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品
老北京人好賣弄京腔,俗稱“逗悶子”,發生在街頭巷尾的一些“段子”常令人捧腹。這里,筆者愿以親身經歷與讀者分享。
我的父母都是南方人,但我打小兒一直住在保姆家的大雜院里,所以幼時學會了一口“京腔”。例如,出門見人是“不熟假充熟,見面就點頭”;打招呼是“吃了嗎,您吶?”上街打聽道開口先說“請問”;請別人讓道要說“借光兒”;回家叫“撒丫子顛家了”;看叫“瞅瞅”或“嘍嘍”;傍晚叫“晚么晌兒”;包出的餃子不好看,立不起來叫“仰巴餃子(仰面朝天式)”之類。墻旮旯逮的蟲兒有“油葫蘆”“三尾兒大扎槍”或“土鱉”,螳螂叫“掛大扁兒”之類。
上小學后,同學中大多為“老北京”子弟,十歲左右的孩子互相尊稱“老張頭”“老李頭”;戲稱是“張奔兒婁”,“李奔兒婁”(指前額突出);誰說錯話了,叫“狗帶嚼子,胡勒”;挖苦人叫“擠兌”“踩乎”;好生事者叫“事兒媽”或“幺蛾子”;大街上有人穿洋面料的衣服,稱之為“抖米騷”;將那些愛打扮、趕時髦的男女稱為“業余華僑”。
老北京有些兒歌很逗,如“天上一只鵝,地上一只鵝,鵝飛鵝跑鵝蹭鵝”(念“鵝”時用舌頭蹭上顎發聲)之類。其歇后語也頗滑稽:男孩子互相斗氣,叫“背著手撒尿,不扶”(服);大孩子教訓不聽話的小孩子:“你在家,你爹媽教你;出門在外,哥們兒也教你,拿尿澆(教)你!”有的大人教訓小孩子不許帶臟口:“你他媽的再說他媽的,我他媽的就打死你他媽的!”街上攤販賣東西,“央個兒”(央求)買主別亂翻時就喊:“買扒拉、賣扒拉、不買您別扒拉,扒拉壞了我賣給誰去?”
文革時期,北京土話在紅衛兵嘴里又有創新,如夸獎某人長得漂亮,叫“盤兒亮”;打量乃至挑釁對方,叫“犯照兒”;追女孩,叫“拍婆子”;男流氓,叫“嫖主兒”,女流氓叫“圈子”;好生事打架者,叫“狂主兒”;約打架,叫“茬架”;匕首叫“攮子”;“叉了你丫的”(意為刺死你個丫頭養的);冤家結仇,叫“死磕”;警察叫“雷子”;出賣別人,叫“抬了”;而到工人體育場去看足球賽,對搬馬扎依次坐在環賽場跑道上負責撿球的體校學生,則稱之為“球屁”!
另外,當時有“天下一浩然,走在《金光大道》上”之說,但浩然創作該小說中有大量京郊農村民間幽默為人所稱道。例如,作品開篇形容主人公家里沒有女人,祖孫三代是“一雙筷子夾骨頭,仨光棍”;生產隊長發牢騷說某人某事沒有告訴他,“我就是一根橛子豎在那兒,你也不能一抬腿,就把我邁過去了啊!”
1969年,我們全家都去了干校,老弟在農場上小學,北京來的孩子很快學得一口地道的河南話。例如還同學錢:“及(給)你,五百文”(五毛錢);本地農場職工的孩子則學得一口“京片子”:“撒泡尿照照你丫那德行!”
我在機務隊學開拖拉機,師傅們多為父母所在機關司機、炊事員等后勤人員,于是從他們口中又學到不少老北京的“幽默”。如有個師傅會拉手風琴,常脫產去參加干校宣傳隊演出,師傅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風箱”。干活之余,師傅們互相斗嘴皮子:“蝎了虎子(壁虎)掀門簾,給您露一小手!”“瞅你笨的,怎么給你說媳婦?”罵人則是:“你是南城根下的小西瓜,陰蛋一個!”當然也少不了黃段子:“誰的褲襠開了,露出你來了?”
四
70年代中期,我從干校去當了兵,連隊里以南方人居多,頗有幾位對“京腔”感興趣的,有事沒事愛學上幾句。我如實相告:“本人的水平離正宗的‘老北京還差得遠!”果不其然,1976年夏,我返京出差,就又著實領教了“老北京”的那張嘴——
一天,外出乘公交車特別擠,北京話形容是“都擠成相片了”,“姑娘能擠懷孕,孕婦能擠流產”。當時,我聽見有個壞小子在喊:“別擠啦,再擠要擠出人命啦,就是姑娘肉也受不了??!”頓時引起一片哄笑聲。
另一次,我乘109路無軌電車出門,走到神路街一帶,車上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忽然對身邊兩個農民打扮的老漢嚷嚷起來:“看你倆那臟相,離我遠點,要不他媽的告你倆耍流氓!”那倆老漢操著外地口音低聲道:“車上這么擠,往哪兒躲呀?”那兩個女子卻不依不饒,嬉皮笑臉地扯著京腔叫罵。周圍乘客有好言相勸的,也有怒斥倆女子欺負外地人的,一時間好不熱鬧;女售票員高聲勸阻也無效。這時,站在車門邊的一身材高大、小分頭锃亮、穿著時髦的中年男子手猛拍自己的胸脯一聲吼:“這哥們兒,殺豬的出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什么場面沒見過?天壇地壇、前門后海,口里口外、刀子板帶,隨便挑了您吶!要不就他媽的全給我住嘴!”嚇得那兩個時髦女郎到站趕緊下車跑了,乘客中有人發出贊嘆:“高,高,實在是高!”
無獨有偶。數日后,我陪同來的一位排長去十三陵等名勝參觀。一天下來累得邁不動腿,好不容易走到長途公交站,眼看日落西山,返城游客排隊如長龍,國營的大公交卻如老牛拉破車,半天才來一輛,真能把人活活急死。而每次公交來了,座位很快坐滿,后面的乘客就不愿往車上挪步,因為回城至少還要站一個多小時,上去站在車通道中擠著難受,于是大家都想等下一輛坐回去。也有不少急于回城的乘客勉強上車,自然也少不了大發牢騷乃至罵罵咧咧的。
這時,不知打哪兒冒出一戴紅箍的老頭,但見其身材矮胖、皮膚黝黑,頭頂一爛草帽,肩膀上搭著一條臟兮兮的花毛巾,上身的圓領汗衫有幾個窟窿,胸前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但見他大步走到擠在車門口的乘客面前,手持擴音器喊道:“咱們就認命吧!就將就著站回去吧!上車您一瞇縫眼、打個盹兒的工夫就到了!那張椅子您不惦記它,它也不惦記您吶!您回到家躺到床上再歇著去吧!到那時您才知道躺著比坐著還舒坦!”在排隊乘客哄笑聲中,他趁熱打鐵:“咱們站有站相!咱們立場堅定,寧肯站著死,絕不坐著生!您聽我的沒錯,咱們大踏步前進!闊步向前!”這爺說得吐沫星子亂飛,居然收到“立竿見影”的奇效,乘客們魚貫上車,還紛紛對此公伸出大拇指:“北京人的政治水平就是高??!”
(摘自《北京紀事》2016年第2期)