,當地叫洋馬,得意洋洋地走在路上。曲村西邊有一段山石路,路旁是小樹撥子。迎面碰上一個男人,三十來歲,看見她車后座上帶著糧食,大喊一聲,站住!山坡間的石子路,頗不平整,姑娘見人喊,一歪,車就倒下了。姑娘心想,荒郊野外,這家伙要強奸我可怎么辦?那人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擰住,另一只手把車后座上捆糧食的小繩子解下來,把姑娘推入小樹林,綁在一顆小樹上。姑娘想,不像要強奸人的,壞了,我剛買的新洋馬,完了,他要搶我的新洋馬。只見那人把自行車推進樹林,放在姑娘面前,咔噔一聲,把車子鎖上,把鑰匙塞在姑娘的褲兜里。那人說,姑娘,你別害怕,我只要點糧食就走。我是上有老。下有小,都餓著哩,沒法子。他扛上那點糧食就走。又說,姑娘,一會兒聽到路上有行人就喊一聲,讓他們解開你,就回家吧……那人走了一截又回來了,姑娘想,壞了,他后悔了,我的洋馬完了。只見那人從他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兩元錢來,說,我實在沒錢,只有這兩塊錢,給你放在口袋里,對不住呀,我走了。
這小姑娘,回到曲村見人就說,嘻嘻哈哈的,像得了便宜一樣。
公社主任雷鳴知道了,把姑娘叫來,問怎么回事,姑娘就照直說了一遍,我當時在場。雷主任對那姑娘說,你聽他的口音是咱們這一帶的嗎?姑娘說,是。雷主任說,明天我把全公社的20~40歲的男人都集合起來,你能認出他來嗎?姑娘說,當然能。雷主任說,好,你先回吧。
我說,雷主任,你把這人找出來,你是要表揚他?還是要批評他?雷主任說,還能表揚?攔路搶劫,當然是批評,我把他抓起來……我說,依我看,這是個好人。人家說了他上有老下有小,這是個好人。姑娘怕強奸,沒強奸,姑娘怕丟洋馬,新洋馬,沒丟,還給了兩塊錢,我說,這是個好人,至少不是壞人。你現在把他找出來,攔路搶劫……現在困難,人們挨餓,等過幾年這挨餓的事人們就忘了,可人們還記得他曾經攔路搶劫,這名聲背一輩子,可背不起呀。雷主任笑了,說,你說的也是,是個好人。他說,你說怎么辦?我說不查,也不處理,就當沒這回事一樣。他同意了。
1958年大躍進,1959年進入困難時期,1960年餓死人。
有一個村子,是個生產大隊,開始餓死人,而倉庫里是滿滿的糧食。人們商量要搶糧。有人喊到:“那是咱們生產的糧食!”支部書記知道后對大家說:“我是支部書記,村里餓死人了,是我的責任。大家要搶倉庫的糧食,不要搶,一搶就亂了,有的到手了,有的沒到手。聽我的,我決定開倉濟貧,救命要緊。這責任由我一個人負。如果我被槍斃,希望鄉親們照顧我的老小……”然后他就打開倉庫,按人口分糧。有條不紊,人心大快,村里再沒有死人。事后,他到縣委(后來改成了市委)投案自首。縣領導有的主張殺,說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有的主張不殺,說殺了要引起民憤。書記拍板:“不殺,但要重判!”判了這個支部書記19年徒刑。
這支部書記服刑期間,家中老母和老婆、兒子享受烈士待遇,支部書記本人每年空拿一個最高工分。后來“文革”中紅衛兵造反,也沒有造這個反,村里鬧奪權,奪過來奪過去,這條規定沒有改變。這好像不是政治問題,也不是經濟問題,甚至也不是文化問題(文化大革命嘛)。人們把這看作是道德問題,沒有人說個不字。全村的人都知道這是活命之恩,嘴上不說,一直就這么辦。挨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新市委做出平反決定,派人專程去千里之外的監獄接這位支部書記,他的刑期還差幾個月。
村民們知道支部書記要回來了,敲鑼打鼓,跑出十多里地歡迎他。村里搭了戲臺,要唱大戲,邯子腔。點的戲有意思,從《武家坡》到《大登殿》,全本戲文。臺上唱戲,臺下人哭……
(摘自商務印書館《回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